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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六日的晨间新闻,官方媒体发布了一则报道。

    根据数月的统一部署,A市刑侦大队破获一起拐卖儿童犯罪团伙案,抓捕犯罪嫌疑人38名,成功解救儿童12名,报道称,其中时间跨度最长达十年之久,作案范围遍布全国,所涉及的受害人数字正在不断攀升。

    新闻仅强调了拐卖儿童这一罪状,其余的用文字形式带过,顾希安看着手里的采访日记,最新一页的底部写了一句:征求受害者父母的意愿,不对外公布案情。

    案子破了,恶人已经落网,与公众而言不需要多加一个受害者来强调悲剧,顾希安理解卓琪父母的私心,那个女孩遭受太多本不该承受的惨烈,为自己留一份日后清净并没有什么错。

    厚厚一沓记录,从头看下去,将所有线索拼凑起来,那些扑朔迷离的前因都有了解答。

    拐卖勾当已经秘密进行了几年,分两拨人里应外合,出山的人借由打工的名目挑选目标,辗转几座城市,由陆路到铁路,最后都被集中运往傈山,从一开始的胆战心惊到后来的驾轻就熟。

    利益面前谁不眼红,随着作案范围一步步扩大,野心也越来越猖狂。

    慢慢的他们不再满足于控制毫无反抗能力的孩童,在某一日深夜,当偶遇那个独自回家的女孩时,恶魔的獠牙在黑暗里刺出阴冷的尖刀。

    掳走卓琪是临时起意的冲动之举,她年龄太大,已经形成记忆力,她读过书,有判断是非的能力,也有一定的反抗常识,无论哪一条都不是上上之选。

    除了一点

    王振看到她时,反手就给了来人一记耳光,拐回来这么大一个麻烦,迟早都完蛋。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沾着灰土的手捂住半边脸,已经肿了,顾不上疼他呲牙咧嘴地找借口:王哥,这妞儿细皮嫩rou,模样俊,留着干什么不好。

    是她的漂亮害了她。

    被掳走的第一年里,卓琪逃跑被抓回来在伺机逃跑,这样反复了数次,她的脚上被捆上了铁链。

    又过了半年,她好像是学乖了,又或是想通了,再没有哭闹,而是越发安静,静到连灵魂都变轻了。

    第一次发病是在一个雷雨夜,王振在床上睡了,呼噜声比雷鸣更恐怖,卓琪走到屋子的墙边,那里藏着一只被打碎的破碗,她一手拿起碎片死死捏在手里,另一只手轻轻摸过脸廓。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照镜子了,甚至有些忘记自己长什么样子了,也不只是脸,她近来的记不清的事情越来越多,有时候一觉醒来看着石头墙,脑子都是懵的,不觉得口渴,也不会饿,概念一天天模糊。

    倏而一记响雷,将鬼祟的人震醒,王振伸手往边上一探,人没了,余温也没了,揉了揉眼睛起身,她坐在床尾静静看着他,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

    天空划过一道凌厉的闪电,惨白了整片天,也照亮了她残破的脸。

    那日之后,手也被绑上了铁链,她变成了一具行尸走rou,发呆和划墙壁占据了大部分时间。

    孙兰就是在这时候走进卓琪的世界里,在她濒临崩溃的边缘。

    王振确实被吓着了,雷雨夜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随便派了个人给她送饭,就这样,一段奇妙的救赎与毁灭开始书写。

    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了传言,山上住了个怪人,头发又黑又长,看不清脸,只露出一对眼睛,一身白衣走起路来会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小孩子都绕道走,孙兰也怕,她提着竹篮,走两步崴一脚,篮子里的搪瓷杯撞在一起,声音刺耳得令人发慌。

    那间旧屋老早就在了,没有装门窗,远远望过去黑窟窿似的两个洞,四周围的杂草有半人高,几乎把屋子淹没。

    进门前,孙兰故意弄出大动静,好像在壮胆,又或许是告诉里面的人她来了。

    静悄悄的,无人应答,她踩着杂草走进去,怯生生地道明来意。

    我来给你送饭的。

    这是孙兰对卓琪说的第一句话,声线短促,唯诺,隐约残存着一点生命力。

    ///

    昨天村长家办满月酒,特意讨了一碗鸡汤。

    你吃得越来越少了。

    前天给你带的梳子,会用吗。

    蹲在角落里的人抱着搪瓷碗,她的手部动作很缓,像是被放慢了无数倍的慢镜头,一勺一勺送进嘴里,就那么含着,过很久才咀嚼一下,像不太会吃饭的小孩子。

    等了片刻,依旧没有回应,孙兰耸耸肩,似乎并不在意,转头开始收拾屋子。

    来这里送饭已经一个多月了,问什么都不回答,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这个被铁链锁住的女孩就是个哑巴。

    简单整理了屋子,将那几只没动几口的碗筷原模原样装回竹篮里,孙兰在她面前蹲下,手指微张,轻轻穿过打结的黑发。

    明天给你带青饺,野菜馅的,阿婆准备了很多,好吃的。

    又一年清明,家家户户都开始祭祖扫墓,女孩的眼眸很迅速地闪了一下,很快又变回一片黯然。

    理顺了长发,孙兰将目光又落到女孩的脸上。

    脸上的疤淡了些,没刚见面时吓人了,或许是看习惯了,她其实长得很漂亮,和大山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眼睛,那里头藏着另一个世界,比傈山大千万倍。

    轻叹一声,老话重提:你到底是谁呢。

    这话问过好几遍了,孙兰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起身:我走了。

    像先前的许多次一样,自说自话翻了篇。

    卓琪。

    一只脚刚跨出门槛,被身后那道清丽的声线叫停。

    孙兰回过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低着头,脸廓融进阴影里,声音穿过厚重的发丝多了几分不真实感。

    我叫卓琪。

    说完,卓琪抬头,干涸的,无神的眸子看着门口的方向,视线涣散找不到聚点。

    先是嘴角颤抖,而后是整个身体开始不受控地发抖,她奋力蜷成一团,半晌才勉强控制住自己。

    她们开始有对话,甚至可以沟通。

    她们开始默契地做一些不被允许的事,试图在暗无天日的漩涡里找一条活路。

    卓琪告诉孙兰,那些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情都是错误的,甚至出现在这座山里的她们都是不对的。卓琪告诉孙兰必须要认得字,如果没有条件也要想尽一切办法。卓琪告诉孙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排球,欢呼声,宫崎骏,香草冰淇淋和mama拿手的板栗鸡。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卓琪过得混混沌沌,唯独在清明那日醒了神。

    她让孙兰带一条柳枝插在门前,自己呆坐在墙边,遥遥望着那只柳,一看便是一整天。

    起初,孙兰不明白她什么用意,后来知道了。

    她在祭奠自己。

    日复一日,那么多年月都过去了,她已经不打算逃了,也没力气逃了,就当死了吧。

    外面的人也一定以为她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