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二十~第二十四章
二十. 以前在街上摆地摊卖刺绣时,有过几回是挨在了算命先生旁边,小板凳,长挂帐,再几本寻常百姓看了摸不到北的看相书,来客了,先问上一句生辰八字,掐指一算,道,“你今日不宜算命,改日再来”或是“你今日不算一算怕是要误了上好的气运”,再看来者何人,将询问命数之事娓娓道来,玄乎的好似仙人下凡。 一面回忆着一面乔装,轻陌穿戴好麻袋衣服,揉的尽是褶皱的轻纱往脖子上围两圈,遮住信物桃核和伤疤,铜镜里的脸过目就忘,轻陌还算满意,再斜跨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兜子,揣上那几本八卦五行的书,他推开屋门,撩一撩故意抓乱的头发,“杜六儿,看我。” 小厮正浇花,闻言抱着水壶转过身,轻陌问,“如何?能不能看出破绽来?” 围着轻陌转了一圈,小厮摇摇头,他不放心道,“公子,您真是要去?” “自然是,我要给自己赎身呢,赎身之后也不能身无分文的行走江湖啊。” 小厮见多了青楼里的几夜长情,若是哪一个可人妄想用暂得的浓情蜜意换取自由,结果几乎无二---客人转身便走,无论是含混的推脱还是不可思议之余的拒绝,总之是个不甚可靠的选择。 小厮默默叹息,就算得了陶家公子的欢心又如何?可人终究只是个可人。 他搬出自己在青楼做事多年的经验,“公子,富贵人家没一个是好惹的,您言行须得多多谨慎,万不可贪财一时而得罪了人。” “谢过你的关心,”轻陌笑着拍拍他的肩,“今晚我还和人有约定呢,定不会惹是生非。” 白日里青楼不若夜幕降临前后那么繁闹,轻陌进了八角高楼的大堂,一身装扮格格不入,引起了管事的注意,他微微仰着下巴过来,呵斥道,“哪儿来的打哪儿去,青楼是你叫花子讨饭的地方吗?” 轻陌无言,清清嗓子压低了声儿,“管事的,在下乃一介算命先生。” 令人心中起疑,管事儿眉心一皱,他凑近了小声问,“可是轻公子?” 轻陌点头,两个人嘀咕成一团,他道,“正是。” 管事的这才直起身,上下瞧了一通,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昨晚还被陶大公子不说玩笑的关照过,说是今日他水榭小院里的人闲来无聊,要玩一些小打小闹的玩意儿,还望他能多盯着些,若是出了一星半点的差池,唯他是问。 管事的将轻陌引到一旁,诧异道,“你这不像是小打小闹,前几日杜六儿打着陶公子的名号拿走了一张面具,就是你这,这...” 轻陌戳戳自己的脸颊,“对,搁这呢,算命易失命,出了这楼我把面具一摘,人家想来找我算账找不到人,保条小命罢了。” 管事的一听就急了,“你出了事儿,我的小命也就得交代了!”又问,“闲来无聊做什么不行?怎么大费周章的非要搞这故弄玄虚的东西?” “自然是为了赚盘缠。” “... ...厨房里缺个洗碗盘的。” 轻陌一顿,似乎也行? “多少盘缠一天?” 管事的伸出五个手指头,“五个铜板。” 想想他们上街算命时,陶澄一给就是好几个碎银,富家子弟着实可恨! 轻陌连连摇头,管事的翻了翻手掌,“你来,给你加到五十个铜板,如何?” 轻陌琢磨小片刻,问,“是不是陶澄吓唬你了?” 管事的气急败坏,“用不着他吓唬!我放一个算命的进来,三言两语说几句晦气话得罪人了,谁担当的起?啊?进咱们青楼院的,哪个没点儿来路没点儿脸面的?” 轻陌一嘶气,手摸着下巴沉思,喃喃道,“既然如此,那钱袋子肯定沉,那不更好赚了?” 管事的:“... ...” 轻陌见管事的恨不得当下就押着他去后厨洗盘子,连忙岔开话问到,“管事,我若是赎身,你估摸着得多少银子才够?” 果真有效,管事又把他往角落偏僻处带了带,刚想告诉他“你压根就没有卖身契”,猛然心头一震,改口说,“别想了,你现在可是被陶家大少爷养着,你这么一棵摇钱树,别想了。” 轻陌哽住,“合着我想拿回卖身契,我还得先和陶澄分道扬镳?” 管事的“嘿”道,“分道扬镳了你也别想。还有,你就这么直呼你金主的大名?” 轻陌甩甩手,无心再跟他磨叽下去,“就今日,夕阳落山时我就回去,保准不给你惹事。” 管事的跺脚,“你当银子好赚吗?哪一个不是人精儿!稍一得罪了,你就是骨头熬汤都不够喝的!” 轻陌抱胸看他憋着嗓门嚷嚷,待消停了,才说,“就今日。” 管事的抹一把脑门上的汗。 轻陌巴巴嘴,半是妥协道,“今日但凡给你惹出点儿事,我明日就刷碗盘去。” 青楼院二层某一间雅间,对着大门飘着一盏旗帜,上书一个“算”字。 管事的担不起责任,往顶楼汇报去了,轻陌等在雅间里,一杯茶的功夫还不到管事便回来,“看来陶大少爷也与大管家通过气儿了,且由你撒欢儿一日。” 轻陌心里有些暖和,想来昨夜他睡下后,陶澄没少为他打点,也不知道他回到府上之后戏唱的如何,只是一夜未见罢了,不应该如此想念的。 轻陌抬眼,见管事的屁股不动,眯起眼问,“怎么不去忙?是想做我的第一个客人?” “我们家乡那里从不算卦,说是命越算越差。” 轻陌轻笑,了然道,“不必太过担忧,你不想得罪人,我确是有一个办法。” “什么法子?” “我只说顺利与福气,不言灾祸。” 管事的反问,“若是我偏要问灾祸呢?不知灾祸,如何消灾避难?” 轻陌答,“天机不可泄露。我告诉你如何做便能消灾即可。” 一直到晌午,算卦的雅间除了侍女进来添茶水,未有一人踏足此处,轻陌安安静静的喝茶,又摊开手掌细细盯着自己的掌心。 长年做粗活的一双手不足用“好看”来形容,但陶澄总是喜欢亲吻它们,先轻轻啄吻,吻过手心手背,有时还会张口含住指尖,或是探出舌头舔上生出的茧,最后握着他的手腕,让手心抚在他的脸上,好像自己深情的在珍惜他。 的确是深情的在珍惜,掏心掏肺不足为惜。 轻陌趴伏到桌上,回想陶澄有一双什么样子的手,常年握剑习武,手心里也覆着薄薄的茧,当抚摸在他的伤疤上,游走在皮肤各处,都能轻撩起令他战栗的快感。 正是满脑袋巫山雨云之事,叩门声响起。 轻陌赶忙起身,还不待张口,门就被推开,进来一左拥右抱的年轻公子哥,似乎刚喝了不少酒,两个曼妙的可人费力的撑着他,娇嗔些什么软语。 三人在对面坐下,轻陌心中默念“我是仙人下凡”,不动声色的也坐下身,招手唤门口的小厮道,“为公子上一壶醒酒茶。” 不想公子哥还不领情,摆手嚷道,“醒什么酒,饭饱思yin欲,一会儿就要睡觉了是不是?”话尾暧昧的挑起,说着还左右各亲了一口,惹得两个可人尽显娇羞,也不知道是装出来的,还是真难为情。 门口小厮见怪不怪的关了门。 轻陌默叹一口,“公子前来赏脸,是想要算哪方面命数?” 公子哥一面亲昵一面嬉笑道,“你不先问问我李长茂姓甚名甚,生辰八字?” 心思一念百转,轻陌忍下唇角的笑意,随着他故作慢慢悠悠的一言一语,对面的公子哥实实在在的怔愣住了。 李长茂叼着大舌头,“先生如何得知!” 还不是怪你喝醉了自报家门,轻陌还要感谢两位可人小声的轻唤“李三公子”,这名字耳熟,当时茶馆里听陶澈说起过,况且十六岁的时候,李三还和陶澄一起学习,整一个游手好闲的少公子,生辰时宴请学府,陶澄便拉着轻陌一起用泥巴烧了个花盆当做贺礼。 轻陌老神在在,不顾可人的轻笑说到,“在下既是算命先生,自然就能知道。” 李长茂一会儿“奇了”一会儿“怪了”,也不搂着可人了,两手握拳放在桌上,问,“先生帮我算算姻缘。” 看他一副紧张模样,此时不宰人更待何时? 轻陌稳住心神,将昨晚琢磨了半晌的讨钱说辞拿出来,“常言小人‘见钱眼开’,算命先生于苍天乃是道破天命的小人,只是...咱们这行小人,见钱嘴开。” 李长茂一捶桌子,二话不说,从前襟里摸出一张银票,“十锭银元。”随后又发觉不对,这银票明晃晃写着“五十”。 轻陌依旧不动声色,拿起茶杯一吹,抿了一口。 李长茂道,“五十应当足够了吧!” 恰时门外有人叩门叫唤,“李三,做什么呢?楼下就听见嚷嚷声,抬头一看,嘿,不是咱们李三么。” 也不知道李长茂听出是哪一个狐朋狗友了没有,对着空气歪歪斜斜的挥手,“小爷算命呢!滚开滚开!挡了小爷的姻缘!” 门外顿了一瞬后响起大笑声,声音渐渐变远。 轻陌放下茶杯,看着李三人傻钱多的模样有些不忍心,但想想自己身无分文靠陶澄一个月只能赚一张烧饼的钱来养着,怕是下辈子也拿不到卖身契,到时乔二奶奶生都生完了,该他离开青楼时却离不开,糟不糟心? 轻陌道,“便容你多问两个问题。” 李长茂开口就吐苦水,“姻缘这玩意儿我压根不信,家里催我催的紧,上面大哥和二姐都成家了,就剩我,青楼的jiejiemeimei都这么讨人喜欢,”说着就像才想起身边还有两位可人一般,眨眼功夫又成了左拥右抱的模样,“我爱宠幸哪个宠幸哪个,放浪形骸潇洒寻欢,碍着谁了?” 轻陌寻思这并不是一个他需要回答的问题,“继续。” “偏偏!我娘亲给我寻了一门婚事,头疼!”李长茂哀嚎,酒劲儿未过让他讲话有些吐字不清,“先生,道长,你帮我算算,我这门姻缘如何?” 这是第一个问题。轻陌问,“姑娘家的名字和生辰。” 李长茂道,“只知道名叫林郁,郁闷的郁。” 轻陌却心道是个好名字,郁郁葱葱,“你还知道什么?” 李长茂似是纠结,“林家最小的女儿,父亲是官府职员,应是比我爹官职低,娘家不清楚。” 轻陌无言,两人对望了片刻,李三道,“你容我多问两个问题,我怕是也问不出来,就想知道我和这姑娘成了亲,我能有好日子过么?” 轻陌伸手拿过银票,先把刷碗盘得刷个不眠不休才能赚到的钱揣进兜儿里再说。 “且看名,公子‘长茂’有长盛繁茂之意,林家姑娘‘郁’有葱郁丛生,香气馥郁之意,仅此层面而言,颇为相称。” 李长茂像把酒气撒光了一般,仰靠在软椅里任由左右两团酥胸揉在胸口,可人唤到,“公子爷,姻缘既然如此美妙,不如庆贺一番?” 轻陌哽住,这也可以么? 李长茂念叨着“颇为相称”,含混的念叨了几遍后又问,“先生,我如何是好?” 轻陌摊开一书,垂眸瞧了两眼,“两日后辰时洗身,巳时换一身蓝衣,宜手持一柄扇子,上提水墨画,与林家女儿约在茶园里见面。” 李长茂“哎哎哎”道,“我记不住,我哪儿记得住,先生你写给我。” 于是乎轻陌便望着李长茂揣好了他的手书,左拥右抱着娇滴滴的可人,离开了雅间。 轻陌全然没有寥寥几句便得了五十锭银元的雀跃,他后知后觉,眼下离陶澄自毁名声还有段时日,那该要如何面对那位官家的女儿? 二十一. 夕阳从西窗边斜照进来时,管事儿的来撵人了,他见雅间门还关着,便压低声问侍仆道,“里面还有客人?” 侍仆应“是”,又被追问,“闹事儿没有?” 侍仆如实答,“没有。从晌午午饭过后开始,客人一个接着一个,出来时都是喜笑颜开的。” 管事的听罢就高高挑起眉,“约摸接了几个客人?” “约摸...一炷香一个,约摸有个六七个吧?” “都是,都是喜笑颜开的?乐呵呵的?” 侍仆正点着头,雅间门开,走出来一个肥头大耳看着就富得流油的老男人,身边腻歪着三个可人,两方撞了个正着,老男人拍拍管事的肩膀,“你们青楼院向来会玩,不错,这回还弄了个这么讨喜的家伙。” “您开心就好!您开心就好!”管事的连连陪笑,目送走了老男人,转身就进了雅间,一面反手关好门,一面瞧见讨喜的家伙正拍着胸口两眼放光,想想就能知道里面藏了不少银票。 “讨喜的家伙?你是怎么讨喜的?” 轻陌仰头喝完一杯茶,激动的全身都打颤,“头一回觉得银子这么好赚。” 管事的哼笑一声,“在我的地盘上用我的房间赚我客人的银子,你说我该不该收点利息?” 轻陌一愣,赶忙捂住胸口,贼巴巴的,“我面皮儿贴久了难受,我要回小院去了。” “明儿还来不?”管事的问。 轻陌胡乱把书都扫进布兜子里,站起身捞起长挂帐就跑,头也不回,“明儿再说!” 面具的边缘有些痒痒,轻陌一溜儿小跑回到小院里,杜六儿在门口当了一整日的“望夫石”,终于把主子望回来了,他见轻陌用纱巾把半张脸都围住了,吓的要命,赶忙打开栅栏门,“公子你是被人揍了吗?” “盼我点儿好。”轻陌失笑,忍不住去抓额头和脖子,“先打盆水给我。” 换下一身麻袋子,一对比,月纹服轻逸的好似月光一般,轻陌撩水揉脸,将面皮润湿后小心的揭下,紧接着就一口舒爽的长叹,“不是活埋,胜似活埋。” 杜六儿在一旁后怕,“今日可都还顺利?” 轻陌想想那六张银票,心情雀跃,“还成吧,就是费脑子,其实我更像...” 杜六儿等了等,问到,“公子像...?” “没事。”轻陌摆手,“让你担心了一整天,辛苦了,你下去吧,今晚都不用你了。” 时候尚早,天还是灰蓝色。 轻陌看小厮欢天喜地的退下,心思有些飘飞。还在陶府里当下人的下人时,堆积成盆的床被衣裳会耗去他大半日,中途要烧一顿午饭,两只手连着胳膊都在抖,午饭后大家都休息了,他和周姨就在院子里晾晒衣服,白日里也就这时能同人说上几句话,周姨知道他在乎什么,会把她看到的有关陶澄的一切都细细说来。 “早晨两位少爷舞剑,比试了一番,你猜是谁胜了?” 轻陌想也不想,“大少爷。” “大少爷比你还小上两岁,可今日看着像是又长高了些许,你得多吃点。” 比自己长高了还开心,轻陌面上浅浅的笑道,“是得多吃点。” “今日大少爷穿了一身蓝衣,腰封也换成了蓝白相间的样子,其间别着一把短剑。” 轻陌脑袋里已经描摹出了一幅风景。 “却不是一把短剑,等他抽出来拿在手里,哗一声打开,原来是一柄提着水墨画的扇子。” 轻陌垂眸,真想去亲眼看一看。 于是那晚,轻陌记得特别清楚,他偷到了晚上的空,晚饭后刷完了碗盘,他揣上前几日唯一一张绣好的刺绣,一张也行吧,总比没有要好,便上街去了。 卖刺绣是由头,他很想遇见陶澄,他对着高悬的月亮不停歇的祈愿,希望心念之人能走过这条长街,让他偷偷摸摸的瞧上几眼。 好事成双,不仅遇见了陶澄,还卖出了刺绣。 明明是苦涩的往事,眼下回忆起来居然会有些甜。 轻陌心思回拢,将六张银票仔细的揣进衣襟里,又重新打理好乱糟糟的头发。 “我真的好看么?”他对着铜镜嘀咕,倏然又笑开,“好不好看的,他喜欢就行。” 河面上飘着几只野鸭子,不比青楼后湖里的个头大,许是伙食不好。 轻陌来了有好一会儿了,他沿着河边走了长长一段,只有此处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应是相约之地没错了,此时他背靠石头坐在青草地里,凉意习习的夜风吹的他昏昏欲睡。 “你再来晚一点,就能听见我说梦话了。” 马蹄声停在近处,轻陌一副懒样子的仰起脑袋,看陶澄下马,手上提着一包香椿鸡。 哎,就说是忘了点什么事儿,原来是肚子还饿着。 陶澄蹲下身,看轻陌眼睛黏在香椿鸡上黏的一眨不眨,失笑道,“嗯,听见你梦话里哭天喊地的讨吃食,是不是?” 轻陌咽下口水,“是还不行么?”又伸长了胳膊,果真讨食儿似的,拉着陶澄坐到身边来,“你也没吃晚饭?” “随意吃了几口就赶过来了。”陶澄把荷叶包递给轻陌,岔开话道,“今天如何?” 轻陌一顿,“你也知道,算命么凭一张嘴,就嘴巴累。” 陶澄莞尔,“过来,让我慰劳慰劳你。” 心计得逞,轻陌扭着身子被揉进怀里,亲吻的心满意足还有溢出。 一只香椿鸡烤的外酥里嫩,油润的外皮上刷了一层酱汁,有花椒炸过沸油的麻,还有冰糖熬融的甜,喷香,两人徒手撕扯着吃,正正好满足了口欲又不嫌肥腻。 吃完后去河边洗手,轻陌撩着清凉的流水,心想,未免太过幸福。 他歪过脑袋看陶澄,唇角弯起,“陶澄,你知不知道有一回,我只拿了一张刺绣上街去卖?” 陶澄道,“知道。”又捉过轻陌的手,细细的揉搓他的手心指缝。 “果然是你命人来买走的。” “随便叫了一个人去买的,不记得是男是女了。” 轻陌还记得,“是个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给了他一枚碎银,轻陌告诉她,“我找不开。”小姑娘却拿走刺绣,“那就不要找了,正好少绣两张,费眼睛。” 不知道这话是不是陶澄叫她说的,轻陌看陶澄撩起衣摆给他擦手,觉得问不问还有何重要? 前两日陶澄明确跟他坦白,“不许再刺绣。” 轻陌不大愿意,“赚点铜板儿。” 陶澄抚着他眉尾,“刺绣费眼睛,你的眼睛还要留着用来看我。” 少看了十几年呢,轻陌反驳不得。 两人站起身,轻陌拉着陶澄的手不松开,“你那天,穿着蓝衣拿着扇子,风度卓绝。” 陶澄眼里带笑的望着他,轻陌有些难以启齿,“然后...我今日...诓骗,或是怂恿了一个人也如此打扮,去见家里给他说亲的姑娘。” 陶澄笑出了声,“谁啊?” “你认识的,李三公子。” 陶澄大笑出声,轻陌舔舔唇,偏心道,“怕是要失败了,他穿不出气场来。” 陶澄揉了一把轻陌,“过来。” 轻陌不明所以,跟着陶澄走到马边,看他从后鞍里取出一个小铁罐子,他接过手,还挺沉的,又看他掏出一卷细线,还有两个闪着银色的尖锐弯钩。 轻陌更加摸不着头脑,“要做什么?” “垂钓。”陶澄坏笑到,“罐子里是泥土,泥土里全都是蚯蚓。” 轻陌手一抖,头皮都炸了,低头看罐子摔在脚边,立马又跳开两步,“你别吓我!” “小胆儿,没告诉你时不也没事儿么。” 轻陌憋了憋,骂到,“混账!” 两人盘腿坐在河边的宽石上钓鱼,拿着陶澄寻来的树枝做的鱼竿,之前挂鱼饵时,陶澄偏要轻陌看一眼罐子里密密麻麻的蚯蚓,轻陌躲在巨石后面和他周旋,打死不看。 鸭子早就回巢了,河面上倒映着月色星空。 轻陌先开口打破静谧,声音放的虽然低,但难掩雀跃,“我衣襟里有六张银票,共计银元四百五十锭,今日赚的,你们富家人真的是银子当铜板花。” 陶澄笑了他一眼,又往他身边凑了些许,“李三给了你多少?” 轻陌就将前前后后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通,又感慨到,“之后来的几个客人,让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算命的,更像是个他们打着算命的借口,来朝我发泄心里的积怨或者心结。” 陶澄慢慢道,“来青楼里,可人是身体的发泄。” 轻陌接,“我就是心绪的发泄。” “一个老爷,身边搂着一个可人,问我,下辈子能不能还和他已逝的夫人再度结为夫妻。” “一个公子哥,反正进来的人没有一个不伴着可人的,他要我算算他将来能否超越他的兄长,眼下又要做哪些准备。” 轻陌脑袋一歪,靠在陶澄肩头上,“他们压根不在乎我如何算,大多时候都是在吐苦水,或是追忆往昔,我便时不时追问几句,最后用算命的话术来给他们鼓励和安慰。” 陶澄静默了小片刻,随后“嘘”到,轻陌以为鱼要上钩,立马屏住呼吸,却不想被挑起下巴封住了唇舌。 突如其来的亲吻只让轻陌惊了一瞬,很快就启唇迎合,他含着陶澄的舌尖喃喃,“怎么了?” 陶澄又吻了一口,“吃味了,要安慰。” 二十二. 亲密的难分难舍之际,鱼竿挣动了一下,轻陌惊的赶忙用力握住,“上钩了!” 陶澄腾出一只手帮着他往上挑,挑上来一条不大不小的鱼,层层鳞片反射着月光,像一条跳动的灵物,陶澄收回鱼竿,轻陌上手就去抓,将刺破的鱼唇从钩子上取下来。 这才发现没有鱼篓可以存放。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鱼就在轻陌的手里奋力扭动,甩的水星翻飞。 轻陌向后偏着脸,“要不,放了吧,反正只是图个乐子。” 陶澄依着他,看鱼一入水就游的没了影,好奇道,“不怕鱼怕蚯蚓?” “以前也怕的,养在水缸里我捉都不敢捉,后来就练出来了,能杀的满手都是血也不眨眼。” 陶澄微蹙眉心,想到轻陌蹲在厨房的地上,一双手开膛破肚,掏出心肺,手指上挂满了腥红的血液和脏器... ... 他牵过轻陌的手,想说一句“受苦了”,觉得太矫情,于是牵到唇前吻了吻。 却不想轻陌直白道,“心疼了?”尾音挑的雀跃,似是玩笑。 陶澄“嗯”了一声,认真的答,“心疼了。” 重新拿起鱼竿,轻陌又靠回陶澄的肩头,他望着潺潺的流水,说,“陶澄,我下厨还成。” 陶澄轻轻莞尔,等着他的下文。 “下回,我求杜六儿寻个火灶来,好么?” 陶澄垂眸瞧见他鼻尖似乎都羞红了,心软成一团,“团圆饭么?” 轻陌一愣,眼眶有点儿酸,“嗯,团圆饭。” 今夜的垂钓不算成功,唯一上钩的就是那条又被放生的鱼,本来陶澄那边能有所收获的,可惜他忙着和轻陌亲吻,没完没了的啄一下,再啄一下,全然心不在焉,让鱼两三下偷走了诱饵逃之夭夭,独留一个光秃秃的钩子悬在水里。 乐子图够了,两人索性拆了鱼竿打道回府。 慢慢吞吞,三绕五绕,就是不走大路的打道回府。 陶澄左手牵马,右手和轻陌勾在一起,正说着他昨晚的独角戏,“我提着一壶酒回去的,还琢磨着怎么装醉酒引起我娘的注意,就被仆人告知我娘在等我。” 正合了陶澄的意。 乔二奶奶一见陶澄歪歪斜斜的晃悠进屋,稍显诧异,但仍是抱着手绷刺了一针绣线之后才悠悠问到,“让娘猜猜看,是被为娘说中了?那梁姑娘果然就是在利用你,是不是?” 陶澄跌进椅子里,仰起头灌自己,酒水湿了大片衣襟,他又垂下脑袋含混道,“我还是不信!” 乔晴眼里本是嘲讽,此时却直勾勾的盯着陶澄,眼神冰冷,“像什么样子!叫咱们亲家知道了该多嫌弃。” “嫌弃就嫌弃罢,我不在乎。” “娘在乎!咱们陶府在乎!”乔晴抬高声音,“你才见了那丫头几回就这么半死不活的!” 陶澄破罐子破摔,“她特别好...” 乔晴嗤笑,“学坏不学好,你爹精明的生意脑袋没学来,痴情又矫情的样子倒是学了个十足。” 大咧咧的仰躺在木椅里,陶澄胳膊横在眉头上,借以掩住他清醒的眼睛,他佯装没听见,喃喃的重复,“她特别好...” 乔晴静默了小半晌,复又拿起手绷,一针一线恢复到温柔的模样,“苏州城的青楼院众多,梁姑娘在哪一间里做事?” 陶澄怔了一瞬,随后装出十分得意的声线嘟囔到,“她特别好,一样也特别有本事,在最负盛名的那一间里...” 他半眯着眼,一面醉话一面盯着他娘,话音才落就见他娘动作一顿,倏然之间,陶澄就明白为何乔二奶奶会特意等着他了。 果不其然,乔晴接着道,“这几日出入青楼院,有何感想?” 把酒壶喝空,重重的掼在桌面上,陶澄嫌恶到,“遇见了些眼熟的人,让我十分反感。” “是么?哪个眼熟的?” “那些纨绔少爷,玩弄花哨...” 乔晴闲聊一般,“只有公子少爷么?” 陶澄答非所问,“他们也不嫌弃脏污,换我...看都不愿看...” “脏污至极。”乔晴似是放心,愉悦的绣了几针后柔声劝到,“为了一个哑巴姑娘而作践你自己,为娘也不愿看,且叫侍仆扶你回屋睡上一觉,寻个日子赶紧去见见官家女儿才是正事。” 诓骗欺瞒是件费神费力的事,也违心,也糟心,只昨天一晚的佯装就让他厌烦。 陶澄只用寥寥数语讲完,叹到,“我就应该把你扔在水榭小院里不管你,等我娘生完了再说。” 轻陌自知是个拖油瓶,闷闷的垂着脑袋,又听陶澄问,似是打趣,“我若是不见你不管你,你怎么办?” 怎么办? “我们有心插柳了两条柳枝。”轻陌道。 “嗯。” “你当时问我为何要把它们糟蹋到一片叶子也没有,还记得吗?” “嗯,记得,为何?” 轻陌歪过头看陶澄,满是无奈,“我揪下一片叶子,你会来,再揪下一片,你不会来。” 陶澄幻想出了场景,被逗的窝心。 勾着手指变作握住手心,轻陌捉紧陶澄,“你若是把我扔在小院里不管我,你说,湖边上那些杨柳树的叶子够不够我一直揪到你回来?” 算了,认栽。 陶澄转身把委屈巴巴就会讨可怜的宝贝揉进怀里,心想,这哪里是揪叶子,这分明就是揪心。 轻陌直往他怀里钻,只是想想就觉得可怕,“在陶府,每日还有周姨会跟我说一说你,在青楼,我找谁给我当眼线啊。” 陶澄连揉带亲安抚了一番,这才松开怀抱,“年后走了一个侍仆,叫秦良的,有印象吗?” “有,他对我挺好的,至少不说我是倒霉蛋。”轻陌倏然一惊,“不会吧!” 陶澄牵着他慢慢走,随后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林荫小路上只有两人一马的脚步声,皓月悬空,万物柔和。 轻陌心里搅了糖蜜一般,浓稠了半晌才融化开。 “他怎么走了?”轻陌问。 “家里父亲病逝,只剩下母亲了,他便回去陪在母亲身边。”陶澄听他带着浅浅的哭腔,心疼的不得了,“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能次次遇见你上街卖刺绣?” 轻陌又笑开,“嗯”了一声,“你知道我如何打算的吗?我打算等你娶了妻,立刻头也不回的离开陶府,当真漂泊流浪,随遇而安。” 陶澄却说,“不谋而合。” 轻陌仰头看他,听他认真道,“年后秦良走了,我一连好几日,好几十日都听不到你,大约就是那时候,我决定等我娘生了之后,能承受一些刺激了,立刻带着你头也不回的离开陶府,”说着看向轻陌,“陪你去漂泊流浪,随遇而安。” 实在忍不住眼泪,轻陌又哭又笑,心窝泡在蜜糖里,酸胀的难以忍受。 林荫小路的尽头转过弯就是通往青楼院的街道,两人都恋恋不舍,轻陌掩在最后的树影里讨了好几回亲吻,还是不愿放开手,他问,“官家的姑娘,你什么时候去见?” 陶澄道,“见了之后跟你讲,我们现在就安分一些。” 轻陌乖顺的点头,随后把六张银票拿出来欣赏了一番,又折好塞给陶澄,“管事的找我要利息来着,其实他说的挺在理的,我占人家的地方赚他们客人的银子。” “他找你要多少?” “我没问,他刚一说出口我就揣着银票逃跑了,我怕他那个老油条趁机坑骗我,想留着你去跟他谈。” 陶澄失笑,越发舍不得分开,一双手流氓兮兮的揉到了轻陌的屁股上,“还疼吗?” 轻陌哽住,之前的留恋呼啦一下子不见了,唯恐他就地发情,“疼!可疼!” 陶澄揉了好几下过过手瘾,笑叹道,“回去吧,再多呆一会儿我可就保不齐要变混账了。” “嗯,那...那我走了。” “还是乖一点,虽然今日满载而归,但不可放肆,不可嚣张,不可...” “遵命!”轮到轻陌失笑,他又亲亲陶澄,喃喃保证,“遵命。” 二十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轻陌深刻的体会到了,他一直很羡慕腰缠万贯的人,不必为钱财而束手束脚,只要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对他们来说都算不上大问题,于是乎困扰多来自于儿女情长。 他已经快从一介算命先生变作苦水井,凡是苦水,凡是难与人表的心绪,通通在几盏茶的功夫里倾倒给轻陌这口井,许是最后照顾下面子,询问上一两句命数,最终用一张银票结束一卦卜算。 轻陌捻着银票,自觉这更像是一张封口费,听了不可为外人道也的故事的封口费。 人心深藏难露,总是要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来倾诉隐秘的心事。 那就举着“算”的挂帐,充当那个借口供以发泄,只要...轻陌抖抖银票,“只要给我银子就成。” 夕阳斜照,一整日的故事会也要告于段落。 轻陌收拾好东西往水榭小院走,路上碰见了管事的,被拉到一旁的木桥上说悄悄话。 “今日闹事了没有?” “没有!” 轻陌倍感新奇,“怎么天天问我,是不是想我弄些事情出来你才舒坦?” 管事的撇嘴,“当我愿意搭理你,一个月就给那么点利息。” 这是陶澄直接去跟他们大东家谈的,至于怎么谈的他不知道,只是传到他这儿的命令就是:随这位轻陌小公子浪。 九成九还是银子给足了。 轻陌显然不知情,戴着面具都遮不住他得意的笑,“找我做什么?我等下还有事儿呢。” “什么事儿?生火做饭?打算把你那水榭小院烧了?” 轻陌“咦”到,“你怎么知道?杜六儿告诉你的?” “我这个管事儿的啊天天cao不完的心!”管事的捂心口,“杜六捧着一口大锅,走三步歇一步,锅里尽是柴米油盐和颠勺。咋的,咱们江南一绝的厨子都满足不了你的胃口了?” 轻陌讪笑,“哪能啊,而且我以前也算半个厨子,放宽心,不会把你小院烧了的。” “前不久,杜六到处找木板子,榔头锯子兜了一布兜,”管事的寻思道,“你那回是干嘛了?” “闲来无事,做了个鸟窝挂屋檐下,说不定会有鸟来住呢。” 还以为是把他们上好的檀木床折腾塌了呢,管事的心下笑骂了一句,又问,“待会儿你生火时,陶大少爷来么?” “来。” “那我就放心多了。” 轻陌这才被放行,一回到小院里,杜六儿正在用砖头搭造火灶,就临在湖边,许是万一失火好救急,轻陌卸了面皮出来,一身衣裳都还未来得及换,急吼吼的洗了手就要大展刀工。 杜六儿打下手,端着担忧却也兴致勃勃,他伺候过那么多可人,能住进水榭小院里的,哪一个不是被大金主看上了恃宠而骄,哪一个于可人里不高人好几等? 唯有眼前这个小倌,不骄不躁,贼能闹腾,变装姑娘还不算,还要乔装成丑陋大哥,敲敲打打做个鸟巢嫌不够,心血来潮还要给金主做晚饭,真是别出心裁,又会赚钱,又会顾家。 轻陌挽着袖子颠锅,热出一脑门的汗,他问杜六儿,“香不香?” 杜六儿猛点头,“香到湖对岸!” 不仅香,色泽也诱人。 轻陌将这一盘油淋鲥鱼放在石桌中间,再一抬头,就望见陶澄推开栅栏朝自己走来,他期待的心脏乱跳,赶忙折回屋里换衣裳去了。 陶澄招呼过杜六儿,赏了一枚碎金,“辛苦了,下去吧。” 小厮雀跃的忘乎所以,接过金子时连声祝福两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有段时日没来过青楼院了,不来便不会被看见,不会有闲言传出,也能让乔二奶奶暂且认为梁芷翻不出什么花儿来,但也不可总不来,流言蜚语还需要发挥它的作用,至于作用的强弱,尽数掌握在陶澄的手里。 轻陌换了一身牙白的轻衫,空荡荡未束腰封,正是那回偷情时穿的衣裳,陶澄看的眼睛一眯。 两人每隔两日会在河边巨石处见面,月亮最圆的那一晚,轻陌被化身恶鬼的陶大公子压到了石头上,衣不蔽体,可怜兮兮,实在是好欺负的不得了,一度让陶澄回味到现在,还寻思着什么时候能再来几回。 轻陌不知道他噙笑背后的弯弯绕绕,扑上去腻歪歪的亲了一口,“杜六儿说香到湖对岸去了,你进来时闻见了吗?” “闻见了,勾人馋虫。” 宽敞的衣衫被陶澄一搂,将轻陌纤瘦的腰线勾勒出来,还是太瘦了,陶澄揉了两把,干脆直接把人提起来,又往屋里走去,轻陌挣了几下没成,边捶边求,“先吃,先吃再说。” 还是在床铺里连揉带摸的厮磨了半晌才坐到石桌边,彼时是夜色初降的前夕,朦朦胧胧,树上还停着悦耳的鸟叫。 轻陌挑出鱼刺,把白嫩的鱼rou沾沾汤汁再放进陶澄碗里,“等会儿吃完了,带你去看我做的鸟窝,堪称鬼斧神工。” “好。”陶澄应到,夹起那块鱼rou,在轻陌炯炯的注视下送进口里,轻陌问,“怎么样?” 陶澄赞叹道,“鲜嫩多汁。”顿了顿笑起来,“跟你一个样儿。” 轻陌被调侃惯了,只拿一双水润的眼睛凶他,“别想我再给你挑刺。” 石桌上四菜一汤,拌嘴当下饭似的,两人细嚼慢咽一直吃到燃起油灯才作罢,碗盘被一扫空,陶澄满足的拽过轻陌,把他拽到自己怀里,“以后若真的漂泊流浪,我带着剑,你带着锅。” 轻陌笑的眉眼弯弯,“你狩猎,我剥皮。” 陶澄亲他眼角的泪痣,“越来越像小娘子了。还说我娶了妻你转头就走,走哪儿去,你走了我娶谁去?” 轻陌故意道,“娶官家的小姐。” “说起官家小姐,定亲到现下快有一个月,我被我娘催的几次去求见,人家小姐都把我婉拒门外。前一两回可解释为羞涩,再多两回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或许是...欲擒故纵?亦或自惭形秽?甚至心有所许?” 陶澄失笑,“心有所许甚好,那我和她就成一条船上的了。” 轻陌琢磨,“那怎么办,要不我换装去见见她?” “老实待着。”陶澄威胁的揉捏他腰间的痒痒rou,“最近还盛传一件事,李三着了魔。” “李三?李长茂?他怎么了?” “你最近在青楼里可见过他?” 轻陌摇头,“天天坐在雅间里,谁进来我见谁。自那回坑骗他银子之后,再未见过。” 陶澄道,“约摸是托你了的福,据说他去过一次茶园回来后性情大变,以往多浪荡,现下便是多洁身自好,收拾的有模有样。” 有些惊诧,轻陌道,“我就是要他去茶园来着,茶园不比闹市,是个谈心的好地方。” “他们应是谈到一起去了,连结亲的日子都提前了。”陶澄拍拍轻陌,“你已名声在外,李三一被问起就把你往外抖,说是多亏了你那一书神来之笔,让他喜结良缘。” 轻陌哽了片刻,才明白过来所谓的神来之笔八成是李三当时说记不住,他便随手扯下一张纸,照搬了陶澄风度卓绝的那一身行头。 “这,全然是,巧合罢了。”轻陌喃喃,“我徒有虚名。” 陶澄亲亲他,鼻子拱来拱去的嗅,“别忧心,也是无巧不成书罢了。” 仍是心虚,但只虚了一个亲吻的功夫,随后轻陌一下子跳开怀抱,陶澄捞了一把都没捞住,看着他往屋里跑,眼里尽是笑意,还不待起身,又看那人捏着好几张银票跑回来。 轻陌眼里放光,“过来,带你来看鸟窝。” 鸟窝在房子后侧的屋檐下,当时用来爬屋顶的梯子还在,轻陌把银票塞给陶澄,二话不说转身就要往高爬,手才刚握上梯子就被打横抱走了。 陶澄垂眸瞧他,“我怎么告诫你的,说说。” 轻陌还在得意忘形的讨巧,“鸟窝里有机关,你不想看看吗?” 陶澄仍是瞧他,一言不发。 轻陌在眼神的威胁下终于收敛起得意的大尾巴,缩了缩脖子,“你,不想看看,吗?” 妥协的还是陶澄。 原来传闻中鬼斧神工的鸟窝还真有点儿机关,让陶澄哭笑不得。 他站在梯子上端,看方方正正的木箱子里铺满了干燥的稻草,俨然被整理成了窝的形状,就等识相不识相的鸟雀来安家。 轻陌仰着脑袋在地上指挥,“你往窝儿的侧面看,是不是有一处接缝?” “有,看到了。” “你用指尖往里面戳它,能戳进去,会从另一边出来。” 陶澄照做,果然戳出来一处手指粗细的凹坑,他摸到另一边,捏着冒出的一截将木条抽出,在快要彻底抽离时,轻陌又道,“里面是个暗格,放了一个小包袱。” 实在是鬼斧神工。 陶澄握着巴掌大的包袱站回到轻陌面前,“这是什么?亏你能想得出来藏在这里。” 轻陌贼兮兮的,“我的赎身钱,放屋里总不安心,我机智否?” 陶澄愣了一瞬,“什么钱?” 拆开包袱,入眼是一沓子银票叠的整整齐齐,轻陌把今天赚的那几张放到最上,欢天喜地的,“陶澄,你说这些够不够我赎身的?” 陶澄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你是陶府名正言顺的大公子,哪里有什么卖身契?何来的卖身契? 真想要赎身,为何不张口?只是张张口而已,这么费劲儿的又是为何? 陶澄看着轻陌小心翼翼的收拢好银票,重新系好包袱,他问,“想要赎身,怎么不跟我说?” “那回二少爷说了,你在学府里教书,一个月只能赚一张烧饼。”轻陌讨赏似的冲他笑,“我可不忍心压榨你。若是找你,你就要从府上支出,我不乐意。” 陶澄望着他,抚上他的脸蛋,眼神温柔的要溢出来,手指在他耳垂上轻轻拨弄,半晌才笑叹道,“耳朵真软,什么话都信。” 轻陌不在乎真真假假,又指挥陶澄把小包袱藏回到鸟窝里,他看着那精巧的木箱子感叹,“我这么好的窝儿怎么还没鸟雀识相呢,快来给我孵银子啊!” 二十四. 有一件事一直被耽搁着---去看望郭先生。 于是上回分别时,两人约好今晚就先在河边碰头,再一同驾马去郭先生的住处。 轻陌期盼了一整日,心里不乏惭愧和羞愧,惭愧他出了陶府这么多日,心里时时念着却总未付之于行动,羞愧他同陶澄陶澈师从一人,却只有他未能成长为优秀的学生。 郭先生应是不会责怪他,轻陌想,但他自己无法抑制的心意难平。 晌饭过后,接了两位客人,其中一位是花魁,她搅着清茶喃喃倾诉,“被姐妹在背后捅了一刀,实在难过,可环顾四周,竟是没有一个人能讲一讲。” 轻陌便听她絮絮叨叨的讲了几盏茶,末了花魁问,“大家都称你为‘先生’,还烦请问先生贵姓?” 轻陌一顿,这还真未想过,便轻笑道,“免贵,称小的‘陶先生’也可。” 花魁掩唇垂眸,片刻后,抬手从精美的发髻间抽出一支玉簪,放到桌上,指尖轻触着推到轻陌面前,“陶先生,今日小女忘带银钱,用它来抵,可否?” 不妙,轻陌在心里大叫不妙,他半点不犹豫,“不必,玉石珍贵,姑娘还是收好。我们相聊甚欢,这一次你全当散心便罢。” 玉簪又被推回到眼前,花魁眼里蒙了层淡淡的黯然,唇边仍抿着一丝笑意,“那下回再补给你吧。” 花魁前脚走,轻陌后脚就松了口气,他拍拍脸,心道自己魅力无穷,顶着这么一张脸都能赢得如花似玉的花魁的青睐,难不成今日他走桃花运? 正想着,门又被推开,进来一位明显是小厮装扮的小伙子,他问,“是算命先生吧?” 轻陌点头称是,“何事?” “我是对面客栈的,有位大贾老爷请你过去一趟,他在雅间等着呢。” 轻陌愣住,“你可知道是哪位老爷?” 小厮摸着下巴,“没看错的话,应是陶家那位老爷。” 客栈雅间里,桌上摆着几盘糕点小食,陶老爷倚在软塌里,一言不发。 轻陌全身都绷紧了,生怕露出一点破绽,连呼吸都放的又轻又缓,脑袋里似乎堵满了疑惑,又似乎一片空白,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毫无预测。 还是陶老爷先开口,问轻陌如何称呼,问罢却又摆摆手,“算了,待出了这间屋子,还是什么都不记得为好。” 轻陌点头,一派老实人从不多言的模样。 陶老爷道,“听闻先生有神乎其神的算卦本领,我们做生意的,都讲究风水算术,向来愿意听先生的忠言。” 轻陌心里直打鼓,草草谦虚了两句。 “今日请先生来,一是想算一算我与夫人的来世,二是关于我那一直不曾相认的大儿子。”陶老爷抿了口茶,“都说家丑不外传,怕是要让你看笑话了。” 在桌子的遮掩下,轻陌的手指紧紧攥着衣摆,心跳响在他的耳边,砰砰砰,像是十七岁那年坐着马车从常州重回苏州,路途中颠簸不已,把车厢里一麻袋苹果颠散了,一个一个圆滚滚的砸在车板上的声音。 他问周姨,“我以为我们会永远待在常州。” 周姨握着他的手,似是十分感慨,“一定是老爷想明白了,一定是老爷还惦念着你,毕竟...毕竟...” 轻陌疑惑,“毕竟如何?” “毕竟,你也是长大了,再有两年就要行弱冠之礼。”周姨长吁短叹,用手巾擦了一个苹果递给轻陌,“说起来,咱们老爷是亏欠你的。” 最后那句话喃喃的太含糊,轻陌咬着苹果,想了想,没再追问下去,他满心欢喜,只盼着又能和陶澄相见。 却不想漫漫长路跋涉归来,见到的却是乔二奶奶,端着一张温柔的脸面说出寒冰一般的话语,让周姨如遭雷击,让轻陌成为佣人的佣人。 不要是真的。 轻陌想,他抬起眼望着陶老爷,胸腔里一阵阵震颤,若是要仔细回忆,是真的能忆起许多细枝末节,周姨的无奈,乔二奶奶的厌恶,丫鬟们的闲言碎语,还有陶老爷对他的特殊。 轻陌咽下一口,他听见自己硬邦邦的声音,“您说。” 沉默了小片刻,陶老爷才继续道,“这个青楼院开了有好几十年了,我年轻时就去过,那时不比现在繁华,还只是个七八层的小楼。” 倏然听闻一声笑叹,陶老爷向轻陌举了举茶杯,“陈年旧事了,搁在心里一直没处说,或许与先生算术不相关,你就当故事听一听罢。” 轻陌仍绷紧着精神,赶忙回敬,他道,“无碍,您只管随心所欲。” 他顺着茶水稍稍抚平了心惊,好歹没有泌出汗水,他又往窗边靠了靠,准备无论听见了什么样荒唐的故事都要稳住面上的平静。 “娶了华葶,就是这青楼院当时的花魁,闹得满城风雨,我没让人多言她口舌,娶亲办得风风光光,可惜她...好日子没享受到一年半载,生产时没能挺过去,只留给我一个孩子。” 陶老爷叹息一声,“闭月羞花,可惜命比纸薄。华葶躺在产房里,也顾不上干净不干净,我跪在床边守着她,那副场景...半个身子都浸在血里,从床边流到地上,她脸色苍白,身体冰凉的已经不像个活人...” 又是小半晌,轻陌稍稍抬眼,看到陶老爷闭着眼,嘴唇哆嗦,一张脸微微抽搐,似是在忍耐极大的痛楚。 “华葶说,她在青楼院里有一个结拜的好meimei,她放心不下,让我娶回来,既能替她陪伴我,也能让她黄泉下放心。” 轻陌很想追问关于那个孩子的事情,堪堪忍住了,只道,“您答应了。” “我答应了,一年之后鸾胶再续,就是当今的乔二奶奶,不知先生可曾听闻?” “嗯,陶府富甲一方,有贤内助主持家长里短,都知道陶老爷您有一位乔二奶奶。” 陶老爷却苦笑着摇摇头,“不说多么喜爱二夫人,自华葶一去,当时任谁也入不了眼,都一样...她一直怨恨我没有给她像华葶一样排场的亲事,只潦草几匹马车,让她每一回争吵时都能拿出来嘶吼,实在头疼。” “她进门时,轻陌才一岁。” 陡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轻陌一下子捉紧大腿,胸腔震动的快要碎裂,他只敢垂着眼眸,生怕眼睛混杂的情绪被陶老爷看去而心生疑惑。 看来再不想承认的事情,终是变作事实。 他有些惶然,一时间只能想到陶澄。 陶澄他知道么? 轻陌失神了几瞬,又想起可笑的事情,就刚刚不久前,花魁还询问他姓,他毫不客气的就报上了陶澄的“陶”,自问不知唤过这人多少回“相公”,不算胡诌。 转瞬而来的荒唐悖德啊。 陶老爷还不知道他这一番话就快击溃对面的算命先生,自顾道,“轻陌就是我和华葶的孩子,可我却见不得他,睹物思人,我本是沉浸在亡妻之痛中,多一眼都不愿看到那孩子。直到乔晴进门,她从奶娘手里接过轻陌,细细看了半晌后,她问,这就是她克死了她jiejie的孩子么?” “原来是她会一点看相的学问,她说那孩子面克父母,可又不敢多言,于是找了一位算命大师,那位先生证实了乔晴的说法,华葶就是被自己的孩子克死的,而我若是不离他远些,待他越是长大,就越会夺我气运,克我命数。” 轻陌睁大了眼睛望着陶老爷,细微的发起抖来。 一念之间,他想起陶澄在茶馆里对陶澈的坦白,那会不会其实那位算命先生,早已被乔二奶奶收买了呢? 轻陌终于找回声音,他放下喝空的茶杯,用波澜不惊的声音问,“您将轻陌如何处置了?” 陶老爷换了个姿势,脸面冲着窗外,盛满回忆的眼睛望着日头渐渐西斜的天际。 “大师说,不可重用,不可亲密。但毕竟是华葶的孩子,我虽是对他无甚父子之情,只怨恨他害死了他的母亲,可要说放任他自生自灭,那也绝对不可,于是便送给了他的奶娘去养,住在佣人的偏院里。” 轻陌不想再听,他想快些离开这座雅间,片刻不留。 他刚要开口就被陶老爷打断,“送去之前,乔晴拦了一把,问了我一直忘记的事情,丧妻使得整个府上都郁郁寡欢,也没人来提醒我给孩子取个名字,应是都小心翼翼着。我道不可重用便是轻,不可亲密便是陌,想来这二十多年,我能与那孩子有些关联的,除了一身浓于水的血,也就剩下这么个名字。” 这回捉紧了空隙,轻陌作势抱胸,实则一手按在了心口,那里窒息一般的难受,他赶忙开口,“之前您说,一是想算与华葶夫人的来世缘分,二是轻陌...轻陌公子的...” 陶老爷随意挥了下手,“银子不会少你,这么多年堆积在心里,熬成了苦水,今日容我倒一倒。” 心愿未遂,轻陌恨不得起身就走,他眼下只想跳进湖水醒一醒脑子,怕是桌上的熏香叫他做了这么一场新奇大梦。 轻陌长长的吸进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有些想要笑,不知是苦笑还是嘲笑,脸上的面具传来细微的瘙痒,平日里到了这个时候都会痒痒,惯来不在乎,今日却感觉格外的难以忍受。 他为自己满上茶杯,听陶老爷继续倾吐。 听他说起他抱了抱七岁的轻陌,只说了几句话,就被克倒在床;听他说轻陌十七岁时,华葶托梦告诉他,轻陌不想在常州,想回来苏州,那是自逝世后他头一回梦见了日日想念的丧妻,自然是马不停蹄的将轻陌唤回;听他说为此事还和乔晴大吵了好几架,最终各退一步。 “前几个月,我再一次碰见那孩子,看他刺绣便十分来气,不想第二日就触了霉头,常州果园被连日暴雨淹了个好歹,这也算了,天公不作美,怨不得人,可偏偏叫二夫人捉到了把柄,从我衣衫里发现一方手帕,穷追不舍,我索性告诉她,是我相中了一家粥铺的姑娘,本想等她生产完再提起的。” 轻陌无言,原来那日并非陶澈所见的那般简单,吵架是别有缘由。 “那日争吵的凶狠,连我小儿子都被引来劝架,后来二夫人用肚子里的孩子威胁,容她把轻陌赶出陶府,她便不再纠缠不休。” 轻陌轻叹,故事已经讲到了眼下,大约是离解脱不远。他想起和陶澄破镜重圆后,他抱在柳树上喃喃自己摆脱了陶府,心中其实有点点雀跃。 现在不再是有一点点,而是无以复加的雀跃和庆幸。 陶老爷终于一叹,“说起来,女人的心思也十分可怕。二夫人并未像华葶一样视她如姐妹,这个女人,在青楼院时就被华葶作为花魁压上一头,想来嫉妒之心如蛇蝎一般。” 火烧云漫天,夕阳已经隐没。 轻陌的耐心快要耗尽,他懒于,也不愿再与陶老爷多言,“故事讲完,接下来小的给您卜算。” 说罢装模作样的翻起那几本五行八卦的杂书,深深埋着脑袋,心思乱成一团麻线。 陶老爷也似话说太多而感觉疲累,只一口一口喝着清茶,望向云絮的眼神捉摸不透。 “陶老爷与大夫人能再续前缘,今生没能白头偕老,转世后仍成夫妻,可百年好合。”轻陌语调平平,只想讨了陶老爷欢心后,拿了银票头也不回,“至于轻陌...大公子,您是想算些什么?” 陶老爷沉吟,“就算他离开陶府之后,能不能遇见好人,过上舒坦些的日子罢。” 鬼使神差,轻陌问,“您不想认回他么?” “他害死了他娘,只这一点,我便不可能会喜爱他。年头多了,怨恨慢慢淡了些,但也仅此而已。” 轻陌点点头,心道,你想认才是自讨苦吃,我对你这个亲爹也毫无喜爱可言。 轻陌合上书本,装进破兜子里,只道,“能遇见好人,会过上舒坦日子,您放心。” 陶老爷似乎就真的放心,他从衣襟里掏出银票,在递给轻陌前又收回,“再问一卦。” 轻陌勉强维持住磅礴而烦躁的心绪,手指在面具边缘抓了抓,怕一张口就是恶语,遂只“嗯”了一声。 却不想陶老爷一语惊人,“前段时日,我大儿子牵着一哑巴姑娘,介绍我说是他喜爱之人。那姑娘比粥铺的姑娘还貌似华葶,几乎如出一辙。” 轻陌悚然。 陶老爷悠悠道,“先生可否算出她与我大儿子的姻缘?他们最终是否能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