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月二十一日。 雨下个不停。 豆大的雨滴砸在车窗上,被窗外强劲的风推着留下一道道蜿蜒曲折的痕迹。 半分钟过去,雨势渐渐大了起来,车窗上原先清晰分明的水迹此刻纠缠堆积成雨幕。 雨声铺天盖地向这辆轿车袭来,柯明澈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密不透风的蛛网之中,无处可逃的封闭感让他有些窒息。 “哥哥,吃糖。”柯一星剥了颗奶糖,费劲地朝他伸出小手。 安全座椅束缚得很紧,即使柯一星用上了全身的力气,这颗奶糖离柯明澈嘴边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柯明澈朝他倾了倾身,下巴一扬,把糖一口含进嘴里,顺带咬了咬柯一星的手指。 柯一星被咬得咯咯直笑。 “哥哥是小狗!喜欢咬人!” “喜欢你才咬你。”糖在舌尖滚了一圈,车里光线很暗,柯明澈凭借透过糖衣传达到舌尖的一丝可可味儿判断出这奶糖有巧克力夹心。 这颗糖是五分钟前柯一星问薛尔雅要来的,放到现在还没舍得吃,也许是看见柯明澈心不在焉的样子有点担心,才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宝贝献了出去。 “这雨怎么越来越大了,要不靠边停会儿,等雨小了再走吧?”薛尔雅对着挡风玻璃外凶猛的雨势皱起眉头。 “靠边停更不安全,附近没有避雷的地方,”柯景山说,“我慢点儿开,请相信你老公的技术。” “你要是有技术,后座的儿童座椅早就该拆掉了。”薛尔雅看了他一眼。 “哎呀,这都两三年前的事了,当时不就是刹车踩急了些嘛,一星额头上的包后来也消掉了,疤都没留下,说不定他本人完全不记得这回事,是吧星星?” 柯一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说:“不记得了,但哥哥会帮我记着。” 柯明澈抬头,在后视镜里和柯景山对上了眼。他读懂了柯景山眼里“你是我最信任的大儿子所以你一定会站在我这边和我一起欺骗柯一星对吧”的暗号,因此坦诚地回答:“是的,确实有这回事。” 柯景山叹了口气。 “就应该晚两天再回来,天气预报可说后天是晴天呢。”雨势丝毫不见弱,薛尔雅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 “天气预报还说今天是小雨呢。”柯景山笑着说,“都玩儿了大半个月了,还没够啊?” “没够,”薛尔雅撇撇嘴,“单位的假有多难请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回多亏小澈争气,考出个状元,给单位长了脸,领导批假都比以前爽快。” “是啊,咱俩能请这么长时间的假都是小澈的功劳,下回请长假要等到三年后高中毕业咯。”柯景山又从后视镜里看了柯明澈一眼。 柯景山是单眼皮,笑起来眼尾跟了两三条特别明显的皱纹,看向柯明澈时眼里的那份关注不轻也不重,刚好压在柯明澈心头,让他不至于太骄傲,也不会喘不过气。 全家只有柯明澈一个人是双眼皮。 “现在回去也好,收拾收拾东西,在家里住上几天,以后一个月只能见上一回,星星恐怕很难适应。” “能的,我要向哥哥学习,他能适应我就能适应。” “不错!你这个榜样选得很好!等你哥上大学了,我和mama的长假就指望你了!” 柯一星拍了拍自己胸脯,回答:“指望我吧!” 九月二十一日凌晨。 柯明澈从梦中惊醒。 同样的梦他已经断断续续做了一个月,每次都在柯一星说完“指望我吧”的时候突然醒来,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制拉回现实,让他避免在睡梦中再经历一次撞击。 他茫然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又哭了。 泪腺已经不受他控制,好像长在了别人身上。这些天他流眼泪的次数比前十六年加起来乘以十还要多。 柯明澈在黑暗中重新闭上眼,眼眶里积攒的泪水顺着眼角滑到耳廓。 要是分数考低一点…… 要是没成为他们的孩子…… 要是死的是自己…… 出院后他的脑海时时刻刻都被这些念头占据,每天只靠生存本能机械麻木地摄入营养。 雨早就停了,窒息感却如影随形。他的气管像被什么堵住似的,总有一口气怎么也提不上来。 其实,就这么背过气也不是不行。 如果能拿他的命去换柯景山和薛尔雅的,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可世界上不存在这样的买卖。死了就是死了,从一具冰冷的尸体变成骨灰盒里的一堆粉末,只需要两个小时和一场大火。 生命真的太脆弱了,血rou之躯在金属的撞击下不堪一击,guntang而粘稠的鲜血融化不了坚硬冰冷的钢铁。 还好柯一星没怎么受伤。 也正是因为没怎么受伤,他才有力气嚎啕大哭。急救人员赶来之前,柯明澈先被怀里柯一星的哭声吵醒了。他晃了晃混沌的脑袋,用颤抖的声音安抚柯一星。 “别哭了,没事的,马上就会有人来救我们……” 这些话表面上是在安慰柯一星,实际上他在安慰自己。如果真的没事,为什么柯一星哭得撕心裂肺并且全身都在发抖?为什么柯景山和薛尔雅一动也不动?为什么他不敢抬头看一眼被撞得稀巴烂的前座? 在那个时刻,恐惧席卷了他的心头。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把柯一星紧紧抱在怀里,用不停歇的呢喃消磨漫长的等待。 鸣笛的救护车从远处接近,声音穿透雨幕钻进柯明澈的耳膜。他似乎闻到一股让人安心的消毒水味道。 终于,包裹他的蛛网完完全全地消失了,但是他的呼吸并没有因此变得顺畅。 到医院后柯明澈不顾护士的劝阻,拖着骨折的右腿一瘸一拐地挪到抢救室门口。 医院走廊苍白而空旷,他还记得天花板有盏灯坏了,每隔几秒就会闪一下。 大概闪了有一千一百七十二下后,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面露遗憾地走了出来。 从那时候起,他就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噩梦,这个噩梦一直持续到现在,甚至会持续到将来。 他知道如何结束这个噩梦,但柯一星还在这里,所以他哪也不能去。 为了给柯景山和薛尔雅选一块好点的墓地,他擅自花掉了单位给的抚恤金和部分事故赔偿款,剩下的钱办完葬礼后还够他和柯一星生活半年左右。 然而,他要考虑的不是这半年该怎么活,而是半年后他们该靠什么活。 老一辈的人去世得早,亲戚们都只接受再多抚养一个孩子,这意味着他和柯一星必须分开。 他做不到。 从前他为柯景山和薛尔雅而活,他们去世后留下了柯一星,他便为柯一星而活。 柯一星就是他的命。 他的固执让所有亲戚束手无措,只好放任他们两个自生自灭;再加上柊市是个小城市,没人觉得他们该去福利院,只觉得他们好可怜。 至此,他和柯一星成了一对没人照顾的孤儿。 说没人照顾未免有些极端,至少邻居们都是发自内心地关照他们。 周末一到饭点,敲门声便如约而至,今天不是这家多炒了个菜,就是那家多炖了只鸡。明明都是三口之家,烧菜做饭却算了五个人头。 这种由同情心散发出来的善意之举让柯明澈浑身难受,但他没资格也没能力拒绝这些人慷慨大方的施舍。 只是接受的帮助越多,他就越觉得自己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如果剩下的只有柯一星一人,他的生活应该会比现在好很多。 柯明澈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五点四十五,离闹钟响还有十五分钟。 反正他也睡不着了,索性眼泪一抹直接下了床。 浴室离柯一星房间有一段距离,尽管如此,他洗漱的动作依然很轻。 柯一星似乎对“死亡”这件事没有特别深刻的认知,他只知道再也见不到爸爸mama了,但有哥哥陪着,日子就能继续过下去。 偶尔他会对柯明澈说想爸爸mama了,柯明澈便会买两束鲜花,把他带去墓园。 往往旧的花束还没枯萎,新的花束就堆积之上。花瓣上沾染的露水在陡然增加的重量下滑落,于深灰色墓碑底座留下星星点点的水渍。 柯明澈强忍心中那股巨大的悲伤抬手擦拭。冰冷的花岗岩和人类的皮肤并无相似之处,他却觉得自己像在抚摸柯景山和薛尔雅。 这种违和感每次都会令他更加难过,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柯景山和薛尔雅是真的离开了。 墓碑上停留的蝴蝶,草地上歇息的麻雀,甚至偶然吹来的一阵风都会让柯明澈感觉是柯景山和薛尔雅放不下心,回来看看他们过得到底好不好。 就算说“过得不好”他们也回不来,所以柯明澈只能自我催眠般地回答:“放心吧,柯一星和我过得很好。” 时钟指向七点二十,柯明澈在餐桌上摆好早饭后来到柯一星房间叫他起床。他轻轻推开门,没想到柯一星早就下了床,现在正在叠被子。 “今天怎么没赖床?”柯明澈过去搭了把手,帮柯一星扯住被角。 “做噩梦了,不敢睡。” 柯明澈心里顿时一紧。刚出事那几天柯一星每晚都和他一起睡,后来大概是觉得这样不够男子汉才主动要求分开睡。 柯一星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没想到也会…… “梦见去快餐店吃炸鸡腿,一下子上来一百个鸡腿,不吃完还不让走,太可怕了。” 柯一星说完拍了拍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仰起脸睁着大眼睛满脸天真地看着柯明澈。 柯明澈:“……” 柯明澈:“那早饭还吃得下吗?” “吃得下!哥哥做的早饭必须吃得下!”话音刚落柯一星便一路小跑,直直冲向餐桌。 “慢慢吃,别噎着。”柯明澈在柯一星旁边坐下,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