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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伍、六指少女

    

拾伍、六指少女



    怒目金剛的一腳哪裡好接,常人早就化作齏粉,就是寂念也要使出十二分精力應對,才敢硬接這一腳。

    萬籟俱寂的山林傳來喀嚓一聲,驚得樹枝上的鳥兒成群結夥拍著翅膀,沒一會兒便逃得不見蹤影。此時雲瀾看見寂念的右手以詭異的姿勢垂落,她探出頭來緊張的問道,「大師,你要不要緊?」

    寂念的左手抓住雲瀾的小手,將她護在身後。轉眼間怒目金剛伸出大掌欲拍寂念,寂念帶著雲瀾閃過一擊,那一擊震得地面隆隆作響,落下了一個凹陷的掌印。

    寂念褪下了一串佛珠,彈了其中一顆,那顆佛珠瞬間變大,將怒目金剛吸了進去。沒一會兒,怒目金剛將那顆佛珠撐破,寂念緊接著再發三顆,將怒目金剛鎖了三層。他心知也不過多拖延個一時半霎罷了,再不想辦法,今生難道要跟前世一樣賭命封印祂嗎?

    「雲瀾,快跑。」他不禁著急說道。

    雲瀾不知哪裡拿出一把弓,熟練地拽滿弓弦,怒目金剛剛破佛珠,就被射個正著,怒目金剛一步一步走來,雲瀾一箭接著一箭射,腳步卻是一步接著一步退。不用她說,寂念垂著右手跟她一起退,他們逐漸拉開了跟怒目金剛的距離。

    雲瀾瞪大雙眼,不為什麼,因為她的箭筒空了,她著急的從錦袋抓一把糖貽,她正想將糖貽化作箭矢。她的心臟怦怦亂跳,豆大的汗珠涔涔地落,不知怎麼落進了她的眼裡,她忍不住眨眼,再度睜眼之時,怒目金剛已經在她的眼前。

    她嚇得來不及動作,眼看就要讓怒目金剛打中,一抹褐色的身影擋在她的身前,她認出那是大師的僧袍,不知他怎麼抵擋怒目金剛的招式,雲瀾只看見他讓怒目金剛狠狠地摔了出去!

    雲瀾連忙護住自己的頭頂,果然怒目金剛接下來就是一掌朝著她的腦門而來,雲瀾嚇得在心底對自己一直說: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

    對掌的時候塵土瀰漫,雲瀾的腿深陷土裡,她大氣不敢喘一口,她發現自己真的擋下來了,渾身有一股熱流流竄。此時她聽見大師叫她:「雲瀾!」

    她正在使力,不好說話。忽然一陣爆炸直對著她頭頂的怒目金剛而來,她默默的算了,一共四個爆炸才讓怒目金剛鬆手,她忽然身子一輕,這才發現大師將她從土裡拔了出來。她見大師再度連發四顆佛珠,她這時才知道是佛珠引起了爆炸,讓怒目金剛鬆手!她像一隻被拎住的小雞,接下來要往那裡走全看大師的主意。

    說時遲那時快,寂念眼尖,瞧見佛珠炸開了一條隱祕的道路。

    怒目金剛是他受桑榆暗算,壓制不住跑出來的,在此之前根本不曉得會將祂放在慈雲寺後山,換句話說,這個密道根本無人知曉。

    於是他帶著雲瀾跑向那條密道,靠得越近聽得越清楚有人說話:「別進來、別進來,你們會害死老夫!」

    眼前有一座小小的廟宇,寂念與雲瀾在它消失之前進了廟。才推開廟門,眼前有一位癱軟的老人,也不知他是在笑還是在哭,總之他的表情滑稽之極,聽了他飽含鼻音的話,才知道原來他是欲哭無淚啊!「你們這群殺神,已經將慈雲山殺得雞飛狗跳,還跑進老夫的廟裡,真是豈有此理!」

    廟裡供奉的是一尊慈藹的老人神像,與說話那名老人有七八分神似,那灰撲撲的供桌一隻桌腳略短,左搖右晃的,想必是沒什麼人供奉,所以也不曾修理。

    雲瀾跟寂念對看一眼,彼此心有靈犀地想到,這是一間土地神的廟,土地神隸屬天界太子管轄,卻座落在蛇神的地界上,所以向來是低調行事,久不曾有信眾上門也是合乎情理的事。

    雲瀾不知哪裡拿的一顆石頭,墊在供桌的桌腳下,她試了試終於不再搖晃,拿出一顆糖貽變作了滿桌的貢品,她誠心誠意地拜著,「土地神爺爺,相逢即是緣份,求您不要把我們趕走。要是壞人來了,您大可躲回神像,不要出手,我們會趕快離開,不會給您造成困擾。」

    土地神捻了捻白鬍鬚,期間不爭氣地嚥了口口水,很是心動的模樣,偏偏他問出口的話是:「我要是把你們趕了出去,再來慢慢享用貢品?」

    這句話剛說完,現場像凝結了一層寒冰似的冷冽。

    土地神連忙躲到雲瀾身後,訕訕地說:「惹不起你們我還躲不起嗎?貢品老夫不要了,你們還不趕快走!」

    雲瀾哭笑不得,蹲了下來與土地神平視,她拿出一顆糖貽變作了酒:「就算您要將我們趕走,我也不會收回貢品,您慢慢享用,這裡還有一壺好酒。我先前就說了,相逢即是緣份。」她這就將酒擺上供桌。

    事實上是土地神也趕不走他們,帶著廟逃跑太困難了,眼前還有個殺神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出手,幸好這個小姑娘還有點良心。於是土地神從善如流地說道:「妳說相逢即是緣份,那我只好收留你們。要是壞人來了你們可要趕快離開,不要連累老夫!」

    雲瀾笑容甜美,「謝謝土地神爺爺。」

    然後這兩個人就杵在原地,一副準備看他吃喝的模樣。土地神氣得吹鬍子瞪眼,只好再度放下那桌讓他心旌搖曳的豐美貢品,將那個不識相的殺神跟那個傻傻的小姑娘一起領入廟裡後面的小房間。

    這才搓著手哼著歌兒走出來,準備大快朵頤一番。貢品再豐盛也不足以讓他這麼沒有節cao,主要是美酒實在不可辜負,他斟了一杯酒,心滿意足地喝了起來,偶爾夾幾筷小菜,覺得這樣快活的日子簡直賽神仙,哦,不對,他就是神仙!

    ***

    那邊是心滿意足的土地神,這邊是在忙活的兩個人。壁上的豆大的燈火搖曳,將兩個略為黯淡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好一會兒兩個影子才忙完。

    正是雲瀾幫寂念固定好受傷的那隻手臂,她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剛打完哈欠便聽寂念說道:「你睡,我來守夜。」

    雲瀾揉了揉疲憊的額間,餘光瞥見寂念靠著牆,那隻不能動彈的手依舊是無力的垂著。她不禁開口:「大師的手很痛吧?要不要吃一顆糖,可以緩解疼痛。」她遞了一顆糖到寂念的嘴邊,寂念搖頭。

    「我的手不要緊,不怎麼痛,你別拿糖貽來玩兒。」他曾見她掏出糖貽化作豐盛的貢品,又拿一顆化作美酒,她給袖月的那顆居然能化作靈蛇真君最後的鱗片,更不用說她那時的弓箭。她的糖貽不一般,幾乎可以說是她保命的東西,這樣的東西用掉一顆便少一顆,一般人哪裡像她眼也不眨,隨意用掉一堆。

    寂念不吃,雲瀾噘著嘴拿著糖貽在她的小嘴兒前晃:「大師不吃我要吃了!」

    寂念不受激將法,心境平和地答道:「吃吧,化作你的修為也好過化作一瓶酒便宜別人。」

    這個小房間與廟不過相隔薄薄的布簾,也不知道土地神爺爺聽到了沒?雲瀾無奈,只好真吃了糖貽,再掏一顆塞進寂念手裡,一轉眼又見糖貽掉進她腰間的錦袋裡,想當然爾正是她塞給大師那顆!

    「大師怎麼不吃,真的能緩解疼痛,不騙你!」雲瀾忍不住生氣,又將那顆拔來吃掉。她不知怎麼跟寂念對上了眼,一雙大眼瞪著一雙小眼,她氣鼓鼓的扔掉糖紙,寂念好脾氣的撿起來。

    雲瀾伸出手跟寂念要糖紙,也不知怎麼回事,寂念要將糖紙還她,雲瀾卻鐵青著臉將手收回,寂念還以為雲瀾頑皮,搖搖頭也不多做計較。

    對於糖貽,寂念的擔憂遠勝於疑惑:這般逆天的東西,仿佛許了個願便能達成,可是他心知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若要許願,一定是某個人付出了代價,究竟是誰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隔天一早雲瀾梳洗後走出來,寂念見她將兩手捆滿布條,皺著眉問她:「你的手怎麼回事,昨天受傷了嗎?」他明明記得這雙小手靈活的拔糖貽吃的模樣,還跟他大眼瞪小眼,一點都不像受了傷。

    雲瀾支吾其詞,「有點痛,綁起來好一些。」

    寂念伸了手要看,雲瀾側身躲過,躲了幾回,她最後讓寂念抵在牆上。她知道不說清楚不行,只好咬著牙將雙手布條都卸下,露出一雙瑩潤修長的玉手,只是這雙手與常人不同,細看之下小指旁多了一根手指,兩手都一樣。

    寂念問她:「你?」

    雲瀾連忙搶白:「我天生六指,之前不顯是因為借了大師的靈骨。昨天不知是不是用力過甚,我與靈骨結合得更緊密,所以生出該有的兩指。」她著急地說完,怕不說清楚下次也不知道提不提得起勇氣說。

    寂念聞言臉色難看,雲瀾還以為是自己的異狀嚇到寂念,落寞地將布條捆回手上。忽然來一隻大手抓住她正在捆的布條,「別捆了,這樣就好。」

    雲瀾的眼眸亮了亮,隨即又黯淡,「我天生與常人不同,無意嚇著你。」

    她想起她變成石蛋之後,只有父君陪她,有一天父君抱著她在柳樹下乘涼,迎面而來一陣涼風,吹動了垂柳,再往往天空望去,天色極好,藍藍的天澄瑩似水。她忍不住用小臉蹭著父君的大手。父君笑著,用大掌撫摩著她的頭。

    她忍不住問了一直想問的事:「父君,為什麼我的手跟你不一樣?」

    父君告訴她:「因為你是特別的。」

    她看見父君眼底的憐惜,知道是她與常人不同。她悶悶地說:「如果我跟常人一樣,是不是就能出生了?」她總是看著母神抱著石蛋落淚,她也好想讓母神看看她,可是隨即又想到她的六指,母神看了她會不會嚇到?

    她又想起父君教她唸書識字,曾說一則故事:天生異象,乃君主不端。她看著自己的六指,想著幸好她變成了石蛋,無法出生,否則母神必定被天下人群起攻訐。

    她的視線始終凝在她的六指上,父君見狀塞了顆糖給她吃,糖貽在她的口中化掉,甜美的滋味令她齒頰生香,吃完糖身子暖乎乎的,通體舒暢。

    她揚起小臉看著父君,父君又拿了兩三顆給她,她自然不客氣,將這幾顆全吃了,吃完之後心滿意足,才想到問父君:「這糖貽究竟是什麼做的?」

    父君微笑不語,隨手從錦袋裡再抓出一把來。他沒說話,她卻知道父君的意思:儘管吃,還多著呢!

    多年後她獨自吃糖落淚,只因疼愛她的父君死了,她恨不得吃掉所有的糖,好叫她再也體會不到甜美的滋味。那個錦袋像個百寶袋似的,她吃掉多少糖,必定生出多少糖來,她怎麼吃糖也不會少!

    那時她何止吃糖洩恨,還荒廢修行,最好能叫父君氣得活過來了!可是她的修為一如不斷湧現的糖一樣,不退凡反增。

    這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吃糖可以增加修為?那大家吃糖就好,做什麼修行?

    又過了一段時間她才想通--這枚錦袋不過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法寶錦袋,能夠儲存比它大數萬倍的東西,這樣的東西在修行者身上隨處可見,它的不平凡之處在於有人將修為存在錦袋裡,讓修為化作糖貽。

    這麼浪費修為,只為了哄她一笑的人自然是她的父君,難怪她吃了糖總覺得身體暖乎乎的。

    她知道這件事一點也不開心,反而生氣,她有一次故意將糖貽丟掉,嘴裡念叨著:「我才不想吃糖,我想見父君。」

    那天夜裡她做了夢,父親仍舊抱著她,坐在他的腿上,她看著垂柳輕颺,天色澄澈,父親拿出好多糖堆在她併攏的小手上,她抬頭想看看父君,可是她的眼水早已模糊了父君的樣貌。

    在後來孤單而漫長的生活裡,只要她想見父君,父君一定出現在她的夢裡,她才知道糖貽有另一個功能:許願!

    雲瀾還沉浸在往事裡,忽然聽見寂念說道:「我並非吃驚你天生六指,而是你用了我的靈骨卻生出第六指來,只怕這具靈骨要伴隨你到壽命終了。」

    雲瀾聞言沒有多少訝異,淡然的表情帶著幾分欣喜,似乎也讓那雙靈活的杏眼發亮:「大師若不是捨不得那具靈骨,這樣的結果豈不美哉?」

    她終於不用膽戰心驚地跟著小殿下與靈蛇真君,一心謀算小殿下肚子裡還沒出世的孩子。那讓她滿心愧疚,身不由己。

    寂念不禁寒著臉沉聲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難不成要他告訴雲瀾天下沒有白吃的飯,他欠了駱萍兒其中一世一條命,以靈骨還之剛好而已。可是他與雲瀾卻不是這麼算,一具靈骨的代價等同一條命,這麼沉重的代價叫雲瀾怎麼還?

    同樣沉重的代價不若殺了小蛇神取而代之,再用餘生潤澤萬物,她還能攢積功德送她的父母入輪迴。如此他只能另外想辦法,讓事情步回正軌。

    忽然間外頭殺聲震天,雲瀾想起她答應土地神爺爺的事,正要走出去,她才轉頭就讓寂念拉住,「我去看就好,你在裡頭待著。」

    寂念進了小廟,看見一名老人倒臥在血泊中,他探了鼻息,這名老人已經斷氣,撥了老人散髪,終於看清楚老人就是土地神。

    雲瀾按捺不住跑出來,正巧看見寂念抱著土地神爺爺,她心知他們終究連累了無辜的土地神。她滿臉淚水,從錦袋抓出一把糖貽來。

    她正要向糖貽許願,眼見寂念奪走了那把糖,寂念急忙說:「雲瀾,不管是救人還是殺人都要付出代價,這個代價是你耗盡糖貽都未必成真。」

    那把糖貽落入寂念的袖子裡,他不讓雲瀾用,也不還雲瀾。

    撲簌簌的淚珠滾落雲瀾的臉龐,她對於命數之說向來厭惡。她為何無法出生,只因為她沒有活著的命?明明她什麼惡事都不曾做過。她無法眼睜睜看著土地神爺爺在她面前死去,於是她說:「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就算成真了又如何?應該死去的一條命被你救活,他這輩子都要償還你的恩情直到壽終,這樣的一生他要嗎?」

    寂念心想雲瀾必定不懂他說這句話的深意,貌似正在說土地神,其實說得就是雲瀾,一條命的恩情沒有那麼好還,這也是他大為頭痛的原因。

    雲瀾根本聽不下寂念說的話,又從錦袋抓了一把糖出來,氣得寂念直接打暈她扛著就走。

    雲瀾再度醒來,他們躲在一處山洞裡。她忍不住問寂念:「為什麼不讓我救土地神?你又不是我的誰,憑什麼幫我做決定!」

    寂念正在升火,才剛丟了樹枝進火堆,他因為雲瀾一肚子火無處發。他的眼眸映著燃燒的火燄,將他的目光映得更加凜然而決絕,「就憑你用了我的靈骨。」

    火堆劈啪作響,雲瀾因寂念那句話而啞然。是啊,她終究欠了一份人情,她應該怎麼還呢?她既不想奪舍小蛇神,也不希望寂念左右她,難道她只能回到凌菲的腹裡,回到那顆石蛋,她才能不欠任何人的恩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