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意

    杨柳意躺在宿舍窄窄的床上，望着自己的床帘发呆。

    上一次同杨与安见面还是去年春节期间，离现在已快有两年。

    刚开始分离的时间格外漫长，她无数次在夜里打开他的微信朋友圈，静默流泪。

    杨与安的朋友圈背景图是张他拍的小猫，猫儿头歪在他的手心里，乖乖小小的，很可爱。他总说自己想养一只小猫，但杨柳意猫毛过敏，于是哪怕他上大学后在外租房，也没能如愿以偿养一只小猫。

    后来她很久没在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里点开他的头像，以为自己好起来了，可忍不住再点进去看时，那张背景图竟然换成了一副素描。画上竟是她十八岁生日时亲手描绘出的他。无暇思索太多这张背景图的意义，慌乱如潮水般涌来，那天她急急地申请了暑期实习，留在了安江，度过了几年来头一个没有杨与安的夏天。

    后来她又继续寒假实习，跑得更远，在北方开了暖气的酒店里加班写文件，被带她的律师骂得狗血淋头，但还是这么过来了，让她能在简历上自信地写下自己有top律所的实习经历。

    没有杨与安对她的那些好，她还是顺顺利利、漂漂亮亮地度过了这一年多的时光。

    忙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也在慢慢忘记他。

    可偏偏就在这个关头、就在这个她马上放下的关头，他发来了消息，想和她见一面。

    仅仅是一条短信、一通电话，就把她扰得神思不宁，更别说，她又见到了他。

    这冲击实在太大，杨柳意只觉脑子乱糟糟的，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和何嘉告别的，又是怎么回到寝室应付室友的疑问的。

    这样崩坏的情绪与思绪让她忍不住自我厌弃，觉得难堪，只能拼命把杨与安想成一个坏人，才能好受一些。

    这让她想起当年，十四岁的自己也是这样，因为自我厌弃与难堪，一瞬之间对杨与安从仰慕变成了厌恶。

    杨柳意与杨与安第一次以兄妹的名义见过面后，两个大人很快就决定结婚。刘阿姨卖掉了房子，带着杨与安搬了过来，成为了她的mama。

    杨柳意的亲生母亲在她小时候因病去世，她从小被杨虎文一个人娇惯着长大，性子其实很傲。

    从前杨与安对她而言只是一个传说，再好再优秀也与她没什么关系，她还能悄悄做个梦，做梦这个传说可以如同喜欢另一个传说一样喜欢自己。

    但一切都变了。十四岁的杨柳意正值青春最敏感的时期，一贯的骄傲让她也想变成传说。传说便意味着出众，于是她和罗严羽八卦之外的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

    压力与久坐让她慢慢发胖发痘，每次她照镜子都只能安慰自己，中考完就好了。

    可牺牲了美丽的努力也没有意想之中的回馈，杨柳意看着自己没什么起色的成绩更加烦躁，而烦躁又带来压力与肥胖，一切都好像进入了恶性循环，有时回想过去的骄傲，她只会更加沮丧。

    这种沮丧在杨与安的到来之际到达了顶峰。

    他好看又聪明，做什么都游刃有余，就算课余时间都用来踢球，也能稳进理科年级前五十。

    她好讨厌他。

    杨与安并不知道这个便宜meimei为什么对自己总带着隐隐敌视，他一直以为这些敌视的根源在于她无法接受重组家庭，却没想到，她无法接受的是，如此平庸的自己，突然有了这样出众的一个哥哥。

    两个人待在同一个家里，就算没有人提起，她也知道，他们是会被人暗中比较的。

    她讨厌他，不如说是在讨厌不争气的自己。

    刘晓历自然将两个孩子的相处看在眼里。她一开始紧张于自己要做别人的继母，生怕苛待了孩子，处处都细微谨慎，照顾到杨柳意的心思。杨柳意虽然有些骄纵，却也懂事，知道mama对自己好，当然也会领她的情。

    故而一家人一起住了一段时间，这个家也算是充满了欢声笑语，只有当杨与安快放学回家时，杨柳意才会放下手里刘晓历洗好的水果，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间，啪地关了门。

    他们不太说话，同在一张餐桌上吃饭时，也不会坐得很近，且只要杨与安在客厅，杨柳意几乎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对外面不闻不问。敲敲门问候一句，她只说初三时间紧，自己在学习。问杨虎文，他只会说柳柳是这个性子，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随她去。

    刘晓历并不知晓杨柳意的心思，只当是两个孩子都大了，骤然成了兄妹，不太习惯。

    本来不想管的，可觉得这样兄妹俩实在是亲不起来，她忍不住去找杨与安：安安，你跟meimei加qq这些了吗，你们现在是兄妹了，还是要多沟通多相处才对。

    杨与安漫不经心地答应下来，心里却想，她不想跟我说话，我还能硬逼着她开口不成？

    那时他不知道，沟通的机会来得很快。

    临近初三上学期末，中考越来越近，杨柳意更不敢浪费时间，为了复习常常熬夜。杨虎文心疼她，不允许她熬夜，她只能等家里人都睡下，再悄悄起床开灯复习。

    南方的冬天湿冷，就算房间里开了空调也仍不够暖和。杨柳意裹着厚厚的棉睡衣，搓搓冰凉的手，专注地做题。

    杨与安的数学很好，听mama说，他中考数学考了146。

    哼，有什么了不起。

    杨柳意走了会儿神，吸吸鼻子，继续做题，却卡在了几何题上。

    她的几何思维不太好，一些不算难的题有时也会困住她。

    这道题卡了太久，好不容易才找了条辅助线解出来，浪费了不少时间。

    别急，别急。她勉强安慰着自己，继续往下写，却在下一道题又卡住了。

    这道题她甚至记得，是自己做过的，当时也不会，还认真整理了笔记放进错题本里。

    可现在，不会仍然是不会，仿佛她做过的所有努力都是无用功。

    心态崩得突然，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试卷上，笔迹慢慢晕开，糊成一片。

    随着眼泪掉下来的，还有鼻涕。可杨柳意四下找了一圈，都没找到纸巾。

    今晚真是糟糕透了。

    杨柳意小心翼翼地憋着呜咽声，打开房门，摸黑去客厅拿纸。

    她不敢穿鞋，只敢光着脚踩在地板上，生怕有人听到她的动静出来查看，撞见她这么一副狼狈样。

    可正当她好不容易从玄关处的柜子里摸出一包纸巾，却突然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小偷！

    杨柳意吓得全身一抖，几乎就要失声尖叫起来。

    门被轻轻打开，杨柳意就在门口玄关处蹲着，躲无可躲，只能面色惨白地做好慷慨赴死的准备，却见踩着楼道灯光进来的人清瘦挺拔，轮廓熟悉，分明是杨与安。

    而杨与安毫无防备，也被眼前面无血色的杨柳意吓了一跳，酒醒了大半。

    两人就这样在一片寂静的黑暗里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