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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搀扶他的人轻轻抬了抬手,“出去说吧。”手术是可以做的,且死亡率不高——可惜他快把这病研究成第二个专业,否则还能因这句开头偷得片刻安慰。他接过穿白大褂的人递过来的几张纸,视线一时间无法对焦。等看到第三页,手指颤抖着,把它放在膝盖上。他知道对方没说出口的那句但是。大部分病人到这个阶段都不会再进行治疗:说白了,切开的是病灶也是骨rou,何况是最为致命的脑。死亡率不高,但后遗症几乎不可避免,能让病人原本能尽量少承受些痛苦的最后几日变得生不如死。陈屿拿着那张纸,沉默了许久,最后站起身,向房间里的人鞠了一躬,脊背直起来的时候双眼发黑,脚步虚浮地往病房走。穿过走廊的时候他看见傅云河,但两人就这么擦肩而过。他应该说声抱歉,晚饭没能做好,谢谢你为我母亲安排,能做到这样已经是极限,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在母亲床边坐下,这一坐就是几小时,他从傍晚沉到夜里,身上盖着冰冷的月光。他不信神也不信佛,但他诚心祷告过数次,依然平白无故要再受一场劫难;如今他双手交握,像是个要与谁谈判的姿势,额头和胸口向着荒芜尽头的无我。有几个瞬间他在想,也许继续手术能延长些许时日,但他这一生不曾遇上什么好事,只这最后一次,怎能临时回头依托眷顾众生的父,他愿意和一切牛鬼蛇神做交易,愿意为母亲预支一切他有的和他没有的,然后用余下一生慢慢偿还。但再想想,他又不确定起来,他不敢点头,不敢签字,他的选择这样少,哪边都是悬崖峭壁,哪边都是死。他想到死。只这一个字,足够压得他泪流满面。他抬起手来碰自己的脸颊,触碰到的皮肤还是干的——泪腺总能为他保住些许自尊,即便现在没人看见,但天地有灵,隔墙有耳。他从来不是强者,他是干涸土地上积不起的雨水,他不是好儿子也不是好医生,他今年二十八岁,在这人世间还没立稳,就要一脚踏空了。躺在床上的人在他生命里占据了日复一日的十八年,余下十年或远或近的分隔。他还记得她有一阵时常边吃饭边哭,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去,哭泣的时候几乎要呕出来,说小屿不怕,以后跟mama姓陈。他还记得她带他去报补习班,拿了收费单回家反复算,后来说我们先只报数学,数学拉分,深更半夜一个人在客厅抹眼泪。这些碎片那样多,他张开双手也接不住,他弯下腰一片一片地捡,直起身才发现那是他根本无处安放的旧梦。他坐在凳子上,意识却在梦里穿行,似乎是去生死之境为母亲探路。梦里的土壤如此湿润,绿草如茵,昼夜交接的立面上,一道天堑般一眼望不到顶的大门。母亲在护工为她做晨间清洁的时候醒了。她咬不清字,眼神四处乱晃。陈屿叫她,她含混地发了几个音,伴随着喉咙里古怪的咔哒声。有些字被他抓住了:小屿,两个,房间有两个,你也有两个,看不清了。他用凉了一夜的手去碰她的面颊。母亲醒来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癫痫发作或呕吐,完全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她在那天下午醒了片刻,视线朝着他的方向,眼睛却无神。陈屿生怕自己看起来潦倒得像个疯子,但其实不是,他只是有点憔悴,衣服和头发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母亲用难得腾出的力气摸他的手,她说,小屿,妈放不下你,但只能陪你到这里了,放我回去吧。她说的竟是回去。死寂般的心脏在一瞬间苏醒,震颤收缩的力度像要破开骨骼的牢笼,血淋淋砸到地上。他想起那天他也是这样对傅云河说,放我回去吧。不同的是他会对母亲点头。即便癌症晚期的病人极端痛苦,执行安乐死在常规医院依旧是不可能的事,最多也只是注射杜冷丁,但在傅云河这里自然没这种规矩。陈屿一个人捧着资料,在病房的窗前站了许久。天色暗下来之前,他给傅云河发了消息,总共五个字——我今天回去。坐车回家的路上手机震了震,他点开,比他发得更短:我会晚回。他回了个好,等下车进门,慢悠悠地洗澡,又在厨房慢悠悠地下了碗面。小锅里冒着泡,他盯着蒸腾的水汽出神,外头大门却传来模糊的响动。本不预期回来的人回来了,一把细面添了一小半,坐在餐桌上的成了两个人。陈屿吃了几口,胃似乎在一瞬间饱了。他把筷子搁下,头微微低着,下颌搁在右手手背上。若不是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睛没了镜片的遮掩,里头的红血丝无从躲藏,这应是副难得的娇憨姿态,“我想让我mama安乐死。”傅云河看了他一眼,竟也不多问,“好。”陈屿把手放到桌上,身子微微挺直了,“我想……接下来几天住在医院。”他对面的男人咀嚼的动作细致优雅,那是种从小便刻在骨子里的习惯,等把一口咽下去才给出回答,“好。”陈屿像是松了口气,垂在桌面下的手却捏紧了。接下来的几天比极昼更漫长。除了舅舅,他几乎与所有几年都未曾见面的亲戚见了一面。他本不会应对这类事,此刻仿佛突然间学会了如何接纳他们的安慰,如何把他们礼貌又体面地送回去。药剂很快就准备好了,小小一袋。陈屿拿到的时候手心发凉,惊异自己竟能把它握得这样稳。母亲大部分时间都睡着,他无事可做,翻看着手机上他从来不曾看的新闻和舆论杂事,他在等。第二天的傍晚他等到了。母亲的清醒极其短暂,他却在一瞬间就感知到了,那是一种深藏于血脉中的呼唤,像幼鸟听见雌鸟衔着食物在远处的树梢上振翅,他看着那双眼白混黄的眼睛,知道她已经醒来。他一夜没睡了,此时精神却不差。他站起来,把盐水袋换了换。他把点滴开关推到母亲手里,小小的塑料装置做得精巧,只轻轻一拨就行。病房里只有两个人。他不太对得起舅舅,但终究要帮母亲临终任性一回,一如外婆在他记忆里只留下最为安静祥和的模样。被单上僵直的手指动了动,那一下如此细微,双睫嵌在凹陷的眼窝里紧紧闭着,蜡黄的脸颊上并无表情,他却知道她在笑。十五分钟后,那个笑淡去了。葬礼办得不隆重。陈屿穿着一套崭新的西装,昂贵布料里的身体僵得像枯枝,在阴冷的春雨里腐朽入泥,仰望着漫山遍野的新芽。墓地选在小山上,和她外婆的隔着一片树林,朝向和位置都好。母亲亲戚不算多,坟头却还是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