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雨
急雨
绥绥抱着包袱走在街头,身边本来很拥挤,可是渐渐的,人潮散去,清凉的雨水笼罩大地。 下雨了。 店家搭梯子换掉了纱灯,挂上明瓦的灯笼。 这么一摘一换,光影一明一暗,映得绥绥恍惚。 她想,她要去买一把伞。她得先到敦煌去,那里是不常下雨的,可她还是要有一把伞,毕竟,敦煌很远,她还有很多路要赶。 敦煌要怎么走,她其实一无所知,但那里还存着她酿的葡萄杏子酒。 那间房子是李重骏的,酒却是她的。 她不能丢下它们,她也只有它们了。 绥绥沿着街边的屋檐走,想去找一家卖油伞的铺子,油伞没有找到,她却看到了贺拔。 他远远站在街对面,神色不明地看着她。 绥绥有点害怕,不知道他会不会捉住她,于是快步走开了。可是走来走去,她竟然看到了他三次。 他倚着酒家的阑干,并不像要捕捉她的样子,但她还是很不安,索性过去道:你为什么跟着我? 贺拔淡淡说:你迷路了。 其实绥绥也知道自己迷路了,但她绝不肯承认。长安的街坊都会迷路,她要怎么回去敦煌? 她转头就走,贺拔一把拉住了她。 绥绥慌了,一再地辩解,自己只是看外面热闹,溜出来逛逛。可贺拔夺去了她的包袱,里面除了两件换洗的衣裳,就是金银细软,几串散钱。 简直就是按逃犯置办的。 贺拔静静看着她。 绥绥哑口无言了,她顿了顿,决定把实情都告诉他,贺拔和李重骏的那些人,到底是不同的。 她咬牙说:他要杀我,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要去敦煌,那儿还有我的东西。 这话似乎有点添油加醋,李重骏并没打算直接要她的命。 他只是一次次地利用她,直到她真的没命。 在此之前,他还不忘贪恋与她的床笫之欢。 贺拔这样稳重的人,也被她这话惊着了,他说:敦煌?你如何回得去? 绥绥就听不得他这质疑的口气:只要你别把我抓回去,我有什么走不掉的!不认得路,我自会问人,饥餐渴饮,有什么难的?大不了我剃了头做和尚,同他们取经的一道去西天 贺拔不想听她的胡言乱语了,他打断她,幽凉二州已经屯兵备战。高句丽陈兵压境,显有造反之意,陛下调集天下兵马汇合辽水,战事一触即发。长安最北的安定门早已关闭,除非陛下谕旨,所有人不准通行。绥绥,就凭你偷来的那只令牌,你要怎么出去? 绥绥才不相信。现在贺拔说话也一套一套的,她想,也许,他已经倒到李重骏那边去了。 她失望地摇了摇头,连包袱都不要了,转身要走。贺拔再次拉住了她,这次他不顾绥绥的挣扎拉她上马,将她带到了城中的鼓楼下。 雨越下越大了,贺拔脱下薄披风给她。 绥绥却无论如何不肯要。 敲钟的老僧缩在淌水的屋檐下打盹,贺拔一只手就把绥绥扯了上去。 高高的鼓楼,像个烽火台。朝北望,隔着茫茫大雨和雨幕下的繁星灯火,隐约看到连绵的城墙。 但是城墙那一边,只是深海般的死寂。 看样子,城门真的没有开。 绥绥这下不得不信了,她惊讶地问:为什么?不是才打过么,为什么还要打仗? 贺拔道:去年太子殿下征讨西突厥与乌孙,两国俱在西域,高句丽则盘踞东北。卢中书乞骸归家,随后高句丽便有了进犯的苗头,想必有崔卢暗中支持。崔卢原是关陇世族,以武起家,这一仗非同小可,只怕,还是要太子领兵。 绥绥想,李重骏说近来不太平,原来是真的。 她有点后悔。 早知道,就晚点走了,等李重骏领兵离开长安。这样等他发觉的时候,她已经远远地离开了。 不像现在 他们在鼓楼上说话的时候,上三坊已经隐隐有些不寻常的响动。等绥绥注意到,已经可以看到身穿玄色油衣披风的男人策马穿梭在街巷之间。 是羽林郎。 绥绥心下大惊难道是抓捕她的? 马蹄纷纷,她在楼上都听得见。看着那些黑衣羽林郎在大雨里呵道而过,两个遇上了,还时不时勒马紧缰,互相交换信报。惹得百姓惊慌,躲避不迭。 至于这么兴师动众? 她慌张地看向贺拔,他也注意到了市井间的动静,皱紧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转过身,对她说:你就在这等着,不要出声,我去瞧瞧。 可绥绥已经下定了决心。 那只包袱就放在地上,她看着贺拔走去楼下,脱下他的披风叠好。侧耳听了一会儿便抓起包袱,从另一边的楼梯悄声走了下去,自后门溜走了。 事已至此,她已经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能连累任何人。 她已经在鼓楼上看了个清楚,北门关闭了,羽林郎分头赶去了其余三门驻守,想必是要找个理由盘查过往行人。 东西二门都行人寥寥,只有城南的永乐门,因为许多人在城外的骊山湖放灯,人来人往,颇为拥挤,也许可以浑水摸鱼。 街边许多担担子的小贩,见天公不美,又有官爷在街上驰骋,只当发生了什么大事,不敢再做停留,急着出城外回家。 绥绥足花了五吊钱,从一个卖梨子的妇人手里,连梨子带担子全买了下来。她重新盘了头发,戴上斗笠,把袍角扎在了腰带里。街上污泥淌水,不一会儿就溅了她满腿的泥点子,活脱脱一个市井小贩。 她混入了往南走的人潮里。 绥绥东躲西避,只怕贺拔也追上来。 可她一直没有再看到他。 她不知道贺拔已经走回了鼓楼上,面对着空荡荡的眼前,他只是黯淡地看向远处,对着远远的南城门,对着身后的羽林郎慢慢道, 是永乐门。 她只知道,自己轻而易举地走出了永乐门。 赶来守关的羽林郎宣布东宫遭了贼,丢失了一样连城的宝贝。他们盘查得虽严,却并没有对人多加盘查,反倒只是检查随身的包袱,绥绥把包袱藏在了一堆梨子下面,低头让他们查看,心咚咚跳如闷雷,几乎喘不上气来。 可那些人拨了拨,似乎并没有发觉出异样。 就真的让她混了过去。 绥绥简直不可思议,但是她已经站在了城墙外。她剧烈地呼吸着,极觉得庆幸,又仿佛怅然若失。 他们,似乎真的不是找她。 也许,今晚东宫真的丢了一件宝贝,闹得人心惶惶,已经无暇顾及她。 绥绥还是不敢大意,顾不得自己浑身湿透,丢了担子,找了一处隐蔽的树下避雨。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见人们的私语,说东宫的盗贼已被捉拿。湖边混乱的人潮散去,巍峨的城门徐徐关合,辉煌的灯光渐成一线,看不见了。 城外的夜漆黑寒冷,只余下沙沙的雨声。 绥绥身上早就湿透了,冷得牙齿打颤,见四面寂静,倒是不远处岸边的船上还点着灯,还有人影走动。她忙重新理了理衣袍,又勉强变回一个小公子的样子,只是太狼狈了些。 她到船上去询问。船家说,这船本是往南边去的。今日急雨危险,不宜出行,只能把船栓住,等明早再看看。 绥绥已经无所谓去哪里了。 她只是着急离开这里,于是决定今夜先藏在这船上,若明早雨不停,再做道理。 绥绥付钱住下,头一件事,便是催船家烧guntang的水来洗澡。 等她洗了澡,换上半干不干的袍子,在灯下削了仅剩的一只梨子吃掉,心里终于稍稍和缓了些。 她出来,让人来拖走洗澡水。 船上却静悄悄的,所有人都不见了。 船舱在风浪的湖边摇晃,灯火亦忽明忽暗。 绥绥简直像是聊斋里入了鬼宅的书生,惊恐地四处寻找。她见甲板那扇门半开着,外面似有人影,连忙跑上去,一把推开了它。 她果然是见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