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意诗情谁与共(6)
酒意诗情谁与共(6)
听说没有,沛州四街起了火,活生生烧死一个老女人。 好像是为了回去拿旗袍才死的。 这就是正宗穷命,为了一件旗袍搭上一条命。不然也不至于死。 穷人嘛都这样。我小时候家里穷的想吃发面馒头,都只能在梦里吃。 赫连澈推开窗棂吸烟,底楼守卫谈话顺着寒凉夜风,缥缥缈缈传来。 他紧皱的眉峰不由自主加深。 原来那女人姨妈竟是这样死的。 他自小被叔父丢在军队磨炼,向来将生死看得很淡很淡,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更是刻进骨血般深重。 打仗向来得牺牲,而这一牺牲就是数以万计的人命。 当年淮南一战,守城督军在郊外挖了三条又长又深的壕沟。 最后破城那日,三条壕沟满是永军子弟,他是踩着他们尸首进城的。 然而纵使像他这般,见惯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军人,都无法理解竟会有人会为了一件旗袍而死。 那女人怎样了? 沈泽言望着皑皑烟雾后的脸庞,装傻问了句,少帅指谁? 你知道我问的是谁。不怒自威的嗓音,又沉沉加重几分。 沈泽言只得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想来苏小姐应该会节哀,珍重自身,少帅无需过多担忧。 一番话,将苏曼卿与他的距离彻底拉远。 赫连澈不悦抿唇,他起疑了没? 这个他,自然是指凌子风。 沈泽言心领神会,凌校尉原是怀疑的,但天干物燥,炮竹星火从窗户掉进家中,又加上裁缝铺堆满易燃品,火势迅猛,这才一发不可收拾。这件事,属下们做的很干净,还请少帅放心。 泽言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才悲戚唤了声,脸上尽是哀默的声色。 属下在。沈泽言立刻答道。 替我拿水红色的西洋信笺来,我想给静宜写信。写完后你派专人即刻送达。 他家凌静宜喜欢水红色的印花信笺,来沛州多日,他还没有给她写过信。 从前他曾许诺过她,每到一个新城市都会给她写信,不让任何秘书代劳。 或许早日同静宜完婚,便不会生出这些枝枝节节,弄得他心情如此沉郁。 现在他需要从凌静宜纯真热情的身上,汲取片刻愉悦与温暖。 沈泽言心砰砰乱跳,以为赫连澈是要写信同凌静宜宣告破除关系,只得大着胆子问,少帅是有何急事吗? 没什么,只是今夜月色这般好,很是挂念她。 话落,沈泽言是大喜,觉得少帅总算恢复心性,便立刻去门口,吩咐侍从拿信笺过来。 陈朗回电报说,最晚礼拜五赶回来。 凌子风便将落葬仪式安排在礼拜天,苏曼卿还是如同前几日般,躲在小房间里,万事不理。 做法事的老道士悄悄拉住凌子风,压低声同他道,凌校尉,您常年在天上飞,最是忌火。更何况这被烧死的人啊,怨气颇大,又加上死在除夕夜,更是不吉利呐。依贫道看,您这样事事出头,忙里忙外,俨然如同半子般张罗,不但会对您气运有损,严重点,还会折寿。 凌子风恶狠狠瞪他一眼,冷声道,她是曼曼姨妈,便也是我姨妈。我替自己姨妈料理后事,要你多言什么。 一番话,唬得老道士不敢再张嘴,只顾低头念咒。 房间灯光昏暗,少女窝在角落,手背布满吊水针眼,凌子风看在眼里,痛在心底。 他摸摸她脸,哽咽道,小曼曼,沛州城有几个郡都在闹疫症,姨妈必须得火化后方能入土为安。这礼拜天,我们一起去送她最后一程,好不好? 我不要!少女猛地推开他,冲他大吵大吼,姨妈不会丢下我的!她还活着,我要去找她! 说完,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锤着男人胸口哭嚷,你骗我,你在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凌子风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我姨妈没有死她不会死的她不会丢我的 少女绝望的痛哭声,萦绕在凌子风耳畔。 他第一次竟觉这般无力,失魂地松开握住少女的手。 砰 苏曼卿趁他不备,夺门而出,一口气跑到了天台。 凌子风心跳到嗓子眼,对站在高地的少女扬声,你干什么?快回来! 少女摇头,晚风拂过她的满脸泪痕,我要去找姨妈。 只要跳下去,便能见到姨妈了。 凌子风眼眸黯了黯,很快又有光在里流淌。 他走到她身侧,轻轻拉住她手,嗓音坚定,我陪你。 如果她选择纵身一跃,那么他便陪她一起。 苏曼卿错愕抬眸看向他。 曼曼,其实比起你跳下去,姨妈姨妈她会更希望看见你幸福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相信我,她没有走,只是化成一股风,一道光,一颗星,只是换了种形式陪在你身旁。只要你不遗忘她,她便永远活在你心里。勇敢点,接受这个现实,你已经长大了。 夜色琼琼,男人神色憔悴,黑色碎发下,一双眼眸却如风吹稻田,金灿灿地闪着光,里面满是关切。 曼卿望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才扑进他怀里,蹭着他胸膛,放声大哭。 屋外落了雨,噼噼啪啪打在树梢上。 少女低眸,其实眼睛早已哭得昏花,看不清手中物什,但她还是一针一线,用心缝制,指尖戳出的疼疼鲜血,滴滴滚落布料。 镶、嵌、滚、宕、盘、绣、绘、钉 这是姨妈教她的旗袍八法。 她想亲手为姨妈制作一件旗袍,黄泉路上不让她再受半分寒冷。 只要你不遗忘她,她便永远活在你心里。 她不会忘记姨妈,永远不会 到了火化落葬那日,前来告别的人寥寥无几。 除了卖凌子风面子来的大小军官,其他亲朋友邻几近于无。 见状,凌子风倒想起自己母亲走的那日,达官贵人,世家亲友的路祭席筵,几乎遍满宛城大小街巷。 这一刻,方深深明白何为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 少女穿一袭深黑素布旗袍,右侧佩戴白菊,小脸净净,双眸绯红。 她慢慢走上前,只见姨妈躺在那里,如同往常入觉一般,平静安详,只是面颊子灰灰的。 她记得她还很小时,裁缝铺生意又不好,姨妈便常去酒楼后厨帮工烧火,每天晚上归来,脸颊便是这般颜色。 可是姨妈就算再辛苦,发了工钱还是会给她买上一个小巧的竹蜻蜓,捏在手心,穿过nongnong黑夜,递给站在巷子口,探着脑袋张望的她。 姨妈 少女吸了吸鼻子,竭力不让泪珠滚落,她将亲手做好的旗袍,轻轻放在妇人身侧,喃喃道,姨妈我会好好的,你不要担 然话没说完,终是忍不住扶棺,放声痛哭,姨妈我乖我乖乖的你不要不要丢下我我会很听你话的很听很听话的你不要不要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寒风卷着少女撕心裂肺的哭喊,听得在场众人皆红了眼眶。 曼曼,时间到了。凌子风上前,搂住她肩膀,将她强拉回自己身侧。 火焰点燃,熊熊火光中,苏曼卿知道,她在这世上已再无亲人。 对她最疼爱的姨妈永远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