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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熟弟落(三)假美娘坐拥戏园坊,真娇娥麾唱定军山

    

瓜熟弟落(三)假美娘坐拥戏园坊,真娇娥麾唱定军山



    严钏推门而进,身子半侧入,屈膝矮肩唱个喏,便把两个孩子领了进去。

    屋里光线暗,一股恶幽香的烟味儿,窗栅半开,风却不通畅,倒是把浅光条子的灰尘颗粒瞧得清楚,纷纷朗朗落回室内,昏沉沉,一地黯屑,顺势抬头,却眼前一亮屋中央,围了个半壁房间的落地折叠红屏风。

    那屏风是真红,从上到下的鲜红,红木棱花框,是没见过的宫廷样式,屏面也画艳红梅花枝,展开朦胧一卷,如幻如梦,又如一隔之墙,与外世划分界限。

    猩血屏风花折枝,却不知里面是否也有八尺龙须方锦褥【注1】,隐约能辩出一人,在屏风后,仰靠躺椅,似身上也着一团红。

    有靛蓝烟雾浮出屏风,里头的人咳咳两声,严师傅恭敬作揖:徐老公,从天桥买来两个孩子给您瞧,孪生姊弟,底子不错,是好料子。

    里面的人呼一声:孪生?!

    声音尖细,像公猫炸叫的声音。

    进来给我瞧瞧!

    严钏应了一声,就引着大小瓜子拐进屏风里去。

    一时看清屏风后的景像,俩孩子都怔住了。

    那里躺着的哪是个老公公的模样,明明是个穿妃红锦缎袍镶盘金锈花的妩媚女子!

    那女子披油松长乌发,森森铺了满榻,那张脸,精心描画桃红眼框和圆腮颊,青湿的月勾长眉,浓墨重描的眼这不就是戏园子里贵妃娘娘的扮相嘛!

    只是这位娘娘不戴冠,像卸钗在床随时迎候主子般,松松垮垮斜倚躺榻,手里托着一根细长杆金桐烟枪,一头喂进嘴里,一头把银色雕纹儿的烟嘴儿伸到铜托盘里的小油灯火上,丝丝缕缕,蓝烟圈从他血红唇片里轻吐。

    大小瓜子见过世面,都知这是抽鸦片的,不觉一阵凉意从脊柱攀升,本能往后缩脖子,把眼睛也低了下去。

    大瓜子更稳一点,表情很快恢复淡然,拽着小瓜子鞠了一躬,毕恭毕敬:徐老公,您吉祥。

    嗯

    那娘娘哼了一声,渺目烟视,睇光游弋在两个孩子身上,这时,又听一旁的严钏道:徐老公您看,这姊弟长得跟一个人似的不说,嗓音更是反差奇特,大姊浑厚如男子,弟弟尖细如女子,混在一起,竟难分雌雄!

    娘娘挑眉,缓缓吐烟道:嗯还都一个打扮,你们两个,谁是jiejie谁是弟弟?

    小瓜子这次倒答得快:我是弟弟,怹是jiejie。

    娘娘在雾中眯起眼,又问道:你是个弟弟怎地打扮成个meimei?

    小瓜子嘿嘿一笑,挠挠头上的小辫子:在天桥耍着玩的。

    娘娘擎着烟杆抿嘴一笑,红唇粉腮尽露妖气。

    他想起了自己的故事

    早年被拐,也是八九岁的光景,卖进宫里,在内务府官刀儿匠处净了身,仗着机灵模样好,一直在御前伺候,可惜变法败了,万岁爷也不见了,他便被派去管宫里的伶官,接洽宝胜和班搭台子。

    正值青春,已无翻身之路,借着小曲咿呀度日,自然学会两嗓,他也是个有天分的,戏扮上台,有模有样,众人瞩目,他是贴半圆片子、头戴凤冠华钗的青衣,白红脂粉凝在脸上,甩个长袖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他的王,忽然驾崩,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时间,天翻地覆,紫禁坍塌,他披麻戴孝,哭丧了几日几夜,那霸王未过江东,他又怎肯!

    他不是虞姬,没那个命,他是乌骓马,长嘶放逐。

    出宫那年,他承蒙一位小王爷照应,携了不少财物宝贝,落在这个大院里,同当年散了的伶官一起,召徒唱戏,关起门来弥补心口的洞,就像他空荡荡的下体那里也有个洞的,借光窥视,别有洞天

    他端坐在屏风之后,傲睨众生在困苦厄运里挣扎,仿若大清的太后,坐拥自己的小型皇宫。

    往事如烟,散了就散了,他回神问道:会唱吗?

    唱什么?自然是京戏,那外头院子里练的可都是唱念做打的基本功。

    两个瓜子没学过,但自小跟着杂技班云游,也是听会了几段,

    大瓜子答道:唱倒是没唱过,我和弟弟就能哼一句。

    唱来!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小瓜子不如大瓜子这般熟练,只待她唱一句,他跟了一句。

    娘娘咂咂嘴笑:女子有个男声,男子倒有个女声,怕不是当初在肚子里把嗓子长错了吧。

    严钏展了眉:您瞧,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了!

    哈哈,只是

    娘娘搁了烟杆扶额:京师戏园向无女座,早些日子这女娃倒是可以去崇雅社学科,可惜散了,都去了奎德社,庆鳞社坤班我这一小小戏坊,可未曾收过一个女科,

    严钏笑:万事都有头一回,这孩子基本功倒是更扎实的,这嗓子可以唱生角儿,不过,若您实在瞧不上,咱就卖到那胭脂胡同去。

    大瓜子眈眈听二人对话,心头愈慌,虽不知那胭脂胡同是个什么地方,单是想到要和弟弟分开,她就不行,也顾不得礼仪,直接跪地央求:徐老公,严师傅,求您您们,别把我和弟弟分开我,我唱不了戏还能帮您们干活伺候您们

    小瓜子一听这话,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便也一同跪了下去磕头:徐老公,严师傅,jiejie去哪我去哪,jiejie不留,我也不留!

    娘娘抬了抬眼皮,漆黑的桃片眼里露出些许兴味,轮流看了看两个孩子,不禁讥讽:亲姊弟是分不开了?

    分不开!小瓜子应和。

    娘娘噗嗤笑了,翘起兰花指,指向两个孩子:不怕吃苦挨打吗?

    他的手枯糙瘦长,戴了两只金护指,指尖儿似乎能戳到眼珠子里去,大小瓜子不禁打了个颤。

    但却又四目一对,铿锵回答:不怕!

    练功的苦也不是没受过,外头那些练旋子,侧空翻,筋斗踢腿,下拱打挺就跟杂技班练得差不离,从杂技到戏班,到了哪儿都是挨揍、都是吃苦。

    娘娘递给严师傅一个眼神,严师傅立刻点头,上来提了两个孩子的衣领子就往外走。

    从今儿起,你们进了我这园子,可就是我的人,我的人,可就得听我的令,我买你十年,收进银两归我,天灾人祸,投河觅井,伤亡死病,各有天命若违反我令,私自逃逸告密者,打死无论。

    徐老公的尖嗓子如唱如吟,如同从前他在殿前唱喏他打小也是个好材料,可惜,时不待我!

    大瓜子小瓜子印了朱砂泥印,几个师傅就领着到后院剪发洗脸换装,不大一会儿,两个崭新的小人儿来到前院同师兄弟们打照面,这才看出,剃了光头的是弟弟,蓄着短发的是jiejie。

    一模一样的脸,盯久了就逐渐看出差别来。

    一个清娟俊美,一个凝眸定睛,一个如水纤柔,一个似风飘逸。

    低眉颔首,抬指迈步,一模一样的脸,眼睛里,举止里,都折出不同的神韵来。一张脸也幻化出两个不同的角儿一雌一雄,亦真亦假,早也分辨不清。

    哎?小瓜子,你怎么还是个女娃子啊?

    孩子长得快,转眼的功夫,这拨就高了,顿顿吃不饱也都生得立肩挺腰,夹磨几年,便分了行,有的耍起了棍棒大刀,有的要唱一阙或是

    独独那小瓜子,单独由严师傅调教,越发旖旎,柔靡飘然,绕腕攒兰,托腮凝思,万般风情,走圆场,一步步,娇羞回眸

    正见大瓜子耍了刀枪把子,杀将出来,她练生",文武都练,九长九短,十八般都要玩得转,光练不唱假把式,她一开腔,是老成厚重的男音边跑圆场边唱:铁胎宝弓手中拿,满满搭上朱红扣,帐下儿郎个个夸。二次忙用这两膀的力

    是文武并重的戏,大瓜子已经练到炉火纯青,只差上妆扎靠亮相。

    小瓜子则吊最细最尖的音儿,仗着他嗓子好,把个旦角唱得不费吹灰之力,顶在屋檐上,都飞到里面那娘娘"的耳朵里他倚在踏上,吐一口烟笑了。

    到了该选人点灯的日子了。

    这本是个内部选拔人才的过程在每个将近成年快要离科的小子里,每晚选一个最有前途的到公公房上亮嗓。徐老公这几年身体不好,越来越深居简出,便要那人进到榻上去点一盏烟灯,顺便唱两句。

    谁得了赏识,便在出科那年直接送到城南游艺园去,那地儿可比天桥高档多了,正儿八经的演出舞台,亮了相,拔了头筹,便成了角!

    每个晚上,底下几十双眼睛盯着严师傅从外屋进来,揣摩他表情,听他喊谁的名字。

    大瓜子小瓜子也紧张,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听不到自己的名字倒也轻松不少,他们念不同的行,若真一个被送走,一个没有,那么岂不是又分开了?

    那被叫的师兄一脸欣喜,连忙跟着严师傅洗漱换衣,扮上妆,扎上头,穿一身青褂就嗒嗒地迈进里院,再也不见人影。

    剩下的,给我睡觉!严师傅厉声低吼,转身出屋,很快灯熄了,全院笼在黑夜里。

    大瓜子早不和这些师兄弟一起睡了,她和一个管饭的嬷嬷睡在后厨房,趴在窗户上还能看见徐老公那院里透着点亮。

    鬼来了!

    大瓜子吓得差点叫出声,一回头,看见小瓜子笑嘻嘻冲她笑,她气得举拳头要揍他,他却伸出一只手指压在唇上,又指了指床铺上早睡的嬷嬷。

    大瓜子不解,小瓜子挥挥手,示意让她出门,大瓜子一颗心轰轰猛跳这弟弟,真是越来越调皮,大半夜二人不睡觉偷溜出去,被人发现不得一顿毒打?

    小瓜子不管,早不小了,大半小子,过了倒呛【注2】,执了大瓜子的腕子就往院子里走,沿着走廊,他伏在她耳边吹气:jiejie,咱们偷着去看看徐老公都考核些什么,你看怎么样

    不知怎么,一听这句,大瓜子有种不祥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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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出自晚唐诗人韩偓

    【注2】倒呛:唱戏人的成长变声期,从童声变成成熟,尤其男子变声失败很有可能会影响梨园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