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十五~第十九章
十五. 连续三日都只有陶澈一人来问早,他打趣道,“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又跑去寺庙里吃斋念佛了。” 他以为他这个哥哥,既不在乎陶家千金万银的家业,也不追求官场商场的名利,有时候他都好奇这么无欲无求的生活有何乐趣可言,成日里不是在私塾就是在学府,之乎者也平平淡淡,若是有朝一日他哥剃度出家,捏着小棒槌敲木鱼,之乎者也变作阿弥陀佛,他都不带诧异的。 乔晴表面上端的风平浪静,实际上气的快要捂心窝,她三言两语打发走陶澈,又温声细语的犹如小勺碰在汤碗边上,“老爷,平日里咱们家这两个孩子就是香饽饽,又缝今日七夕,来示好说亲的应接不暇,澄儿已经年岁二十,寻一位官家的女儿娶过来,于我们陶家百益无害。” 陶老爷缓缓的搅着半碗清粥,“说起澄儿,昨日我还见到他了。” “昨日?”乔晴问,“昨日老爷去烧香了?” 陶老爷摇头,“昨日约是傍晚,在酒楼里恰要进雅间之前,碰见了他。” 乔晴微皱起眉心,“既是没去寺庙,也不着家,这孩子。” 陶老爷却渐渐出神,“澄儿揽着一姑娘,他介绍说是他的心上人,只可惜从小是个哑的...那姑娘的样貌...” 乔晴捏着汤匙,眼睛死死的盯着陶老爷,一言不发。 陶老爷喟叹一口,端起碗将清粥喝的一干二净,“澄儿的亲事你打算的细致,就按你说的来吧。若是他执意要娶那哑巴姑娘,就容他收作妾室。” 乔晴低垂下眼眸,舀起一勺汤慢慢抿了咽下。 陶老爷又道,“你嫁过来二十多年,为陶府cao劳上上下下,委实辛苦,今日过节,你看喜欢什么便买,不要委屈自己。” 乔晴问,“老爷今日有何安排?” “今日...前些日常州的涝灾好歹平复下来了,今日难得空闲,去郊外散散心,家里就由你照看罢。” 乔晴听着陶老爷脚步声渐远,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人粗重的喘息,心火烧的旺盛,胸口憋闷,气的她终于按捺不住,抬手将碗盘全都扫在地上,又一把掀翻了桌子,一片狼藉。 侍女战战兢兢,犹豫半晌才开口安抚,“二奶奶小心动了胎气。” 乔晴颓然的又瘫回到座椅里,手摸在隆起的肚子上,她嗤笑一声,陶老爷出神的那模样她实在是见多了,只要一回忆起那个埋入黄土多少年的女人,就一副泫然若泣的痴情样,前几年看,还觉得心疼,心道是个深情痴心的好男人,现在再看,只觉得恶心。 乔晴扫了一眼趴在地上收拾狼藉的仆人,眼神冰冷,她站起身走到院子里,桂花树开的正繁茂,她轻轻一嗅,又笑起来,不知道那个被她卖到青楼院的倒霉玩意已经被多少男人糟蹋过了,只是想一想,心情便又好起来。 “当年你有多么风光,如今你的孩子就有多么污脏,所谓母债子偿。”乔晴喃喃,“他还是不爱你,否则怎么会听信算命的一两句鬼话就抛弃了你们的孩子呢,可怜又可笑。” 不比一早就惨淡的陶府,水榭小院里气氛融融。 陶澄捏着眉笔,几次欲要下手都悬停在半空,最终只凑近亲吻了轻陌的眉心,“已经很好,再画多余。” 轻陌被夸的眉开眼笑,一把夺过眉笔,“那我来。”说着就按住陶澄的肩膀,“我这几年刺绣的绝活可不是白练的。” 陶澄容他胡闹,又伸手揽着他腰肢,将人揽到自己怀里坐着,手指按揉上轻陌的后腰,“疼不疼?” “疼!”轻陌反手去推他,实在是酸疼的要命,“你也不怕精尽人亡,像恶鬼似的。” 自从陶澄发现那药膏消肿的效果奇好无比之后,抱着轻陌结结实实的欺负了三天,也就饭点能出去走上一圈,一回到水榭里就像进了yin笼一般,屋内,树边,屋檐下,没哪儿不能让陶澄逞兽欲的,轻陌被逼迫的连失禁都豁出去了。 陶澄笑道,“为何刺绣?” “你不是问过么,”轻陌一面细细的描眉,一面答,“为了赚盘缠,我穷。” “当时信了,眼下不太信。” 轻陌抿起唇莞尔,“还要听么?说了那么多rou麻的话,还没听够么?” 陶澄拥紧他,居然像是在撒娇,“要。” 想想那三布刺绣都被看光了,还有什么所谓,轻陌便说,“刺绣总比纸墨耐保存,我怕有一天我老了,再不能烂熟于心,那时纸也脆了,笔墨也淡了,但刺绣即使退了色,线也还在。” 陶澄心痛的如刀剜,“傻不傻。” “要念你想你,否则来日再见,你就不理我,或是凶我。” 陶澄就笑,轻陌也笑,“我怕的要命,每日闲时都用来想你,忙时,就偷空想你。” 陶澄按下他的脑袋跟他亲吻,还是问,“为何刺绣?” 轻陌叹息一声,“我们现在这么好,不要再回想以前了。” 陶澄道,“现在还不够好,我想知道。” 把眉笔放回到石桌上,轻陌圈着陶澄的脖子,“太难熬了,抱着手绷穿针引线,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 还不待陶澄出言追悔,就见轻陌憋不出的噗笑,脸都涨红了,陶澄拿过铜镜,看到镜中的人挂着宽面大钢刀一般的两笔黑眉,顿时一阵无奈,“胆大妄为。” 轻陌还嫌不够,拿起胭脂就往陶澄脸蛋上涂,下手没轻没重的,把一张俊脸涂成了猴屁股,轻陌大笑,“要不再命杜六儿寻一身裙子来,今日我们俩就以姐妹相称!” 陶澄抱着轻陌的腰臀站起身,吓的他赶忙丢了胭脂,牢牢的箍在陶澄肩膀上,“陶澄!你放我下来!我...我不要进屋,我...” 进屋如同进恶鬼口腹,轻陌着实怕了陶澄了,他被放倒在床铺里,一睁眼就瞧见乌七八糟的一张花脸,瞬间又忍俊不禁,陶澄拍拍他屁股,“把桃核找出来。” 桃核就是轻陌雕刻的小篮子,这是在亲热时拷问出来的,轻陌被绑着下面不许出精,毫无办法的问什么答什么,连雕刻时手上被磨起了几个水泡都答的一清二楚,实在是欺人太甚。 轻陌见陶澄拿着手巾出去洗脸去了,这才松了口气爬到床头去,拆开包袱,那三布刺绣放在最上,两封信太长,用了三张布料才绣完,轻陌想,这是要给自己陪葬的宝贝。 两个桃核小篮筐,仔细嗅嗅还能嗅出果香味来,轻陌将它们装在香囊里,又下床跑去找陶澄,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嘟囔到,“你真要戴么?” 陶澄“嗯”到,“为何不戴。” 像吃了一大口蜜糖,轻陌心满意足,“你想好了,戴上了你就是我的人了,再不能与我反目成仇,不能对我视而不见,不能跟我形同陌路。” 陶澄回身抱住他,温柔又坚定,“你亦如此。” 两人又梳妆半晌,陶澄那双手舞剑还成,盘发实在不行,捣鼓了半晌勉强绾出了花型,再叉进一支步摇,好歹不松不散。 轻陌眨眨眼,“就这样吧,我淑女些,它便能坚持久一些。” 陶澄俯下身亲他眉尾,“那就辛苦小娘子了。” 在青楼用过晌饭,两人到街上去买红绳,应是今日七夕,算命先生比起以往多了不少,陶澄捏捏轻陌的手,“想不想来算一卦?” 轻陌问,“算姻缘?” 陶澄笑道,“姻缘已定,算劫数吧。” 于是便寻了个人少的摊子,这算命先生见两人蹲下,开口就道,“天上地下,你们两位能相伴百年,姻缘注定,不必再算。” 这话任谁听去都能雀跃,轻陌刚要开口就想起自己在外人面前是个哑巴淑女,遂又闭上了嘴,听陶澄道,“多谢吉言,那我们算算劫数。” 先生示意轻陌伸手,捏着他的指尖瞧了半晌,“嗯,近来有血光之灾。” 轻陌愣了一瞬,随后在心里偷笑起来,陶澄问,“如何破?” 先生只摇头,陶澄了然的掏出碎银,给了好几颗,先生收进囊中,却仍是摇头,陶澄便又递上好些银子,先生仍是只管收不管答,看的轻陌差些飞起一脚,这钱赚的也太轻松了。 轻陌拉着陶澄走开,低声嫌弃了好几句,“早知算命这么来钱,我当年还费什么劲儿刺绣?”又歪过脑袋看陶澄,“还赚的好些都是你的钱,我那些刺绣你都藏哪儿了?” 陶澄牵着他,只问,“不担心血光之灾?” “不担心。你想,精血精血,精与血不可分,这些天你是怎么折腾我的,换言之不就是血光之灾么。” 这回真是折服的五体投地,陶澄诧异道,“你这张说书的嘴到底是怎么回事?” 轻陌不敢忘记自己的淑女模样,压低了声道,“做生意不容易,为了把刺绣卖出去,没少费嘴皮子。” 有红绳卖的小摊恰在衣裳铺子旁边,买完了红绳正好把定做的月纹服取了。 衣服做的确实精致漂亮,陶澄心情颇好,当下又定了好几套,“小娘子的尺寸,老板都还记得吗?” 老板连连点头,“记得记得。今日七夕,我送夫人一帕手绢吧,愿你们百年好合。” 轻陌有些不好意思,颔首算是谢过,一转身差些撞到人,一看是陶澈。 轻陌登时吓的咬紧了牙,后退好几步,装模作样的低着头似是受惊一般,好在陶澈就瞧了他两眼,随后不可置信的冲着陶澄喊到,“哥!真是你么!” 三人坐在茶馆里。 陶澄看看轻陌,脖子上的伤疤被粉脂遮掩,看不出破绽来,那便不要紧,陶澈也有四年没见过轻陌了,更何况是穿着裙子化着妆的轻陌。 喝了好几杯茶水,陶澈才把惊压下去,“我实实在在听见了你喊她‘小娘子’,对吧?” 陶澄点头,“嗯,你没听错。” 陶澈一脸惨不忍睹,“李家那个三公子,就是那个左拥右抱的李三,刚碰见他要带着可人去游湖,他跟我说在青楼看见你和一可人在一起用饭,我还笑话他色欲熏心迷了眼,我说你在寺庙里吃斋念佛,哪可能混迹青楼!” 陶澈说完就掩面,复又灌下一杯茶,“哥,怎么就‘小娘子’了?她不是可人么?” “可人不是人么?”又想起轻陌说包养他当他小倌的事情来,陶澄莞尔到,“可人不能做我小娘子么?” 陶澈被哽的接不下去,索性瞄准了轻陌,“那个...你抬起头。” 轻陌急的在桌子底下轻踢陶澄,反被安抚的揽住了肩膀,“你倾国倾城,就赏他看一眼吧。” 陶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见轻陌抬起脸,瞧了一眼便翻起白眼,“也就平平而已罢了。” “你可知什么叫情人眼里出西施?”陶澄慢悠悠的回敬。 陶澈大喘气,实在受不了,“哥,你可真是!你别又是走火入魔了。” 陶澄明知故问到,“何来‘又’?” 陶澈舔舔唇,最终还是没接话,只说,“当心让娘亲知道了,可就不是十大板子的事情了。” “若你当时不告状,也没那十大板子。” “我能不告状么,你都...都那样了...还好后来你们老死不相往来。” 陶澄也抿了口茶,“那这回呢,我和可人在一起,你也要告状么?” 陶澈皱起眉头,“哥,你别是来真的?” 陶澄不答。 陶澈道,“你若是敢把可人领回家,娘能直接气晕过去。” 陶澄沉吟着点点头,“言之有理,所以你万不可告诉娘,她现在怀着孩子,还三四个月就要生产了,别这个时候气她。” 陶澈抓抓脑袋,“到底谁气她!我今天,就出门之前,娘在院子里接待客人,命人来喊我叫我去找你,她给你定了一门亲事,是个官家女儿,让你回去见见面。” 轻陌正喝茶,闻言就呛着了,止不住的咳,他生怕声音漏出破绽,死命的憋着,流了满脸的眼泪,陶澈都看呆了,“不至于吧。” 陶澄拍拍轻陌的后背,柔声安慰到,“不至于,肯定娶不了,别怕。” 轻陌憋了半晌才缓过气,不松不散的头发坠了一半下来,步摇也歪歪扭扭,陶澄站到轻陌身后,摘下发簪放到桌上,徒手为他绾发。 陶澈惊的下巴都掉到地上去,终于咋舌道,“从小你就为了那个倒霉蛋要死要活的,小时候他去常州,娘不许你们通信,连教我们的郭先生都辞退了,把你哭的。” 陶澄抬眼看他,陶澈不理,继续道,“六岁到十六岁,十年啊,他给你寥寥数语的信被你看烂了,我都会背了,‘我亦是心悦于你’。”说着咧开嘴,嫌弃的模样,“等他不知道为何又被爹叫回来的那一年,你们俩肯定没少腻乎吧,我甚至都怀疑你们俩是不是要断袖了。” 陶澈摊开手,“结果呢?他被娘送去台州,你在这里要跟可人成双成对。屁的两情长久,不在乎朝朝暮暮。” 发髻绾好,步摇的流苏晃来晃去,陶澄顺了顺轻陌的发丝,重新坐回椅子里,“这么听来,你好像挺可惜我没和轻陌在一起?” 陶澈又翻起白眼,“我没说。那个倒霉家伙还是离我们陶家越远越好,爹总是教我们吃一堑长一智,自己却犯了混。” 陶澄挑眉,“怎么了?” “还不是要怪那谁,出去卖刺绣,回来时和爹碰见了,走路不长眼睛的,绊倒摔了一跤,要我说就不该管的,爹却跑去拉了他一把,还帮他捡起刺绣,结果看到那刺绣就嫌恶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搞些女人玩意儿。” “娘说,就怪那谁把厄运传染给咱爹,常州几十年夏季暴雨都不害涝灾的,就今年,坏了财路,为此娘和爹还大吵了一架,闹得我都跑去劝架。” 陶澄在心里嗤笑,只问,“我怎么不知道?” 陶澈撇嘴,“你在学塾里传道授业解惑啊,一个月赚一张烧饼的那种。” 陶澄轻笑,陶澈终于好奇到,“这个可人够腼腆,为何不出声?” 陶澄说,“从小就是个哑的。” 陶澈睁大了眼,点点头,对着他哥哥竖起了大拇指。 “陶澈,你可知...” “嗯?” “你可还记得我们与轻陌一起读书的那一年,父亲病重了好些时日,轻陌一走,父亲便痊愈?” “自然记得。” 陶澄道,“不管你是否相信,我仍说给你听。你以后要从商,人言混杂,无论是谁与你说话,你都要保持清醒,不可一味相信。” 陶澈来了兴趣。 “我瞧见娘在我们父亲的饭菜里下了药,就在爹抱着轻陌讲话的那天晚上,然后爹就卧床不起。” 陶澈怔愣住。 “娘不让我说,她发现我看见她下药,并不慌张,许是我才五岁,好哄骗,后来她一直陪着父亲,每日照顾他汤药用饭,下药机会多的是,轻陌一走,她把药停掉,父亲便痊愈了。想来也不是什么可怖的毒药,只叫人晕眩无力罢了。” 陶澈半晌才找回语言,“你是说,娘嫁祸那谁?” 陶澄勾唇轻笑,“我没说,你说的。” 陶澈不跟他玩文字游戏,有些愤怒,有些吃惊,“你在诬陷娘!你还偏心那个谁!” 陶澄摇摇头,“你信就信,不信也无所谓,我只是把看见的讲给你听。” 十六. 从茶馆出来,三人一道往青楼院走,途中遇见胭脂铺子,陶澄问轻陌,“想不想要胭脂?” 轻陌摇摇头,他现在只想快些回去水榭小院,陶澈心绪复杂,他也一样。 “早上你没少用胭脂胡闹,”陶澄牵着轻陌往铺子里去,“再买几盒回去玩。” 陶澈眼神瞟一瞟这两人,没跟上去,双手抱胸等在铺子外,心里乌七八糟的乱成一团,他从记事起,最为亲近的就是他温柔贤淑的娘亲,为数不多的几次生气都是因着那叫轻陌的下人,陶澈皱起眉,还有一回例外,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他奶声奶气的问,“娘,你为何不是大奶奶?明明家里就只有你一个姨娘。” 后来便被关在屋子里禁食了一整天,陶澈直到现在都没再敢问这个问题。 青楼院街口分别,陶澄把装有月纹服和胭脂的包袱递给轻陌,“下午好好歇息,晚上等我一起吃饭。” 轻陌乖顺的点头,又朝陶澈微微颔首,陶澈不咋领情,抓着他哥转身就走。 望着两人渐远的背景,轻陌这才叹出一口气,身子卸了力气,连肩膀都垮下去,他心头堵着十几余载的怨念与气愤,或许也没有,只是一团空荡荡的,不知名的情绪憋闷在身体里,叫他恍惚又无措。 轻陌拖着步伐,目光黏在地面上,游魂一般的晃回小院里,杜六儿迎上来要接包袱,被轻陌挡开,“无事,你...你去...” 小厮见轻陌眼底通红,也不敢追问,默默等着。 轻陌抿唇,尝到了一点口脂的甜味,不是他想要的,他道,“你去端一壶酒来,要辣的。” 小厮得令,“哎”了一声后发觉不对,犹豫道,“您...昨晚还...”却见轻陌已经朝河边走去,索性不招人烦,端酒去了。 轻陌坐在石凳上,看见两条本是光秃秃的柳枝上已经抽出了鲜嫩的小芽,仿佛再过不久就要郁郁葱葱,他没什么欢喜的心情,反而思绪飘飞。 那些他饱尝的委屈,他也曾像拔光了这条柳枝一般将它们努力忘掉,眼下却发现,忘不掉的,委屈源自思念,思念会成疾,这一身的疾早就融入骨rou,哪怕挫骨扬灰喝了孟婆汤,他仍是能叫出心念之人的名字。 “所以乔二奶奶你真是打错了算盘啊。”轻陌喃喃,倏然又微微笑起来,眼里终于有了点光亮,“姻缘注定,相伴百年。” 小厮捧着酒壶来时,见轻陌怀抱着包袱,一整张脸都埋进去了,严丝合缝的,他摸不准的唤了一声,没人理他,小厮想起管事儿常叹的名言“难伺候,一个个的都不消停”,他无声的咂咂嘴,还是劝到,“公子连日纵欲,不宜喝酒,还是多歇歇为好。” 轻陌还以为自己会把积怨都哭出来,却不想哭是没哭,憋倒是憋了个好歹,他听小厮要走,赶忙抬起脸把人叫住,“你们青楼有没有面具?” 小厮又领命去找面具去了,轻陌拍拍胸口,管他纵欲不纵欲的,抄起酒壶就对嘴喝了一大口,没有预想中的辛辣,满口甜丝丝的,原来是一壶蜂蜜糖水。 轻陌的眼睛笑起来,一点点咽下糖水,心绪也渐渐由苦涩变甜。 回程的路上,陶澄拉着陶澈又去了一次胭脂铺子,他看陶澈还是一脸苦闷的模样,招手道,“过来挑挑看,娘平日里都喜好哪种颜色?” 陶澈像见了鬼,“你要做什么?绵里藏针?” 陶澄被逗的轻笑,陶澈说,“你这团棉花也太薄了一点,针都不用藏。” “孝敬娘几盒胭脂罢了,”陶澄无奈,“被你说的那么狠毒呢?” “我仍是不太相信。若照你所言,那谁被诬陷,害你们一别十年,你现在能不怨恨娘?”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怨恨?” 陶澈被噎住,试探到,“那...那你怨恨?” 陶澄只道,“都跟轻陌老死不相往来了,还谈那么多做什么?” “也是,”陶澈抢着付了钱,勾搭上他哥哥的肩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谁也不例外。” 兄弟俩回了陶府,没从正门走,烦心遇见那些客套话不断的客人,两人从后院翻进来的,把劈柴的侍仆吓了个好歹,侍仆就是被陶澄赏金锭的两个人,他们弯腰问好,被陶澄哼了一声,“别叫我寻到错处,否则罚你们爬狗洞。” 侍仆连连称是,不明白为何前后反差这么大,陶澈也云里雾里,“咱们家什么时候有这惩戒了?” 陶澄道,“他们自己发明的,当初...”又摆摆手,“算了。待会儿客人走了去给娘送胭脂,你可知道什么该说不该说?” 陶澈颇为纠结,一面五味陈杂的担忧他娘,一面又十分想看好戏,他长叹一声,“行吧,再让你多个哑巴弟弟。” 乔晴扶着腰把客人送到门口,一转身就累的直皱眉,她肚子已经很大了,坐久站久都不舒坦,侍女搀扶着她慢慢走到桂花树下,正嗅着花香放松,便听见她的两个儿子说笑走来。 陶澄三四天没着家,被乔晴说了好几句,陶澈简直不敢想象,只是不着家就要挨训,那等他娘听说新进门的媳妇儿不仅哑巴还是个可人的时候,该是什么样的惨状。 陶澈把胭脂呈上,做和事老,“哥买来孝敬娘的,快消消气。” 乔晴并未看上一眼,她坐下身,将胭脂推到一旁,脸色不渝的瞪着陶澄,“无事献殷勤,你昨晚在哪儿遇见你爹的?” 陶澄老老实实的答,“酒楼吃晚饭时,刚要进雅间,碰上面了。” 乔晴只问,“心上人?” 陶澄道,“嗯。” 陶澈看看他哥,又看看他娘,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亦不敢开口打岔。 乔晴仍是温声细语,“何时冒出来一个心上人?与娘娘说说。” “前几日在寺庙拜佛时遇见的,她磕头起身时不甚踩了裙边,差些摔倒,我伸手揽了一把,遂相识了。” 乔晴轻轻点头,又问,“相貌如何?” 陶澄答,“倾国倾城。” “细细描绘一番,你爹也说这个姑娘样貌颇俏,配得上你。” 陶澄垂眸莞尔,“倒是我配不上人家。” 陶澈默默感叹,上一回听他哥哥说如此rou麻的话语,还是六七岁时看他给那谁写书信时,他哥不去赋诗写词实在可惜。 乔晴用手绢挥开散落的桂花,“既是不愿说,便罢了。” 陶澄道,“娘若是肯,明日我就将她带来陶府给娘问好。” 乔晴似是隐隐的低笑一声,“澈儿在哪儿找到你的?” “茶馆里恰巧碰见,就我一人。” “他与你说过了没有,娘已经为你定下一门亲事,再过几个月的冬至,你将明媒正娶,将那家的女儿娶进陶府,成为你的正房。” 陶澄点头,“我听娘的。” 乔晴问,“你将如何待你这个哑巴心上人?” 陶澄道,“收作妾室,若是她愿意。” 陶澈一言不发,折了一根草叼在嘴里,免得他不小心嘴巴一溜,把茶馆里那句“别怕,娶不了的”拿出来嘲笑他哥。 真是,十句话里八句假话。 胭脂被乔晴拿回屋里去了,她其实有些意外陶澄会如此乖顺,但忙了大半日,实在困乏,再想一想陶老爷不知在哪儿缅怀那女人,心里更是一番嗤笑,竟是觉得有空闲想这对阴阳相隔之人,不若闭目小憩。 陶澄换了一身衣裳,出来就瞧见陶澈靠在门边,“今日七夕,不出去玩?” “一帮酒rou朋友,聚多了也无聊。”陶澈拐了陶澄一肘子,“到底,怎么打算的?” “没什么打算,随机应变罢了。”陶澄笑道,“管好你的嘴,否则我转头就怂恿娘给你谋划一门亲事。” 陶澈扁嘴,“你厉害。” 陶澄牵了马,跃身上去,“我是厉害,信不信我可以把这门亲事转嫁到你头上?” 陶澈瞪大了眼,随后一拍马屁股,“春宵苦短,走你的吧。” 十七. 水榭小院笼罩在浓烈的夕阳中,只有屋檐下的走马灯转转停停。 似乎是扑了空,院里屋内都没见人影,陶澄靠在石桌边上,猜想着轻陌能去哪里。 刚要走,听闻有人唤他名字,陶澄好奇的寻声抬头,什么也没瞧见,但那声音确确实实是从头顶飘来的,他张张口,边踱步过去边应道,“轻陌?” “我在这儿!”轻陌支棱着身子,伸长了脖子往下面看,看到了陶澄的半个脑袋,“你再过来点。” 陶澄绕到了屋子后面,顺着一架长长的木梯看到了轻陌,“你也不怕摔下来。” “摔下去也是青草地,怕什么。”说是这么说,也不知道是谁手指头捉紧了瓦片,力道大的恨不得要把瓦片捏碎,待陶澄也爬上来坐到身边后,轻陌毫不犹豫的就抛弃了瓦片,牢牢贴在陶澄身上不撒手。 顶着一张晒的红扑的小脸,轻陌问,“乔二奶奶都跟你说什么了?” “等到今年冬至时,就把那家姑娘娶进门。” “如何娶?” “明媒正娶。” 轻陌“唔”了一声,含混到,“其实我也想好了,你来之前我就一直在寻思这事儿。” 陶澄揉他的手指把玩,“想好什么了?” “想...届时我就乘着它,”抬手指指湖边的一叶小舟,“漂泊流浪,随遇而安,兴许会偶遇桃花源,就此销声匿迹。” 陶澄忍着笑,“好好说话。” 轻陌被捞进怀抱里揉了一把,遂改口,“看我不抄起长矛大枪拦在街中央强抢新郎!”又仰起脸,“新郎官,你跟我走吗?” 陶澄低下头啄吻他,满眼满心的宠爱,“跟。” 夕阳落下天际,火烧云只烧了小半晌,茭白的月亮就高高悬起。 两个人拥在一处亲吻的腻腻乎乎,风吹过来拂起轻陌的月纹服宽袖,云团一样的料子,扫在身上轻轻柔柔,轻陌问,“好看吗?” 怀里的人已经洗掉了妆容,黑发披散,衬着一张素净白皙的脸蛋,陶澄怎么瞧怎么觉得喜爱,“好看,倾国倾城。” 轻陌不理他的鬼话,“我是问衣裳好看吗?” 陶澄亲着他鼻尖,“没你人好看。” 小厮来时便寻着笑闹的声音找到坐在屋顶上的两人,“爷,您俩位是出去逛逛还是在小院里用晚饭?” 应景似的,轻陌肚子一长串儿的叫,他羞赧的赶忙用手捂住,“就在这儿吃吧,上街的话我还得梳妆。” 陶澄依着他,对小厮道,“备在院里,要清淡些的,多拿些点心。” 小厮得令,转身便是一溜小跑,心里想起轻陌问他赎身的事情来,咂咂嘴摇摇头,能拴得住陶家大公子,这么一棵金贵的摇钱树,青楼院怎会能轻易松口? 夜色越发浓郁,天地间都染上墨蓝,八角高楼亮起摇曳的灯火,隔着粼粼的湖水看去,是一片热闹繁华之景。 陶澄伸长了胳膊,在轻陌还有几节梯子才能着地时就把人打横抱进了怀里,“不可再爬高,摔下来不是闹着玩儿的。” 轻陌皮到,“怕把孩子摔掉了?” 陶澄垂眼嗤笑,“没少给你,是该怀一个了。” 这番说词要是被郭先生听去,大抵要呜呼哀哉的去洗耳朵。 轻陌想怼上一句“你得再努努力”,腰身的酸痛让他没敢造次,只拨开了陶澄的外衫,隔着薄薄的衣裳一口咬在他锁骨上。 “不可爬高。”陶澄由着他咬,又重复到,“还想自己身上再多几道伤么?” 轻陌这才老实了,他被放进躺椅里,话虽是在指使人,语气倒满是示弱,“你去床头把香囊拿来,我帮你戴桃胡。” 纤韧的红色细绳拧成两股,坠着一颗精雕细琢的小篮筐,轻陌问,“你想要戴在手腕上,还是戴在脖子上?” “手腕易丢,就挂在脖子上吧。”陶澄又问,“你呢?” “自然是要同你一般,免得抢亲时,人家一看信物都不戴在同一处,肯定要说我们俩不同心的。” 陶澄被逗笑,半跪下身趴伏在轻陌的膝盖上,露出脖颈让他系结,他摸着桃核上的纹路,仿佛心绪一般盘错,陶澄慢慢道,“轻陌,若是我有事欺瞒与你,你会如何?” “何事?不妨现下就说。”轻陌连着系了三扣死结,这才拍拍陶澄肩膀,“信物在身,不论是何等之事,我暂且都能宽恕你。” 悖德之事。 陶澄凑近轻陌,唇舌厮磨,他捧着轻陌的脸蛋,“不妨永远不说,我不希望你知道。” 轻陌的眼神里盈满了疑惑,陶澄又道,“即使你将来不凑巧的知道了...” 轻陌见他犹豫,追问到,“我会如何?” 陶澄轻轻摇头,“你会如何我不知道,但若你躲我,离开我,我一定是要强抢民男了。” 轻陌仍是满眼的迟疑,陶澄又亲了他一口,随后站起身,拿起另一条红绳系在了轻陌的脖子上,信物桃核刚刚好坠在两条锁骨之间的窝里,精致小巧,惹人喜爱。 轻陌摸摸它,又拽过陶澄的手,“上午时就说好了,戴上了它就再不能形同陌路。” 陶澄道,“嗯。” “所以,只要你不是做出伤天害理,丧尽天良之事...” 话未说完就被陶澄打断,“若正是伤天害理之事呢?” 轻陌瞅着他,挣扎了一番妥协道,“与你一同下地狱,在阴曹地府里凑合过吧,还能真离开你不成么。” 杜六儿身后跟着另两个小厮,人手端着丰盛的小食,他推开栅栏门,声响远远的传到轻陌耳朵里,他赶忙错开唇瓣,埋首到陶澄的颈窝里,一口一口轻吐着灼热的喘息。 招架不住,只要陶澄稍稍撩拨一下,轻陌就能轻而易举的被引诱,他闷声的埋怨,“你安生些!连杜六儿都知道我们连着纵欲好几天了。” 陶澄的一双手还不甚规矩的探在月纹服里,他转头见三个小厮驻足在不远处,当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陶澄抬声道,“无事,过来吧。” 石桌上有一盏油灯,明黄的光晕罩在各色吃食上,更添一层口欲,小厮们摆盘后便退下了,剩杜六儿呈上几盏天灯和花灯,“请公子燃灯时多些谨慎,当心火烛。” 陶澄应下,摸出几颗碎银赏给小厮,“下去吧,碗盘明日再收。” 小厮前脚走,轻陌后脚就抬起头愤愤,“我倏然有个疑问,杜六儿怎么知道我们纵欲好几天的?” 伴随着他质疑的是叽里咕噜的肚子叫,陶澄笑的颇为愉悦,拍拍轻陌屁股,“快吃。”又道,“那药膏咱们用的太快了,我找他要了两回来着。” 轻陌闻言一愣,顿时一脸惨不忍睹。 填饱了肚子后,有一个人理亏,得要依着他的心肝宝贝,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又爬上了屋顶。 轻陌打着嗝儿睡在陶澄大腿上,入眼尽是皓月繁星,越欣赏,天际仿佛越空旷遥远,他喃喃道,“陶澄,我心满意足,既不想去回忆过去,也不想去担心将来。若是四季不变,永远停留在眼下,或是一场天灾,再不复生息,一切就结束在这一瞬,那多好。” 陶澄抿唇轻轻的莞尔,也仰起头去看磅礴的星河,那一首默念在心里,似是又出神了小半晌,他才低声道,“不好,我应是比你贪心许多。我们历经了十几年来诠释长久,接下来该要朝朝暮暮,晨夕相伴。” 轻陌眼眶发酸,忍了忍,打趣到,“人家说的是‘岂在朝朝暮暮’,是‘岂在’,你恰好与它对着干么。” “嗯,说起来矫情,你要听么?” “当然要,只我说了许多rou麻兮兮的话,我多吃亏。” 陶澄的手指陷在轻陌的发丝间轻轻摩挲,他道,“我爹冷漠,一心经商,我娘她...不说她了,至于陶澈,幸好有他在,家业事业都落在他身上,才能容我如此肆意,说起来,这世上没什么可让我挂心的。”陶澄顿了顿,指尖描摹在轻陌眉尾,“除了你,我应是别无所求了。” 轻陌转过脸,埋进陶澄的腰腹间深呼了一大口,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人,是真的苦尽甘来,轻陌在汹涌来潮的情绪里甚至都想要感谢乔二奶奶。 他抽了抽鼻子,寻到陶澄的手与他指间相扣,“现在的我们还不能,所以你...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陶澄勾起唇,“离寺庙不远处的街坊里确有一个哑巴姑娘,我去年今日烧香时遇见的,她家里穷苦,父亲才过世却没钱下葬,母亲腿疾不能行走。” 轻陌撑起身,陶澄将他环在胸前,继续道,“我给她钱财下葬父亲,又给她寻了一个裁缝的活儿,让她能养家糊口。” 一时间轻陌隐隐摸出了苗头,“她该不会是在...在青楼院里做裁缝吧?” “真聪明。”陶澄亲他的耳垂,“她立下字据,若有一日我需要她,她赴汤蹈火都会竭尽全力。” 轻陌舔舔唇,想要把猜测说出口,却只道,“你要她如何帮你?” “昨日被我爹撞见,果然今日我娘就问起来,我寻个时间,待明早回府上看看,我爹白日里总不在家,只需寻个陶澈不在的空当,我带她去见见我娘。” “然后,跟乔二奶奶说,这个哑巴姑娘就是你的心上人。”轻陌诧异,“你...你让她来顶替我?” 陶澄笑道,“嗯。最重要的是她在青楼做事,我出入这里便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十八. “等等!”轻陌皱起眉,脑袋顶在陶澄的下巴上,蹭了蹭,“不对啊,乔二奶奶不是给你定了门亲事么?” 陶澄照搬下午的话,“别怕,娶不了的,总不能真让你拦路抢亲。” “其实想想有些激动,若我长矛一指,你便牵我上马,我们抛下长长的花轿队伍,抛下热闹和喧嚣,从此浪迹天涯。”轻陌“啊”的一叹,“私奔啊,那我也算风光了一回呢。” 陶澄把他展望宏图的手从半空捉回来,扣在胸前揉了揉,“风光只是一时,但浪迹天涯似乎不错,令人神往。” 轻陌收不住翩翩幻想,脑海里的两人正策马奔腾,一个饱嗝儿把他打回了眼下,他无奈的抿抿唇,“你要如何搅黄这门婚事?” “出入青楼的要么雅客,要么嫖客,你觉得我当属于哪一种?” “自然是嫖客。”轻陌毫不犹豫。 陶澄轻笑,“但凡被人瞧去,不论我挂着什么陶家大公子的名号,一次两次可能被当做雅客,三次四次,身边常伴着可人,总是会冒出风言风语。” “大家口口相传,一传十,十传百...”轻陌不可置信,“你这是自毁名声!” 陶澄将他拥紧在怀里,“需要名声的是陶澈,不是我。” 轻陌默默,心间五味陈杂,难言低落,他喃喃道,“乔二奶奶能被你气个好歹。” 陶澄也叹息,“总有人要妥协。”又道,“待她生产前后,她再分不出其他心思,那时你便可离开青楼。” 轻陌望着湖中倒月出神,半晌才闷闷的应了一声。 陶澄疼惜他,轻言安抚,“别怕,你也说了且看船到桥头。还有段时日,不急。” 泼墨的夜色被映亮,八角高楼里悠悠飘出许多盏天灯,今夜除了鹊桥,也有一弯火光灼灼的灯桥。 这处水榭小院的屋顶也燃起一盏,轻陌撑着铁丝架,小心翼翼的盯着,生怕烛火撩到了灯面,待热气充满灯罩,摇摇欲上,陶澄便点点他的手背,“松吧。” 轻陌“嗯”了一声,小声叮嘱,“暂且由你代我们浪迹天涯,飘远一点。” 乘着夜风,天灯很快飘走,一直到它融入漫天的灯桥之后,轻陌才收回目光,他羞耻到,“我太矫情了,这样不好。” 陶澄摇摇头,捧住他的脸蛋,温柔又深情的亲吻下去。 翌日,阳光初升。 陶澄一推门出来,就瞧见石桌上立着好几只鸟雀,羽毛丰满,低着脑袋在碗盘里啄食,他莞尔,又回身轻轻掩上门。 杜六儿睡眼惺忪打着哈欠来时,正碰见他们的陶大贵客亲手收拾残羹,把他惊的天灵盖都要炸开,赶忙小跑过来,“别!可别!” 陶澄“嘘”到,“无事,帮我拿些皂角来。” 杜六儿转身去转身回,端着皂角盒呈在陶澄面前,“这万万不可,前些天上桌陪轻公子用饭已经吓破了小的胆儿,如今这要是被管事儿的知道了,我得卷铺盖走人。” “那就不让管事的知道。”陶澄将碗盘都归拢到了一处才罢手,他示意小厮跟着,两人走到湖边蹲下身。 陶澄垂手进去,小厮便打开盒盖,舀了一勺皂角粉倒在他的手心里。 “有时会在学塾里同学生们一起用饭,饭后大家一同做打扫,连小孩子都能做的事情,你说呢?” “陶公子,您在学塾是在学塾,在青楼院又是在青楼院,怎可同日而语?” 陶澄笑起来,甩甩洗净的手,“罢了,本就是等你时顺手而已。” 小厮痛恨自己为何贪睡那一时片刻,毕恭毕敬道,“公子有何吩咐?” “两件事。一是今日饮食依旧清淡些,昨晚的虾仁酿rou和豆腐汤他颇为喜爱。” 小厮点头称是。 “二是,不许他刺绣,我已经与他说过,若他还是找你要手绷绣线之类,不可给。” 小厮为难的欲要张口,一抬眼看见陶澄的眼神,立马又点头称是。 碎银没了,陶澄索性赏了一枚碎金,“待他起身后,去寻个手法扎实的人来给他按揉一番。” 小厮欢喜的心肝直颤,望着陶澄离开的身影,又朝屋门望去,只望见走马灯上执手相看的牛郎织女,欢喜也绕了个弯变成了一口长吁。 连着好几日未出现,陶澄本欲先去私塾一趟,又想私塾里还有几位先生,暂不缺他一人,遂又折回青楼,寻到管事的带路去裁缝院。 梁芷心跳未定,她刚上工便被唤出来,眼下与陶澄坐在花坛边,她用随身携带的本子和笔墨与陶澄说话,写下娟秀的“打扮”两字后,抬眼跟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陶澄便看了看她,莞尔道,“不用,你已经很好。只需多揣摩一下心境,等着我再回来接你即可。” 梁芷点头,又写:放心。 陶澄没有让她等很久,大约晌午饭过后就差人叫她到青楼街口去。 梁芷戴好面纱,深呼吸为自己打劲儿,佯装成陶澄的心上人让她莫名的很亢奋,在被牵上马环在陶澄怀中之后,亢奋陡然全数变成了紧张。 陶澄道,“马车怕是有些招摇,委屈你了。” 梁芷赶忙摇头,她一动不敢动,又听陶澄轻笑道,“府里就我娘一人,她还不知我们要来,待会儿许是会为难你几句,不必慌乱。” 梁芷又点头,倒是因为响在头顶的声音而越发紧张,她小心翼翼的做着深呼吸,几次下来才堪堪平复住心跳,又颠簸不多时,陶府的匾额映入眼帘。 乔晴今日心情上佳,因着昨夜入睡后,梦见出嫁那年风光至极惹人羡嫉的是她,默默无闻随后而来的妾室才是那个女人,陶老爷的百般宠爱都集自己一身,哪有分给那个女人一星半点? 贵妃榻搬到了桂花树下,乔晴倚靠在上面,手里捏着针线在做一双虎头鞋,她深嗅花香,赞叹到,“你说,把旁边那两颗梅花树砍了,换成桂花,老爷能同意么?” 侍女道,“自然是同意的,眼下您是府里最大,什么都应依着您。” 乔晴被取悦,她怀过两个男孩,凭借经验推测肚子里这个仍是个小伙子,陶老爷老来得子,定会十分喜爱,乔晴嘴角勾起得意的笑意,在看到陶澄牵着一姑娘走来时,笑意又尽数退去。 十九. 在梁芷还未摘下面纱时,乔晴就发觉那双眼睛并无出彩之处,在看了全貌之后,心下蓦的一松,道不明是不屑或是失望,她还以为会与那个女人多么相似,以至于让陶老爷沉入回忆。 不过平平。乔二奶奶慢条斯理的啜着桂花茶,小半晌才放下茶杯,“从小就哑?” 梁芷微微颔首,拿出一只小巧的毛笔,一瓶墨水,和一本以线缝制的纸本放在石桌上,复又垂下双手,十分乖顺的模样。 乔晴轻瞥了陶澄一眼,“你们平日就这般交谈?” 陶澄笑道,“是。没有丝毫聒噪,别有意味。” 乔晴又转去看梁芷,“梁姑娘,你之前可知我的澄儿是陶府的大少爷?” 梁芷微微摇头,又提笔道:之后才知,少爷平易近人,甚好相处。 “昨日,他已经于官家的女儿定下婚事,这事澄儿与你说了么?” 梁芷点头,乔晴接着道,“既如此,你须得等到澄儿娶了正室之后才能进门,做一房妾室。” 梁芷提笔:不敢有非分之想,少爷的婚娶之事,小女全听您的安排。 乔晴命侍女添满茶水,这会儿才缓缓顺下心气,官家的女儿还未见,就明目张胆的把一介平民往府上带,不论是陶澄故意为之还是不懂事,她没有当场发火为难,乔晴自认已经很给面子,她道,“家里如何?” 梁芷一一写明,乔晴以喝茶掩饰住不满,又问,“你眼下在哪儿做事?” 梁芷稳住心跳,与陶澄对望一眼,随后写到:青楼院中做裁缝。 乔晴一顿,皱眉追问,“青楼院?” 陶澄接过话,只出口了一声“娘”便被乔晴瞪住,“这几日你不着家,是混迹在青楼里?” 陶澄坦然承认,乔晴抬手就泼了他一身茶水,“你二十岁了!还要娘给你讲是非对错吗!” 梁芷掏出手帕欲要给陶澄擦衣,被乔晴呵斥住,“澄儿向来独来独往,怎么莫名就冒出你这么一个心上人,之前兜着面子没有问你,眼下你倒是说说你用了什么诡计?” 陶澄接过手帕,随意掸了掸,他道,“娘,先别生气,你先听我说。” 乔晴嗤笑一声,“‘倾国倾城’,‘是我配不上人家’,你也说得出口?你可知你是陶府大少爷?” 陶澄顺着他娘,斟茶递上。 恨铁不成钢一般,乔晴怒道,“打小就爱和卑贱之人厮混,那一个还不够你长记性么?” 陶澄垂着眼帘,看不清表情,梁芷亦不敢言,眼下的发展还算在两人的预计之中,她小心翼翼的呼吸,听陶澄低声说,“娘,消消气。” 乔晴哼笑,“你且说。” “自是知道常出入青楼不好,尤其是定了婚事。”陶澄拿起茶杯送到乔晴手里,以便接下来挨泼,“于是我琢磨不若给梁姑娘开一间裁缝铺子,她不用在青楼做事,我自然也不必出入青楼。” 预想之中的茶水未泼到身上,乔晴伸手轻抚在陶澄脸颊,温声道,“澄儿,女人的心机娘比你知道的清楚。” 陶澄疑惑,“何意?” “不过是想利用你罢了,攀附上陶府,享荣华富贵。”乔晴端起茶杯抿下一口,全然没有之前愤怒的模样,“面上矜持,内里脏污。” 陶澄猛的站起身,拽住梁芷的手腕,语气隐忍,“娘,今日就先这样吧。” 轻蔑到懒于不屑,乔晴道,“慢走不送。” 出了陶府,从小巷子拐到一片河岸边,两人下马沿着青草地慢慢走,陶澄闷闷的低笑,“辛苦你了,我娘说的那些话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梁芷摆摆手,笔墨都落在了陶府里,她苦于无法表述自己,只好又摊开双手。 陶澄会意,“比我预想的还要好。暂时不再需要你做什么了,你往常如何,今后还是如何。” 白日将尽,水榭小院里空无一人。 陶澄先往屋顶上瞧去,只瞧见两只小雀,这才确定自己是扑了空。 看来这几日的欲纵的还不够到位,还能容他有精力到处跑。陶澄自嘲的一笑,笑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关心则乱,多余担忧。 身上还浸着潮乎乎的茶渍,陶澄先换了一身衣裳,随后往树下躺椅里一躺,闭目静心,细细思考接来下要如何演戏。 今日已经把最难的一步迈出去了,本是以为乔二奶奶听见开铺子后会勃然大怒,当下就要“棒打鸳鸯”,说不定日后还要对梁芷明里暗里使绊子,就像对待轻陌那般,可依照今日来看,乔二奶奶似乎并不会多费心思,只需要他一个人把独角戏唱好,就能瞒天过海。 “多行不义必自毙啊。”陶澄启唇轻叹,吃了一肚子墨水,竟然用来处处欺瞒,果真如轻陌所言,男人的嘴是骗人的鬼。 一群野鸭趁着夕阳余晖犹在,活跃的往水里扎猛子,不知是撒欢儿还是捕食,叫声嘈杂,陶澄掀起一只眼帘瞅它们,心道,“活的可真自在。” 也曾如此感慨的轻陌恰时回来,还未推开栅栏门就望见陶澄歇在椅子里,他赶忙胡乱挥手拉住小厮,小声道,“六儿,刚刚咱们骗过了花魁,你说还能骗的过他不?” 杜六儿有些身心俱疲,被折腾的。 晌午这位主子一醒来,狼吞虎咽用过饭后,刺绣倒是没提,别出心裁的让他去寻几本讲述五行八卦、周易阴阳的书籍,他颠颠的去了,碎金不敢白拿,回来时带着一位所谓“手法扎实”的半徐老头,三两下就把轻陌按服在躺椅里直哼哼,跟挑了经脉似的软成了一个瘫子。 杜六儿有些惴惴,叮嘱老头子,“你下手轻些,别把人按坏了。” 轻陌小脸狰狞,龇牙咧嘴的哼唧,“没事,力道刚好。倒是你,你得再跑一趟。” 杜六儿弯身,“跑几趟都行。” 于是乎这大半个下午,杜六儿的两条腿就没停下来过,来来回回拿了好几身衣裳供轻陌挑选,这个太过花里胡哨,那个素的像是丧服,要么不够羽化登仙,要么好比街头叫花子。 之前还煞白的脸色倒是被揉通了筋骨一般变的水嫩红润,看来老头子手法确实不虚,轻陌舒坦的长叹,最终指了一身麻袋似的补丁衣裳,道,“就它了。” 杜六儿上下打量了一番轻陌,黑布鞋,粗麻衣,扎的凌乱的半高发揪,贴着一张平平无奇到有些丑陋的软皮面具,乍看去真是没有一丝破绽,只要不开口出声,应是能骗到陶大公子。 陶澄听见声响后起身,却只看见小厮和一个有些邋遢的男人,他待两人走近后,眼神只在轻陌身上留了一瞬便盯住小厮,“他人呢?” 小厮故作惊诧,“轻公子不在?” 陶澄皱眉,小厮瞧的心慌慌,梗着颈子扯谎,“还是公子命我去寻个算命先生来的,我走时他刚松完筋骨,正要打盹儿。” 陶澄仍皱眉,目光看向轻陌,反问到,“算命先生?” 轻陌一直低着头,就怕眼睛一对视就要破功,小厮赶忙介绍,“对,就是这位先生。” 陶澄沉吟,顿了顿才慢慢道,“你是什么时候走的?”话是对着小厮问去,眼神却仍在打量轻陌。 小厮怔愣,磕巴道,“约摸,是一炷香之前。” “哦,一炷香。”眉头舒展,陶澄隐下唇角的笑意,“你猜猜看我是什么时候来的?” 小厮慌的再说不出话,也不敢找轻陌救命。 “你下去吧,”陶澄一手捏着另一手手腕,状似随意的活动了几下,一副要收拾人的气场,“我陪这位算命先生等候轻陌公子回来。” 小厮脊梁骨发毛,忙不迭的跑了,一溜儿跑到小院门口,回身关栅栏时没忍住偷瞄一眼,望见算命先生已经被压制在了树干上。 轻陌苦哈哈的,双手被束缚在头顶,动弹不得,“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察觉出来了?” 面具挺逼真,若不是看着这双眼睛,陶澄说不准就真的被蒙骗过去,他用另一双手扯散轻陌的衣服,露出大片带着深浅爱痕的胸膛和腰腹,流氓胚子叼着恶劣的笑意道,“你这副骨架被我拆吞了多少回,瞧上一眼就能知道是你。” 轻陌不甘心,凶巴巴的,“松开,松开!” 陶澄怎么会依着他,手从后腰滑出来,在轻陌的颈间仔细摸索,“早知一个面具就能解决的事情还何必我大费周章。你昨日怎么不说,就晚了这么一天。” “昨日我也没想到,后来你就...啊,痒痒...”脖颈被摸的痒,轻陌扭动,不容拒绝的又被陶澄压覆住。 两个人紧密相贴,轻陌生怕陶澄再胡来,他是真心实意的感觉要受不住了,轻陌示弱求饶,“陶澄。” 陶澄好心的松开他的双手,下一瞬就被讨好的拥抱住,他低下头亲亲轻陌的唇,“后来我如何?” 轻陌嘟囔,“后来你就在屋顶上发情,一直到回了屋里我也没偷到空跟你说面具的事情。” 陶澄低笑着点头,“嗯,怪我。”又问,“刚刚做什么去了?” “去诓骗花魁去了,我给她算了一卦,她没认出我来。” “是么,怎么算的?” 轻陌老实交代,“胡说八道的,就把下午草草看过一眼的文章拿出来胡诌的。” 陶澄调侃到,“不错,没把你当成叫花子赶出去。” “那...要不要给你也算一卦?” “不用。好几年前我就知道我命里缺你,现下已然圆满。” 身体里可能有什么受虐的奴性,接连几日都被糟蹋成这样了,轻陌仍是点起脚想去和陶澄亲昵,唇瓣厮磨间他喃喃道,“我也是。” 今晚陶澄不能留下来,他得要回府上唱独角戏,而且,“我擅自旷工许久,私塾里有郭先生体谅,学府可不行,我得回去请罪。” 此时两人已经慢慢吞吞的用完了晚饭,轻陌正捧水洗脸,那软皮面具照陶澄那样摸索根本摸索不出来,需要浸水才能起皱,晾干后可以再继续用,是青楼里重金难求的好东西,小厮磨破了嘴皮搬出了“陶大公子”的名号才得来一张。 他揭下面具放置好,倏然间灵光一闪,问到,“我若是一直这种模样,你还会心悦我么?” 陶澄失笑,幻想轻陌小时候丑兮兮的脸蛋,自觉不太可接受,“会还是会的,兴许是要晚上几年,待我足够了解你是如何可爱之后。” 轻陌眯起眼,“我咋不信?” 陶澄拿起手巾帮他擦脸,“信不信你已经都信物在身了,不容不信。” 轻陌垂下目光看到那枚小核,情随事迁,当时感觉寒酸的小玩意儿,眼下怎么看怎么与陶澄相配,连那些玉佩都逊色一截,他颇为骄傲,“等你下回再来时,我们剪下一缕头发藏进小筐里密封起来吧。” 陶澄应他,一面亲吻一面应,喜爱之情连这片湖塘都要承载不下,他箍住轻陌的腰肢,将他抱到床边放下,弯着身与他额头相抵,“叮嘱你的事情都记在心上了么?” 轻陌“嗯”到,“你安心去请罪,我小心去赚钱。” 陶澄看到散在枕头边的几本书,叹息一声,“我就是走火入魔了,任由你胡闹。” 轻陌笑倒在床铺里,抬脚踹他,“你快走,你没有机会反悔了!” 脚丫被捉住,陶澄在踝骨处轻咬了一口,惹的轻陌使劲儿往回缩,他俯身掀开锦被,把人整个的罩住,只留个脑袋听他威胁,“不可胆大妄为,乖一点。” 轻陌道,“嗯。” 陶澄道,“不止一点,乖到让我放心。” 轻陌道,“好。” 陶澄又要开口,被轻陌抢先,“遵命!” 陶澄笑叹,“走了。” 轻陌从被子边探出一只脚,晃了晃,“明晚河边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