太后 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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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摘月的脸庞上还带着湿润的泪痕,她的声音哑了哑,双眸望着他的面庞,喃喃道:“本宫……本宫有过驸马,也不是完璧……” “那不一样的。”许祥道,“公主,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孟摘月半跪下来,伸手扯住他的衣领,在这种突如其来的逼近之下,她身上烂漫的花香突破了血气缭绕。“你说,有什么不一样?!” 她这么流着眼泪,这么声音沙哑,他却不能抬起眼,不能与她四目相对。 许祥道:“奴婢是真的残缺了。但您……只是遇人不淑,殿下永远是完璧,不会因为别人而有瑕。” 孟摘月缓缓地松开手,跌坐在地上。 她不顾忌地让地面弄脏裙子,伸手捂住了脸,那股如洪水涌来的伤痛包围着她。孟摘月终于在男人的口中得到关于“贞节”的第二种看法,终于在封建观念的壁障里寻找到刺破不公的那把利器。 可这利器却先扎穿了她自己。 公主在他面前流泪,哭得不能自抑,一旁的杜月婉悄然靠近,扶着孟摘月的臂膀,为她擦拭脸庞上的泪痕。 许祥垂落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但最后还是落了回去。 大约过了片刻,孟摘月借着月婉姑姑的支撑而起身。她眼眶通红,唇上印着一层齿痕,只看了许祥一眼,扭过头道:“你说你不配,其实只是不愿。许祥,本宫告诉你,这天底下没有配不配,只有愿不愿。” “与你相比,残缺的是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羞辱绑架于人的腐儒。而你,是完整的。” 孟摘月说完了这些话,提起裙摆,转身离去了。 许祥终于抬起头,望着她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参考了《孤城闭》的人物心理。即“残缺”的部分,《孤城闭》当中,男主向女主展示自己残缺的身体,女主次日与驸马圆房,对男主说,现在我也残缺了。 身体的残缺并非残缺,能让一个人真正卑微的,只有不堪的灵魂。 只要灵魂清澈,我们永远都是完整的。 第46章 八月中, 一股深秋寒意卷席了皇城。 董灵鹫是亲自督促着、亲眼看着郑玉衡养伤的,在此期间, 太后娘娘跟小郑太医的一概亲近之举, 便只到抚摸拥抱而已。容易牵扯到伤势的事情,她也不允许他做。 这是太后娘娘对他的垂悯。她向来这么仔细、这么温柔的。 在这期间,皇帝跟他只发生过很隐约的针对,两人纵然有些彼此不容的锋芒, 但在董灵鹫身边时, 这些针锋相对都被寒风掩盖熄灭了。 更多的时候, 是郑玉衡主动退让一步, 让皇帝陛下不至于动怒, 才维持住了眼下这个局面。 秋日里,刑部侍郎魏缺入内觐见。 他止步在珠帘外,神态恭谨:“……福州上报的消息大抵便是如此, 地方长官已经先行开仓放粮,娘娘虽先免了今年的赋税, 但荒年流民不止,还需赈济,请上示下。” 董灵鹫掀了掀案上的文书:“秋收之时, 最怕有这种时候。虽是一州之灾,可放相邻几州的仓廪赈济, 地方上没有不说闲话的, 又或者也杜撰出一些难处,反而讨要国库的资粮。便是从国库拨出来,层层下去, 也没有几个清正到丝毫不贪的地步……要放粮, 得选出一个钦差, 不然这银子到不了百姓的手里。” 她换了个坐姿,又道:“皇帝在廷议时是怎么说的?” 魏缺道:“陛下准了相邻几州放粮,又从国库里拨出,赈济灾民。” “钦差呢?”董灵鹫问。 “陛下还未提及,六科里议了几轮,还没定下。” 董灵鹫点了点头,说:“徐尚书前一阵子收敛了不少。土地、户籍、赋税,招抚流民……本就是他的分内中事,但这个人虽有才干,却无文心,这种差事,他不会揽的。” 魏缺道:“老尚书们年迈,舟车劳顿,不愿到南方去,也是常理之事。” 董灵鹫看了他一眼,道:“魏卿觉得谁可堪用?” 魏缺拢袖下拜,垂首尊敬道:“下官愿为娘娘分忧。” 董灵鹫意外地看着他:“魏叔满,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你要是想吃地方上的贿赂回扣,联合他们来坑骗国朝的赈济钱粮,哀家可要夷你的三族。” 她这话轻飘飘的,多以威吓为主。董灵鹫还没有过夷三族的懿旨,哪怕当年的造反谋逆,她也只是提出了满门抄斩的提议,明德帝有时便会同她说,檀娘自年少起,便有些慈悲为怀的气度,只是她不吃斋、也不曾念佛,那一丝佛性,只是时隐时现地留在她身上。 但更多的时候,她仍是一个残酷的掌权者。 魏缺,字叔满。他听闻太后娘娘唤他的字,颇有些受宠若惊,回道:“臣不会给娘娘动此重刑的机会,必会尽心竭力。” 董灵鹫闻言便笑,摇首道:“是为了什么吗?” 魏缺道:“下官的祖籍在福州,福州老家里有许多亲眷,自从听闻荒年生乱之事后,家中便为他们日夜不安,所以……” 董灵鹫了然,道:“若是让其他的诸人前往,你怀疑他们为民的真心?” 魏缺道:“下官不敢。” 董灵鹫说:“既然如此,哀家可以让你去。不过户部也需要出人辅佐你,你务必听进去他们的建议,以免你不通晓赈济之事,反而出了乱子。” 魏缺大感欣喜,俯首行礼:“臣叩谢娘娘慈恩。” 董灵鹫免了他的礼,没等魏缺告退,她便又想起一件事来:“你家夫人……哀家前几日听闻皇后提到,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了?” 魏缺应道:“是,有劳太后娘娘挂心。” 王皇后跟魏缺的夫人,按照亲戚关系来算,她们是表姐妹。王皇后一直想要让表妹到宫中养胎。又恰逢魏缺领钦差之责,远行福州,这样既不让魏夫人受婆家长辈的刁难,也能安他的心。 董灵鹫略微将这件事提了提,魏侍郎果然一口应下,再三拜谢不已。 议事毕,魏缺便被送出慈宁宫。董灵鹫也饮了口茶,靠在椅背上,由着瑞雪按摩肩膀,她闭了会儿眼,感觉肩上的力道稍微变了变,都不用看,便知道是小郑太医凑了上来。 郑玉衡手劲很足,不知道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又文采出众,但似乎天生挺有力气的,身形清瘦,却是个打不服的性子,董灵鹫怀疑他要是从武,到耿将军麾下为将,八成也能是个熟读兵法的儒将……说不定跟世子也不相上下。 只是这样,他的手就不会那么修长、那么白皙好看了。 董灵鹫想到这里,觉得自己也有些“以貌取人”的陋习,忍不住一边检讨,一边又默默微笑,抬手按住他的指尖,轻道:“你的伤好全了没有?” 郑玉衡道:“这是娘娘这个月问的第四次。” 董灵鹫挑了下眉:“我有问这么多次?” 他在太后娘娘身后点头,又说:“臣每次都答,已经养好了伤,娘娘都不信。” 董灵鹫说:“那是因为你太过逞强,在不该与人争之时,偏与人争,又在应该修养生息之时,偏偏奋不顾身。” 郑玉衡无法反驳,手上动作停了停,轻柔地将她垂到颈侧的步摇拨开,低声道:“臣本性如此,娘娘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董灵鹫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这话说到这里,竟有一种图穷匕见之感。她点了点身侧,郑玉衡便会意地绕过来。 董灵鹫的手贴向他的面颊,感叹似的轻声道:“是,衡儿本性如此。孟子所谓富贵不能yin、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你还年轻,这样美好的品质,哀家希望你能保留得再久一些。” 不知为何,郑玉衡从她的话语中听到一点“无所期望”的感觉,仿佛不生期望,便不会失望。所以哪怕是郑玉衡有一天会失去这样的品质,她也不会怪罪。 他对董灵鹫生出的欲,在这些时日的洗刷和自省当中,被压制到了一个相当低的水平。这样平静似水的光阴,让他感觉到一股灵魂的安定。 但他对“抚摸”的需求,却强烈到不可忽视的地步,连郑玉衡自己都能感觉到不对劲。 他伸手按住董灵鹫的腕,在她的掌心轻蹭了一下,道:“臣有时真的很不懂您。” 董灵鹫支着下颔,唇边带着柔柔的笑,温声:“你说说。” 郑玉衡便直言道:“您这些天,虽与臣形影不离,可举止疏离,多是发乎情、止乎礼,仿佛对臣的……已经失去兴趣。” 他不好说“对臣的身体”,这形容实在太不庄重,简直透着香艳的味道。 “臣原本以为,您是因为臣跟皇帝陛下的嫌隙龃龉,觉得我这么骄纵、是故意生事,所以才拉开距离的。可您又温情如故,垂怜如初,臣根本看不出娘娘动怒的迹象……” 董灵鹫静静聆听,在他的神情中看出许多思考的迹象。 “所以这些天,臣一直在想,您到底是为什么才疏离的呢?您对臣的本性,明明看得很清楚,而且也没有厌恶。” 他顿了一下,又道,“反而是我……总是生出一些冒犯、肮脏的念头。” “那并不肮脏。”董灵鹫终于开口,“有发乎情、止乎礼,也有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只要你一心纯澈、一心向往,那并不是件肮脏的事。至于玷污,那就更不对了。” 她没有解释为什么不对,指尖下滑,抚摸着他的后颈,姿态很像是揉着一只温顺的猫:“玉衡,我只是想提醒你,再年轻的身体——” 她的手滑了下去,几乎没进了领子里。太后娘娘闷笑了几声,带着一点取笑的调侃:“也不能这么糟蹋,该养伤就养伤,该休息就休息,否则就是不懂事了。” 郑玉衡怔愣住了。他没想到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而且,”董灵鹫道,“你不仅没有娶亲,因为家中不睦的缘故,连个通房丫鬟也没有过——不必管哀家是怎么知道的。要是真说弄脏了谁,也是哀家弄脏你才对吧?” 郑玉衡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迟疑:“臣……” “郑太医,不是你跟哀家说,要保养身体、计较来日方长吗?”董灵鹫微笑问他,“怎么你自己这样不在乎自己?这样也想跟哀家有来日吗?” 她说着,随意地将手抽了回去,却没能一举收回,而是被郑玉衡下意识地攥住,他先是手心一紧,然后又蓦然放轻了力道。 小太医喉结微动,贴近她,没有刻意卖弄,已经有一种青涩十足的可怜:“我会改的。” 董灵鹫又抽了下手。 郑玉衡握得更急,简直手足无措,半晌过后,又忍不住低声重申:“臣真的会改的,以后再也不自作主张。” 他喉结微动,道:“请您别不要我……” 董灵鹫也心软了一半,她本就宽容,何况他这样的神态,这样的赤诚——想起诚这个字眼,又不免记起那个笨蛋儿子和她早死的前夫。 董灵鹫轻声道:“就算没有我,你也得学会自己珍爱自己。知道吗?” 郑玉衡看着她的双眼,一边颔首,一边却又想,这世上最珍爱我的人,只有您了。 至于“没有她”的这种假设,根本无法出现在郑玉衡的生命中,他不能容许垂落在自己身上的月光消失,不能允许任何人让他离开董灵鹫。 董灵鹫知道他有点怕,大概是怕自己会像他的亲人一样遗弃他,于是拢着他的手指轻声安慰。这时正有女医上前递送熬好的药,先交给了郑太医验证。 郑玉衡接过药盅,验证了一下气味和用药,然后吹凉了药匙,侍候太后娘娘服药。 董灵鹫跟他开玩笑:“那日侍酒时想得花哨,今儿哀家开导了你,怎么一下子这么规矩了?” 她其实是想着,这药苦得要命,郑玉衡平日里又不耐苦涩,想要让他以唇侍药,决计是一种令人纠结的为难。 谁知小太医只是红了红耳朵,看了药碗一眼,直接喝了一口,眉头瞬息间皱得紧紧的,很艰难地忍着苦。 董灵鹫惊讶住了,只来得及说:“你——” 然后就一样被苦到了。 她多是把药放凉了,然后一口饮尽,什么时候这么苦过,简直酸涩泛苦到了舌根里。然而郑玉衡又热烈、又决绝,捧着药碗的手还是稳稳的,连一丝一毫都没有洒出来,也不知道舌尖怎么就这么灵活。 董灵鹫的舌头都发麻了,他还是那么放肆、仿佛失去味觉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