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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果

    

因果



    出发时大雾铺天盖地的,马车为求平稳,临近晌午才慢慢悠悠地驶到青阳山脚下。不过此地离青阳寺很近了,都能隐隐约约地听见从山顶遥遥推开的阵阵佛音了。

    侍卫长辨别了日头,想着几个时辰不休地赶路,便同郡主禀报说,让兄弟们在山下碧晴河旁的茶棚里喝口热茶,暂作歇息。

    钟应月点点头,顺手打赏好些银子。

    正巧她也烦了,在一个小小的空间呆得太久,即便里面布置得有多舒适也会让人感到烦闷。

    她掀开车帘,望向四周。

    城外的花草树木总是更鲜活一些,万物复苏,入眼一片嫩绿,唯有中间一线黄土。

    这黄色是一条蜿蜒千里横跨碧晴河的小道,是直接连接青阳山的,同时,也是唯一一条通往其他地方的官道,想要离开彻底京都,必须得从这里走。

    当然,也可以游过碧晴河,从两边的林子穿过。只是这边依山傍水,山水养人也养牲畜,这片林子野兽遍布地势复杂,非专人带路,进去便再难出来。

    而且下面的碧晴河又宽又深,尤其在春秋季节更是湍急无比,水性再好也不敢贸然下水。还莫说寻常人不慎跌落,没及时得到救援的话,下场也不过是变成河里的众多水鬼之一。

    滚滚湍流,奔腾得煞是好看的水花不知吞过多少性命。钟应月容色淡淡,心头却骤然升起一种怪异的荒诞感,她抬头眯起眼睛,远眺前方的目的地。

    鬼斧劈清河,仙人现青山。

    不同于碧晴河,青阳山向来以神圣而著名。高峰屹立在上,仿佛是仙人降世,幻化出的一座与长空相接的天梯。故而前朝皇帝为了不染俗尘,特将青阳寺的建筑高搭在那,终日受佛香熏缭。

    相依比邻的两处,一方是勾魂夺命之地,另一方却成了渡世渡人的清净之所。

    钟应月就这样远远地望着那个熟悉的地方,一瞬间,她竟不由自主地探身轻嗅,甚至感觉自己闻到了久违的佛香。

    可反应过来,她又为这动作感到好笑,笑得瘫软在榻上,盯着车顶垂下的流苏徐徐发晕。

    随身伺候的大丫鬟少见她笑得如此开怀,新奇道:五姑娘缘何开心?

    你猜啊。钟应月放松地躺着,她伸手触了触流苏尾段,衣袖落下,露出一截比水玉诱人的皓腕。

    奴婢想姑娘定是要见到夫人了,才会这么高兴。

    夫人是钟应月母亲的旧称,她的夫婿乃定北侯的得力副将,官位不高,但帮侯爷领军多年,堪称左膀右臂,这桩婚事也由定北侯酒后亲自指定。成亲后,副将在定北侯的要求下入赘,所以钟应月随候府姓。

    这对于钟应月来讲,不是一个愉快的话题,她放下手,语气凉凉地,你出去吧。

    丫头不明白说错了什么,手足无措地退下了。

    只剩她一个人的空间里,钟应月坐起身子,翻来覆去咀嚼着母亲二字。

    母亲在她这儿的印象,只存于定北侯口中和寺庙里的那一方灵位。

    老侯爷貌似很喜欢这个大女儿,刚死的那几年经常提起她,说她温柔顺从,懂事端庄,是世间女子该有的模样。

    所以儿时钟应月每次回到都城,就算及其短暂的时间里,她也会主动去青阳寺,为这个面都没见过的人,磕头上香,抄写经书,跪守灵位。

    自然,她投其所好的很成功,定北侯很满意这样的女孝。

    往昔回忆徐徐展开,稚龄女童独自跪在佛堂里的画面被尽数翻出,钟应月面无表情地闭上双眼,竭力想让那尊巨大金佛从脑海里消失。

    可偏偏她越想忘记,有些场景就越是清晰。

    冰冷的牌位,沉默的佛像,跳动的烛光,抄不完的生涩经文,以及那一声声终日不绝的难听佛音。

    又是一声记忆里的悠长入耳,钟应月睁开眼睛,猛地将桌上杯盏扫落在地上。

    瓷器破碎的脆响惊动了外面。

    无事,我出来走走。钟应月忍住头痛,下了马车。

    不知不觉地走到碧晴河旁,她看着自己的倒影被一朵朵水花打碎,又不断地重新浮现在河面上。

    她俯身,想触碰那个自己。

    手指愈发靠近,丫鬟有些紧张地跟在一旁,生怕她栽了进去。

    五姑娘,我们还是

    那是什么?没等丫头说完,钟应月突然指向几米开外的河水。

    那里好似浸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被河水拍打得起起沉沉,待近了些,丫鬟定睛一看,吓得一声惊呼。

    赵容里以为自己死了。

    可他又真真切切地活着。

    头脑还恍惚着,几双有力的大手轮番按压着他的胸膛与腹部,待呛出几口水,意识终于逐渐苏醒。

    双目发胀,睁眼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却是一双小巧精致的绣鞋,虽被裙摆掩去大半,但不难看出,鞋头的装饰、绣工,竟是赵府都不能比的华贵。

    见他清醒了,另一边将他拖上来的壮士才开口说道:我们府的姑娘救了你,还不快快谢恩。

    谢气音没从嗓子里吐完,赵容里就感受到了一股从胸肺蔓延的疼痛,这痛苦过于强烈,不亚于刚刚溺水的窒息感。

    他浑身无力,实在没有劲儿了,只能侧身捧着胸口缓息。

    水珠从脸颊滴滴答答地落下,湿漉漉的发丝黏在尖瘦的下巴上,绘出一片瑰奇的图案。眉头因为咳喘拥簇着,上翘的眼尾被河水浸得发红。

    看起来

    真可怜啊。

    难受得耳鸣之际,赵容里似乎听见有人发出一声感叹。

    一声不带同情的怜悯叹息。

    方才救人的动静太大,惹得茶棚那边纷纷议论起来。烧茶的摊主是个热心的老大爷,他端起一碗热茶塞给赵容里,似乎知道什么一般,叹息道:公子,你还真的下去捞啊,不要命了?再说,要真捞得到那官府早派人下去了,哪儿轮得到你。

    旁边的人连声附和,是啊,这河又深又急的,今早城里最擅水的老刘来试了一次,也没捞着呢!唉,可惜了那老头儿的几百两银子哦!

    欸?不是银子吧,我家有兄弟在衙门当差,他说是银票。

    什么银票,我明明听差爷说了,那老头儿怀里抱着的是银子。

    一群人还在为此争论不休,稀稀疏疏的嘈杂声穿过车窗送进钟应月的耳朵里,她扯下车帘,仰头假寐起来。

    银票还是银两,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原本给的二百两银子,让那被放出宫多年的泼皮老太监把事情办妥了离开都城,结果他办完事非说钱少了,想再敲上一笔。

    后来过了两日,京彦书院的事传开,加上话本子添油加醋那么明显的影射,老太监又贪又怂,知道这事竟牵扯到了众多权贵,莫约吓得半死。

    当晚临义又一身定北军的主将软甲去他住的那条巷子走了一遭,老太监当即就逃命去了。

    只是三更半夜的,雾气那样浓重,老太监年纪大了慌不择路又心神不稳,城外还有一条凶险的急河,能不能顺利出城只能听天由命了。

    时也命也,怪不得我。

    钟应月困倦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前方,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