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无关风月①
张潇来昆山是2008年夏天,当时特别火,火到播了一年后连她们连队这年分配的新兵人数都比往年翻了番,让她怀疑自己待的是不是哨向女兵团——这支全军最冷清的部队。 南京军区因为组建了昆山哨向基地,棋先一步,又是唯一收哨兵女特的地儿,导致全国但凡是作战部队的女哨兵都削尖脑袋想要加入。就算不留在昆山,能通过严苛的选拔往这儿来一趟,都算是荣耀。 张潇是苏州人,高中学校招飞,她因为各种素质优秀直接入选成了一名女飞。这次她来昆山参训,是被点名要去的,她本部不放人,但是架不住这头的软磨硬泡。 魏峰这位首长是全军闻名的做思想工作的高手,尤其擅长给领导做思想工作,为了挖掘人才。她一个当兵的,只能服从安排。 不过她本人也愿意来,能通过考核的话,她申请进修就基本稳了,下一步可以转军官。所以她抱着无论这地方风传有多难捱也要吃住的心,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毕竟她的军事素养过硬,她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 只是她没想就在她们军区,就在这个山坳子里的隐秘基地,她还能见到曾弋这号人物。 和她一起受训的女兵们不约而同的表示,他那个嚣张吊诡严苛难测的作风,像极了那一天天还在活动室翻来覆去播放的那部军旅剧里的高人气特种兵教官——烂人袁朗。 形象气质上像是其次的,关键是像到了精髓——就是烂,烂得刁钻。 有些艺术人物隔着荧幕欣赏欣赏还是很愉悦的,甚至让人心生向往,但是这种妖孽级别的怪物“理想照进现实”空降成了你教官,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从第一次亮相开始,她们就发现这位队长活脱脱是个阴间来的修罗、挨千刀的判官——现实中从没见过哪个人搞训练搞到这么“精妙绝伦”的境界。 他拿捏的那个度,可能就是刚好留一口气让你不至于丢了小命,留个空间让你不至于被逼疯却也只能在夹缝里求生存。 总之一句话,他就是有本事把你修剪成他想要你成为的样子。 他让你看他不惯,但又不得不超越自我,挑战极限。 现在是八月中,已经淘汰了七八个女哨了,多出来几个跑了搭档的向导直接提前下班。 今天气象局发布高温预警,下午曾弋给她们小放半天假,其实也不是放假,只是把周末强行征用的时间稍微还一点给她们。 有消息灵通的解散后和她们说,别信是天气原因给放假,孟格那册子上早就写了武装泅渡了,泡在水里热不死,本来铁定不给放假的。 那是什么原因? 管他的呢,就这么点见不到那张脸的时间,谁也不想再提起这位鬼见愁。 张潇洗了个澡,带了一箱冰棍在活动室请大家消暑,大伙儿一边扎堆聊天一边敞着电视,角落里坐着个面孔陌生的短发女少校,抽着烟转换遥控器。 好巧不巧,熟悉的片头曲响起,绕不开那部电视剧了还。 正好播到cao场上袁朗和他的南瓜们“常相守”。 几个姑娘实在忍不住张口吐槽起来,正在三言两语罗列曾弋的罪状呢,那位少校走过来自来熟地拿了一支棒冰,津津有味地听她们嘴人,边听还边点头。 一个女哨指着袁朗道:“哎,你们说,他是不是受了这家伙的启发,才这样对我们?” “那倒不是,”少校加入其中,“你冤枉他啦,他零二年就这德行了。不过,我能理解你们现在的想法,骂归骂,只是,他要你们做到的,你们就听他的做,这没错。他绝不会是拿你们找乐子图开心才故意折磨人,他比你们想象的要真诚善良。” “要是我留下来,他也会发表一个类似常相守的宣言吗?”张潇问。 “那倒不会,常相守太难啦,这么多年,昆山人来人往,留下几个?”少校又补充,“不过,他倒是总说另外三个字——慢慢处。日久见人心,所以你们也别急着下结论啦,这剧里不是还有一个名言么,平常心,心态放平,什么都迎刃而解了。” 这时,门开了,孟格大汗淋漓的进来,他没想到在这见到了她。 “你也看士兵突击啊?”他笑,“还有,你那么老远回来不是避暑来的吧?对了,介绍一下,这位是章捷,你们前辈,昆山的第一届女哨。” 他这一介绍,姑娘们眼睛都亮了,最先被问出来的问题是:“您那届也是曾队带的吗?” 章捷点点头:“我们那届他可认真了,我是说,比后面几届训得狠多了。” “不可能比我们这届还狠。”张潇笃定地摇头。 孟格表示认同:“确实,每年夏训我都或多或少参与,她们这届受训的强度,也只有第一届可比了。” 正说着,门又开了,这回是说曹cao曹cao到,曾弋本人来了。 他一身清凉的短袖短裤,拿着个手机,找了个空排坐下,手指舞动敲着九宫格键盘。 “都看我干什么?你们聊你们的。”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他抬头看看他们,“隔壁那帮小子太吵了,嗡嗡嗡的,还是这里清净。”他说的是那帮北京来的哨核的向导,一口一个咱花姐花姐的,给他听腻味了。 看他今天心情尚可,有个活泼点的女哨不怕死地问他:“队长,请问您对这位队长作何评价?”她边说边指向屏幕里的袁朗。 曾弋看了眼,这剧他也或多或少看了点儿,但他没聊角色,反倒是讲:“这演员我见过,演技挺好,真像那么回事儿,都把我演活了。”他当然在玩笑,毕竟自己被他们拿来和袁朗比较他早有耳闻。 “见过,什么时候啊?”年轻人总是好奇心重。 “零三年,在北京,我看过他话剧。” “呦,都在这屋呢?我说怎么一个也找不见。”这声音一出来,就知道是她。 “这位,你们花姐。”曾弋屁股都不抬,翘着个二郎腿,继续玩他的手机。 云花瞥了他一眼,这大半年没见了,有够冷漠的。她笑容明媚地和姑娘们打招呼,然后惊喜地和章捷贴一块了。她都不知道她专程过来见他们,果然还是章捷最有心。 “这剧还播啊?”云花瞅了一眼电视,“这段,常相守又来了。” “花儿,我知道这剧你刷完了,那你说说你最欣赏里边谁呗?”章捷问她。 “里边好多角色都挺不错的,但是我个人最欣赏成才。我觉得很多人对他有偏见。” 一听到这个名字,前排那个玩手机的都回过头来:“你喜欢他啊?” “呦,以为您没长耳朵听呢。”云花瞟他,“怎么,很奇怪吗?” “不,不奇怪,很有眼光。”他一边摇头一边“赞同”,转而问那几位新队员,“你们见过成才那样的兵吗?” “没见过,只见过袁朗那样的教官。”张潇话里有话道。 曾弋拿手指点点她:“我见过,我还真带过那样的兵。” “怎么样,和电视里一样吗?”那姑娘们可太想听故事了。 “给我劝退了,现在早不在部队干了,不合适。”他轻描淡写一言以蔽之。 “哈哈哈哈哈……”姑娘们笑作一团,第一次发现作训以外的曾弋还挺有意思,距离都拉进了点,好像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云花倒没有笑,反而反问他:“谁啊我认识吗?” “他走的时候你还没入伍呢。” “他要是真像你说的和成才一样,那他到哪里都能混好。”她语气认真,说得很绝对。 “这倒是真的。”曾弋笑,“他这种人是这样的。不管你看不看的惯,他是功利,但确实有能力。” “那他现在在做什么啊?”孟格问。 “当导演。”曾弋又想起了点什么,“还有那谁,上个月回北电读表演的那谁来着……” “韩枭宇。” “对,就他,他爸刚好是以前教他的老师。” “谁谁谁啊,”云花走过来扒拉他,“都给我绕晕了。韩枭宇,就那个,去年那个,演习里那个吗?他爸又是谁?” “他爸就是北京公安那个演习的导演。” “这水平好像不太行啊。”云花咂嘴,“他非要那小子回去读表演啊?” “嗯。总不能阻止人家子承父业吧,多不孝啊?。”他眨眨眼,“不过,他演技也还可以嘛。” 你说之前酒吧那场戏?给摸个屁股你还很得意? 云花翻了个白眼,感叹:“世界可真小,还有那谁,楚天,你身边一个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是搞表演的。” 曾弋却眉眼一弯,笑道:“要真是那样,倒也不错。” 还嫌不够扎堆似的,凑热闹的高手褚家宝又推开门进来了。 “嘿,真热闹。”他拿了个棒冰嘬起来,“还剩一根,谁要?” “给队长吧。”张潇提议。 “他啊?他不行,他吃凉的不行。”说着褚家宝捂了捂肚子,张口要提他肠胃炎老病根的事儿,被曾弋“哎”得一声收住了。 “听说花姐是队长您哨向搭档啊,怎么你们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昆山啊?”一个年轻的士兵小小踩了个雷。 褚家宝就没他接不上的话:“异地恋呗,你还小,没谈过。” 他话还没说完,云花就拉下脸,一个矿泉水瓶丢过去。 “庙小神仙大,昆山这小地方容不下人家呗,人家是中央看中的人才,咱留不住。”曾弋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张潇琢磨着,怎么听出了点儿酸味儿啊,再看看那老几位资历深的前辈的神情,兀得汗毛倒竖,这二位怕是真有点什么……那就…… 这暗流涌动的气氛。 云花看了他一眼,他为什么不澄清?澄清他们不是…… “我们——” “你们不是一对,得,我替你说了。”褚家宝看她那一脸张不开嘴的窘样,一挥手替她说了,“他俩不是一对啊,你们千万别误会,大家开玩笑开惯了。不过……” 他说着看了看那两个目光错开各有所思的家伙:“自古空xue不来风啊,哈哈哈哈哈,你们越是避,外边还就越是传的有鼻子有眼呢。” “你嫉妒我有搭档你就直说呗。”曾弋也笑,好像根本不在乎褚家宝这话外之音,和大家笑到一起去,只剩下云花笑不出来地往章捷身后避。 “怎么,趁花儿回来了,继续接触接触?”褚家宝坐到他身边,半开玩笑半语重心长地勾他肩膀。 “还接触啊?”曾弋笑着摇头,“这么多年该接触的都接触过了,没啥新鲜的了。” “都接触过了?”褚家宝眼珠滴溜一转,挑眉压低了声音,“这我可……我可不敢乱猜啊~正接触我不怀疑,这负接触……”负接触是指距离上的负接触,哨向结合的委婉说法。 “你真敢想。”曾弋打断他后文,看了看后排冷着脸抱臂查手机的云花,“你自己看,看看人家,再看看我,人家对我能有什么想法呢?指不定忙着联系谁呢。再说,有的人该没感觉就是没感觉,负接触也没感觉。” “那你这接触经验挺足嘛。” “纸上谈兵,纸上谈兵……”曾弋笑着摘掉他言语间给扣的帽子。这人说话不着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懒得计较。 他转身看云花心不在焉,就没再和她说话,转而借机训导他的那些新哨兵:“姑娘们,你们也多和搭档接触接触,培养感情,增进默契,行动里战场上,都有帮助。” “接触归接触,”云花的大嗓门毫无预兆的插进来,“眼睛还是擦亮点,控制好距离,别付出付出,倒头来一看不值得。对于向导,接触不良就换一个,这才是真理,强扭的瓜不甜。” “接触不良就换一个……哈哈哈哈,”姑娘们鼓起掌来,“绝了,姐,至理名言,金句啊!” 云花轻笑一声,对曾弋挑了挑眉。 曾弋闭口无言,只是浅浅笑着,动作轻缓地给她鼓掌。 “队长,下周我出差。”孟格说,“这个协训的任务……” “云花,说起来夏训你还没给我当过副手吧?” “我……”云花脸色一黯,“时间上可能不太行。” “什么事啊?你不是说接下来预备待个一周吗?”曾弋有点意外。 “晚点说。” “好。” 他更奇了,她一向干脆利落,有话直说的,什么事儿啊,还得回头再说。 直到晚上一起在食堂吃完饭,他仍是为了这句“晚点说”满腹狐疑,隐隐不安。 章捷连夜回去,孟格把她送去车站,云花和曾弋送到门口。 云花突然有点感慨,这条走了不下百次的路,刚才拐弯的时候还差点拐早了,是曾弋拉了她胳膊一下,她才反应过来,他们中队在下一栋楼。 “生分了。”她摇摇头,垂眼看着脚尖,和他隔开一臂的距离并排走着。 “那还记得这条路吗?” 她顺着他视线看去,斜斜的坡道,还像当年一样零星散着几个山坡滚落的碎石子。 “嗯。” 记得,她怎么不记得,那天他生日她光脚走过,那次喝醉后也被他背着走过,那年他带她回家过年,他的车就停在这楼脚下…… “以后不走这啦,塔楼空出一间静音室。” “我也住上单间啦?”云花笑,“待遇有上涨。” “年纪也到了,云花少校,恭喜啊,升衔了。” “谢谢您嘞。”她笑,“争取早日追上你。” “你怕是追不上。”他也笑。 分别后,曾弋回到办公室,处理公文。这半天没在,又一大堆的材料要整理。 案头工作真是消耗人于无形啊,他伸了个懒腰,一看表,九点半了。 行吧,今天就到这了,今年这届也不省心,还有世军赛,今年还不知道能不能顶上…… 他洗完澡,听到有人敲门。 “花儿?”他在这见到她有点恍惚。 “我去办公室找你,你不在。”她解释。 他手里攥着纸笔,紧张兮兮的样子打眼一看就和当年被罚了检讨时别无二致,只不过,只不过这些年,物是人非。 “有什么事进来讲吧。”他敞开门,他们还没有生疏到连坐下来讲话都要别扭的地步。 “就在这说吧。”而她终于懂得保持距离,不随便踏入他的领域。 “队长,我想请假。” “找我请假?”不应该是和你北京的领导请假吗? “对啊。你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哨核试验期结束了,一切归零。老何问我想干嘛,我说还是来昆山,就把我安排回你手下了。” “怎么想要调回昆山来了?”他听了这个消息,叉腰朗笑,他当然是开心的,云花带着她的哨核来昆山扎根,他和老魏都举双手赞成,还乐意带整个大队夹道欢迎。 “从各方面条件来看,昆山还是哨核最合适的实验场。” “所以,以后昆山就是哨核的根据地啦?”这真是个惊喜。 “嗯。以后哨核还仰赖您的关照。” “别客气嘛。一起为哨向军事建设添砖加瓦。”他笑,“请几天?” “一周。” “怎么那么久啊?” 她不说话,只是把纸递过去。 她惴惴不安地看他拿着纸,区区二十来字,他看了一分钟。 “队长——” “你不用解释,我看得懂字儿。”他抿了抿嘴,“急吗?不急的话明天早上到我桌上拿,我现在手头没章?。” “啊,不着急。”她怎么忘了,这种假,不是签个名就行。以前她太少请假,才导连规矩都不太熟悉。 “我还以为你连夜走呢。” “……” “玩的愉快。” “嗯。”她终究还是说不出口那句谢谢。 “还有什么事儿吗?” “啊,没、没了。”她抬腿转身前,小声道,“早点休息。” 他轻浅浅笑着,站在门口,目送她走。 她借着他房间幽幽的光,直走到黑暗的走道,泪水顺着面颊流下,她恨,她怕,她终究还是哭了。 曾弋,对不起,我感觉不到你爱我。 我们若是一对花烛,便是,你那头还没点着,我这根已经燃尽了…… 曾弋站在走道上,黑暗里只有他嘴里的烟闪烁红色的火光。 他看到对面那栋塔楼她窗口的灯点亮,转身回去了。 从这里他能看到她的窗户,但她那看不见他的窗户。 他特意留的这间静音室给她,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可能就是看了安心。 他没想到她还会回来,他以为她不会离开北京。 就在看到那张假条以前,他还是心情大好。 他想象着哨核的未来,想象今年的世军赛和他们搭档的未来。 不去想别的,只要她回来昆山,他们一起做事,就这样已经很美好。 可是现在,他只有苦涩。 云花,我甚至希望你永远不要回来,就像忘了那条路一样,忘了这个地方,以至于忘了我,至少,不要离我这么近,我承受不住。 有很多规整完全的物什,其实很脆弱。 悠扬典雅的琴筝,只消崩了弦,即作呕哑嘲哳尽不成声;浑圆有序的佛珠,若是断了线,顷刻绷散坠跳零落一地。 同样,一个再理性自持的人,也会有一触即碎的崩溃。 他怎么也没想到,她可以残忍至斯。 就那样软软怯怯地,无辜无意地,靠近他,毫无征兆地递过来那张透薄的纸,无声无息地杀人诛心。 赫然出现在请假原因那一栏的那两个字让他猝不及防。 那一秒他的世界都空泛了。 时间逆流,万籁俱死。 他只是惊讶于他竟然能控制住自己的手不颤抖,他拿得那么稳,然后居然还能开口祝福他们。 那两个字剜目穿肠,锥心刺血。 你何必非要让我知道这些? 这不人道。 杀人应该干净利落。 一箭穿心,一枪毙命,一刀落地。 而不是这样。 我错不至此吧,还要一片片凌迟? 这算什么呢? 如果你已经做了选择,就不要告诉我多余的过程。 他看着桌上的打火机,有把这张纸烧成灰的冲动。 可他只是看着,什么也没做。 因为无济于事。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他像是受虐狂一样盯着字条。 那是她不肯直言却非要和他宣告的,她和她的他的私房秘事。 很简单,也很直白,甚至有点新潮,有点时髦。但无非就是变着法儿扯了旗子去做男女之间的那个事儿。明明什么都不算,却也什么都不少做的一个荒唐事儿。 看来刺眼,听来刺耳,轻飘飘的,无非是个遮羞的幌子,是个猜忌的借口,矫情还虚伪。 发明这个词的人一定是个混蛋。就好像非要在黑和白之间去发明一个不黑不白。 他把那两个字一字一顿地残忍地念出来,反反复复苦笑着念给自己听。 —— “试……婚。” …… “试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