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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 第41节

    她像是悠闲而又经验丰富的垂钓者,静静地守护在自己的池水边:“是会改正的那种知错吗?”

    郑玉衡迟疑了片刻,被引诱得冒上水面吐泡泡,惆怅地小声问:“能……不改吗?”

    作者有话说: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苏轼。千古第一悼亡词。怀念的是他的发妻王弗,三年后苏轼续娶王弗的堂妹王闰之。

    《忘忧清乐集》宋代棋手李益民所著。

    下章有副cp出没~请注意qaq

    第45章

    慈宁宫当中, 常来拜见母后、聆听教诲的小皇帝,跟在殿内诊脉侍药的郑太医之间, 达成了一种非常微妙的平衡。

    为太后娘娘着想, 郑玉衡常常会对他退避三舍,能让则让,他毕竟是皇帝、又是太后的亲生儿子,他们才是真正意义上血浓于水的一家人。而小皇帝似乎也因为暂时不能想通, 所以强自忍耐, 对郑玉衡的存在视之不见。

    但偶尔两人还是会有碰面的时刻, 好在有董灵鹫从旁坐着, 不至于闹到太过难堪的地步。

    涟漪散尽, 表面上的湖水平如镜。而在这漫长的平静当中,昭阳公主也渡过了整整一旬的时间,才找到机会, 跟随着月婉姑姑前往观刑。

    时值惠宁二年八月初,秋风飒飒。

    孟摘月一袭织金孔雀绿长裙, 窄袖褙子,腰间系着一串玉铃兰为饰,禁步随身而动, 碰出轻微的撞动之音。

    杜月婉在前引着她,进入幽暗的牢狱中。

    这件事没有告诉许祥, 孟摘月全当这是一份给他的惊喜, 想着能顺利见到他,还不必偷偷摸摸,实在是一桩美事。

    这样的想法持续到她踏进内狱为止。

    公主踩着冰冷的地面, 四周光晕昏暗, 隐隐传来不知何处的滴水声, 气氛阴森。她有点不自在,扯着月婉姑姑的衣袖,探头小声道:“姑姑,这儿好冷。”

    杜月婉一个眼风飘过去,随行的宫人便给她披上一件月白披风。

    孟摘月道:“姑姑,本宫说得不是温度,是……”

    她也形容不出来。

    杜月婉神情无波地牵引着公主,侧首聆听。

    孟摘月抿了抿唇,没有描述得出来,除此之外,她还感觉到空气中飘着一股铁锈的味道,泛着令人生呕的甜。

    一行人绕过了一个弯,走到较为中心的区域,一片寂静的狱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恐怖的、近乎声嘶力竭的尖叫声。

    这种悲嚎简直能够穿透耳膜,让人的身躯达到因听觉而痛的代入感。公主浑身一抖,缩了缩手指,有些萌生了退意。

    可这样的退意刚刚浮现,她就听到这个惨叫哀嚎的人口中含糊不清地叱骂着,辱骂的对象正是她心心念念的许秉笔。

    月婉转身回头,轻轻问:“殿下?”

    孟摘月动了动脚步,抚摸着发麻的指尖,下定决心道:“我们走吧。”

    杜月婉颔首。

    越是接近,那种令人感同身受的悲鸣就愈发清晰,近到一种特别的地步后,孟摘月甚至能听见其中交杂的痛喘、还有痛哭流涕的求饶声。

    这条路是看不见囚奴惨状的,连道路都因为公主的到来而提前打扫得干干净净。但她还是无所适从,有一种想要即刻退出去的畏惧。

    孟摘月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她跟着姑姑停在一片漆黑的帷幕前,然后略微发软地坐在侍女准备的座椅上。

    杜月婉吩咐道:“把幕布收起来。”

    “是。”

    女官上前几步,将宽阔、不透风的黑幕向一侧拉起来,露出刑室内部的面貌。当这块黑布从封闭的牢笼间掀开时,那股直冲脑海的血腥味儿、肢体残败的腐烂气息,直直地冲击过来。

    孟摘月一时呆了。

    这块黑布遮挡着刑室的后方,面前的墙壁正对着刑架,裁出了一块可以容人观看的、不太大的孔洞。

    孟摘月心口悬起,她对着这道孔洞,可以看见刑架的背后,看到浑身战栗的受刑人,也可以看见——她心目中那只飞入怀抱的蝴蝶,正眉目冷峻地立在对面。

    许祥不知道她在这里,纵然他发觉这里面有人,也无法得知是谁。

    孟摘月吸了口气,悄悄问:“姑姑,这个地方……是让主子监刑的吗?”

    “是。”杜月婉答,“为防不公正,有时即便无人监刑,也要让掌刑人知道,有这么个地方监督着他。”

    孟摘月忐忑地点头。

    她望着许祥,见到他沉默而俊美的面庞中,呈现出亘古不化的寒意。这实在有别于他在她面前的谦卑尊敬,就像是一只可以随意摆弄的木偶,原来隐藏着可怕的獠牙。

    审讯稍微停歇的中途,小内侍捧来铜盆,给许秉笔净手。他将沾到血迹的手放入温水中,轻柔地洗干净,淡淡问:“还是跟证据对不上吗?”

    小内侍道:“有两处出入。”

    许祥擦着手,神情很是平静,像是很习惯似的:“绞他的手指。”

    “是。”

    随后,他转过身,那双眼睛根本看不出有丝毫不忍,透出一股冷酷的味道。

    孟摘月有些怔了,她不知道究竟是许祥人便如此,还是她错误地认识了他?在突然升高的惨叫声中,至今只有十七岁的公主殿下,感觉一股莫名的寒意爬上脊背。她盯着刑架上淋漓的血,一道一道,从鲜红凝涸成暗红。

    “公主。”杜月婉奉上一盏茶。

    孟摘月却摇了摇头,摆手道:“不要。”

    她有点恶心,这种恶心感横戈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公主此刻才读懂“叶公好龙”这四个字的意义——当“玉面阎王”真正降临到面前的时候,她并不能被对方俊美的容色完全吸引,从而忽略他的残酷。

    行刑至中途,她手里的细绢已经被汗水浸湿。

    杜月婉挡在了公主面前,适时道:“殿下,娘娘吩咐了,要是您有不适,就由小人送公主回府。”

    孟摘月脸色苍白,额角渗汗,光是用眼睛看,就知道她此刻状况不佳。

    但她却有一种非一般的执拗,伸手将杜月婉拉到一边,强逼着自己,道:“本宫要见他的。”

    杜月婉只得垂手立在她身畔。

    这场刑讯,在许祥的眼中,只是随处可见的一场,他职责所在,不会留情。

    但对于公主来说,这是她一场甜蜜幻梦破碎的开始,是一个生活在蜜糖和锦衣玉食里的小姑娘,第一次窥破富贵生活的包裹、第一次在任何物品唾手可得的环境中,望见令人如鲠在喉的真相。

    公主名叫摘月,明德帝的寓意再鲜明不过:就是天上的月亮也可以许她摘下来。而明月盈盈,她是天底下最可爱的盈盈,是金枝玉叶的公主。

    在今日之前,孟摘月以为,许祥就是她可以随手摘下的月,但到了这个时候,她却动摇了。

    行刑完毕。

    许秉笔看完了笔录,沉吟不语时,一旁的内侍忽然躬身行礼,口称:“给女尚书请安,杜尚仪淑安。”

    许祥闻言回过身,先是见到杜月婉,刚要一同行礼,就望见她身后、只露出了一半踪迹的公主。

    他神色一滞,还未开口,便见杜月婉抵了抵唇,轻轻摇头,跟四周的内侍、文掾等人道:“都下去。”

    众人称是,不多时,便一一退出。

    室内空寂,只剩下三人而已。杜月婉让开一步,露出孟摘月的身影。

    许祥低下头,极为恭敬地跪下行礼,向天家的金枝玉叶道:“奴婢向殿下请安。”

    孟摘月的眼睛有些红,她盯着许祥,脸上是一种很迷茫、很懵懂的复杂神色。她提着裙摆,几步走到了他面前。

    一直以来,许祥的身上都有一股雪松般的清凛之气,但此时此刻,孟摘月只能感觉到血rou溃败的污浊腥甜萦绕在他身上。

    她道:“许祥……”

    许祥道:“奴婢在。”

    “你——你,”公主的话停顿了很久,“你杀过许多人吗?”

    许祥沉默片刻,如实道:“奴婢刑杀过一百一十二人。”

    公主紧紧地攥着手绢,她又说:“他们都是死有余辜对吗?”

    许祥似乎懂得她的意思了,但还是没有丝毫掩盖,很平静地答:“大部分是,也有罪不至死的,还有冤杀。”

    孟摘月的眼眸睁大,她难以置信——许祥怎么能这样平静地说出“冤杀”这两个字,他不会为之惭愧吗?他不会夜不能寐吗?他怎么能……怎么能……这么理所当然的呢?

    她道:“你知道冤枉了他们……”

    许祥不再说话。

    有些冤情是必须要存在的。舍小而顾大,就算是圣贤如太后娘娘,也不会做出第二个选择。他们这些为政治清明而献身的人,无论是名留千古的文吏,还是会被口诛笔伐的宦官,都已经不是最初的理想主义者了。

    但公主还是。

    她的脑海嗡嗡作响,一股巨大的矛盾包围了她。孟摘月低下身,忽然用冰冷的手,死死地按住了他的手,她跟许祥道:“你能不能不再做这些事了?本宫收留你的,本宫不嫌弃你,你不用再在这种地方办这些……这些很脏的事情。你跟我回公主府吧,母后会同意的,母后都说过不阻拦我的——”

    她的手那么僵硬,手心凉飕飕的。

    许祥没有思考太久,甚至孟摘月觉得他都没有考虑,根本不需要做选择地说:“奴婢卑微,不堪公主抬爱。”

    孟摘月怔怔地看着他。

    所有情绪积累到了一定程度,百般折磨地考验着她纯粹的善良,考验着她天真的喜爱。

    孟摘月的眼底已经湿了,她盈着泪,紧紧地抿唇,而后又问他:“本宫给你的扇坠子……你带着吗?”

    许祥道:“奴婢微贱之身,怎么配将公主的东西带在身边。”

    他说得那么轻易,声音清透悦耳,宛如山中寒泉。

    孟摘月的手缓缓移开。

    她的呼吸起伏不定,越来越难以平稳,最后才开口道:“许秉笔。”

    许祥低眉:“奴婢在。”

    “你为什么完全不考虑本宫呢?”她问,“抛去身份、抛去你口中的天差地别、抛去三纲五常和那些规矩,只是作为一个男人面对一个女人,我就那么不值得考虑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音已经有些颤抖。

    许祥能听到她喉间的哽咽。他想,大殷的嫡公主就在他的面前,在不停的流泪。

    如果这并非是公主殿下,而是一个路上偶遇的平凡女子的话,他或许还会停留一下身影,递给她一块手帕。

    可这是昭阳公主,他的手帕在她身边,连为她擦拭绣鞋都不配。

    他说:“奴婢不是男子,只是个残缺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