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七)
叛徒(七)
(柒)冻河 门帘里许久听不到水声,也没有她好听的女声传出来。 你新剪的头发,真好看。宋伯良还傻傻地立着。 怎么会好看,这么短。 苏逸梵从里屋端着盆走出来,俨然女主人与自己的丈夫娇嗔骂俏。 我不怪你,这事就算了吧。如你所说,我贱。 可贱人也有活着的权利,我还没有坏到以死谢罪的份上。 她摸摸他粗糙的脸,从前,是多么的细致。 没来由地一声嗤笑,白面书生,被生活逼成了汉子。 你去哪里? 宋伯良见她里去,摸着刚才被她触摸的脸颊,迫不及待开口在她背后问。 她没有驻足也没有回答他,院门枝桠开合的声音告诉他,她走了。 他的心突然莫名空虚起来,一阵眩晕,瘫坐在凳子上,双手掩面。 然后猛然冲进外面白茫茫的天地,冲着她渐渐消失的影子喊,苏逸梵苏逸梵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喊什么,只是不断地叫她的名字。 最后对着冷空气,巷子里只剩他叫喊的回音和新添的脚印。 对不起。 总要活着,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天大的事情。 只要人还活着,就要想办法继续活下去。 苏逸梵没有大学毕业文凭,也还是找到了一份工作。 在一家报社做校对。 为此,她还改了名字。 以后,她不叫苏逸梵,叫苏青。 面试她的男人带着瓶底厚的眼镜,三十来岁却穿得老气横秋,一身灰黑,看不到一点彩色。 他拿着她的档案简历问她,你叫苏青?颇为惊讶。 然后又呼出一口长气,才二十岁,你与写的那名女作家重名。 是。苏逸梵点头,不敢多讲。 [青]这个字是来自周青。 宋伯良说得对,她最对不起的人,是周青。 当年话剧社的男主角,她揭发了他,他才会被迫害致残,最后选择了自杀。 的副刊本是刊登些无关痛痒的通俗文学。比如侦探系列的福尔摩斯,比如张恨水的。 面试她的男人便是这家刊物生活专栏的主编,陈从牧。 他工作严肃认真,不苟言笑。 苏逸梵从来没见他笑过。 校对的工作枯燥归枯燥,好在事情并不难做。 三月的某一天,陈从牧问她,明天是什么日子? 她抬手翻开日历,[三月八号。] 国际妇女节? 对,你的节日。給你放假一天。陈从牧抿嘴对她笑,克制的笑,嘴角向上咧的角度很小,不仔细观察看不出。 三月的东北其实还很冷。 她改了名字,有了正当的工作,穿起了时髦的羊毛风衣。 自从日本人被赶走,东北一下子涌入了好多的人。 被战争扰乱得千疮百孔的中华大地,反而被日本人统治许久的东北经济最为发达。 她又想起了周青。 宋伯良?她出门买菜,刚出门口就碰到了他。 逸梵他主动去拉她的手,吞吞吐吐。我我想你。 大街上,别这样。她躲开,从他身边快步走过,急迫想摆脱他。 她走在前面,在人流中忽隐忽现。 他跟在后面,也忽隐忽现。 你跟着我!她站住转身,倏然往后跑回了几步,到他面前,到底想怎样? 他指了指前面,那里就是周青自杀的地方。 苏逸梵顺着方向看去,不远处是浑河,三月天,依旧冻着。 那是八月夏日的艳阳天,他非要去听浑河的流水声。 他张开双臂,对着太阳大喊,我们胜利了,这是中华儿女的土地。 然后噗通,从桥上跳了下去。 苏逸梵听得哈哈大笑,死得好! 宋伯良扯住她的胳膊,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心狠。怪不得聂瑗说你不是中国人! 他眼瞎,浑身上下都是伤,做不了事,不死等着连累家人朋友吗?她甩开他的手,不要把自己放在道德制高点上,我救了你,你又是怎么对我的?民族仇恨撒泼到女人身上,不是懦夫是什么! 他舔舔嘴唇,又再次抓起她的手,往他脸上啪啪打。 你说得对,我也不是好人! 可是我心口有怨气,我也不想活。 周青至少还有红颜知己,聂瑗。我呢?我没有他那么勇敢,日本人把我吊起来的那一刻,我腿都软了,割下我耳朵的那一刻,我脑子里想的是,我还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就要去见阎王了。 他抓着她的手不断抽打自己的嘴巴,你打我,我宁可你恨我,你打我。 至少,你会记得我。 停!停停苏逸梵使劲向后用力,摆脱了他任性的自残。 他又手疾眼快的将她狠狠用力抱住,逸梵,我们在一起吧。 逸梵,我们在一起吧。 逸梵,我们在一起吧。 他说了很多遍,求你喜欢我。你知道我多么惨,没人喜欢我。 后来,她似乎听到了他的哭音,我想要安慰,想要安慰啊。 她有些被感动,女人,就是这样。 她像jiejie,像母亲,擦干他的眼角,男儿有泪不轻弹,哪里有那么严重呢。 答应我,我们在一起吧。我会对你好的。你救过我的命,我真的感激你。他死死不肯放开她。 你说你惨,你需要安慰,我何尝不需要。 你说你没人要。我也是,知道我真实经历的男人,谁会要我呢?谁会娶一个曾经做过叛徒,給日本人做情妇的女人?苏逸梵被他启发,不免也讲出些心里话。 我要,我要。我娶你!他语气很坚定。 你不怕我給你抹黑吗?她没有那么激烈的反抗他了,被男人抱在怀里的感觉真的很温暖。 就如从前,这种温暖高桥雅治也給过她。 不怕,我只想好好活下去。 我也是。苏逸梵放松了双臂,很自然地抱住他。 你答应我了?他真的高兴,一年来的首次高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