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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记忆的漩涡迅速转动,浪潮席卷而来,将过往的红尘翻出。

    09年的夏天,姚汀在湛蓝的天空下走在井和市区的街道上。盛夏的阳光灿烂刺眼,蝉鸣声渐渐有些倦怠,沿路树叶翠绿的汁液像是要被蒸发掉。

    嘿!宫观洋从后方拍了下她的肩膀,骑着单车紧急刹车在她身旁。车轮和大地发出了刺耳的摩擦音。

    你吓死我了。姚汀白了他一眼。

    想什么呢?宫观洋个子挺高,穿着整洁的白衬衫下车走在她身旁。

    想开学啊,能想什么。明天就是高中的第一天了。

    开学有什么好想的?

    读高中感觉好难。

    你要不要这么消极?

    你要不要那么乐观?姚汀笑着反击道。

    在拌嘴中,俩人顶着炎炎烈日往别墅区走去。

    别怕,哥罩你。宫观洋用胳膊肘碰了碰她,用着开玩笑的口吻道。

    姚汀懒得听他贫,瞟了他眼问道,你那个如花似玉的小女朋友呢?

    早甩了,没意思。

    什么东西。姚汀忍不住毫不留情地吐槽他这种不负责的感情观。

    记得别告我妈我谈恋爱。宫观洋无所谓地眨了眨眼。

    知道,我没那么闲啦。

    两人说着来到了分岔路口。

    够意思。宫观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便立刻骑车绝尘而去,因为再晚一秒,姚汀绝对会踹他。

    高中开始得很仓促,井和一中变态到刚入学一个月,连班里同学都认不全就要月考了。姚汀所在的班级是全校最好的班,成绩出来后,她考了班级第24名,也是年级第24名。

    她看着自己的成绩单心情有些低落,真是一个足够糟糕的成绩。姚汀后来总结自己的人生,发现好像在面对所有仓促的情况时,她都无法处理好,交不出一份让人满意的答卷。

    无论是父亲仓促的离世,高中仓促的开始,还是爱情仓促的来临,以及后来的种种她都处理得一塌糊涂,走了许多许多弯路。而这种种事件所带给她的影响,是那样的绵长又深远。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呢?是性格所致吗?那又是什么造就她这样的性格呢?

    姚汀对于自己的成绩,也没感到有什么过于值得意外的。让她惊讶的是成绩榜单上写着的年级第二名,孟浮生。

    开学一个月她对孟浮生还是有些印象的,因为那个男生和班上所有的人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要说井和一中除了有绝对优势的升学率外,还让其他学校高中生最羡慕的,就是在井和一中不用穿校服。他们校长试图通过这样的小细节,来告诉社会自己学校的学生可并不是什么书呆子,这还真是奇怪又搭不着边的想法。

    高中正是爱美的年级,无论男生女生都会想穿自己精心挑选的衣服,除了一个人,那人就是孟浮生。

    想要做异类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光穿不穿校服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就能被人无限延伸出各种说辞,像寒酸、不合群这样的字眼会随之不请自来。

    姚汀有些许不同,她每每看到孟浮生穿着校服坐在最后一排的时候,一种类似于佩服的感受会莫名浮现。或许是因为她从来不敢做那样的人,那样无视所有人眼光的人。

    迎合规则是最简单的事,跟着大部队走,同所有人表现的一样,能减少许多麻烦,这一点她十分清楚。可她的内心却始终存在着某种说不清的叛逆。

    姚汀你数学才考83?创历史新低啊!宫观洋迈开腿,跨坐在她前面座位的凳子上,调侃着她。

    要你管啊!姚汀羞愧得耳朵都一下红了,立刻拿历史书盖在了试卷上面。

    来,有什么不会的让年级第一教你。宫观洋试图抽出她压着的试卷。

    滚蛋,少在我面前炫耀了。姚汀瞪了他一眼。

    哈哈,被看出来了啊。

    上课铃声响起后,宫观洋说笑着回了座位。由于提到了月考,姚汀便下意识地往最后一排看了眼,却没想到孟浮生也在看向自己这个方向,目光出乎她意料地相撞,她立即尴尬地扭回了头。

    姚汀回头坐好后想到,如果考英语的时候,自己早点叫醒他,他现在会不会就是年级第一了?

    第一次月考,考试座位是按照学生进考场的先后次序,学生自己挑选即可。姚汀来了教室便选择坐在了左中方后,没一会儿她看见孟浮生进了教室,直直地向自己这个方向走来,隔着走廊坐在了她的右侧。

    考数学时,姚汀绞尽脑汁才写到第二道大题,她就注意到孟浮生已经合上了笔盖,吓得她赶紧看表以为没时间了,结果离考试结束还有一个多小时。

    到了最后一门英语考试,广播里还放着听力,她瞄了眼旁边的孟浮生,看见他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暗自想天才做题这么快吗?都可以预知听力的吗?

    姚汀不禁观察得仔细了些。他的睫毛好长,感觉比女孩子的还要长,睡着的样子和平时有些不同,现在的他看起来毫无攻击力。

    看了几眼后,姚汀也没多管他睡着了,继续做题。她对英语一直很擅长,能拿满分的程度,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半小时,她就已经检查了两遍。

    检查完试卷后的姚汀有些无聊,便走神地乱看着教室里有四盆绿箩,前面那个女生的笔袋好漂亮,两个监考老师真能闲聊。

    孟浮生还在睡觉。

    有些好奇。姚汀先看了眼监考老师,又悄悄伸长脖子向孟浮生的桌子上望过去,却发现他答题卡空白一片。

    啊?他还没涂卡?是不是应该叫醒他啊?姚汀在心里又想着,要是人家本来就不想涂呢,叫醒他,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多管闲事?

    就这么纠结了片刻,姚汀觉得孟浮生不像是那种会放弃答卷的人,便还是决定把他叫醒。她又瞟了眼讲台上还在聊着天的监考老师,确保安全后,便拿了支笔偷偷向右侧伸过去。

    两人隔着的距离并不远,姚汀迅速且轻轻地戳了一下他的腰侧。

    孟浮生一下子便醒了。他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姚汀,又看看周围,桌上的试卷,墙上的钟表,显然才发觉自己正在考场上,并且还有不到半个小时考试就要结束了。

    被叫醒的孟浮生的睡意还未完全散去,下意识地低声说了句,我靠。

    他忘了自己还在考试。

    姚汀一下被他的反应搞得实在忍不住笑了,她发出了些笑声又赶快忍着闭住嘴巴,身体却随之有些抖动。

    那边的同学不要讲话!听见了声音,监考老师严肃的眼神望了过来。

    姚汀赶忙低头乖乖坐好。

    孟浮生快速浏览着英语试卷填涂答题卡,在收卷前的最后一秒,勉强写完了作文的最后一个单词。

    考试结束后,姚汀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旁边的人突然说,喂,谢谢。

    姚汀侧身望向他,一下没反应过来。

    谢谢你刚刚叫醒我。孟浮生的手指点了下手腕处的手表,他的声音里有种野性。

    不知道为什么,高中男孩子的身形总是比较单薄却又很有力量,与油腻的中年男人天差地别。他们直直的脊背撑着干净的白T恤,额前的碎发如果一不小心忘记及时去理发店打理还会有些扎眼,那样的帅气鲜活而难得。站在姚汀面前的孟浮生,就是那样鲜活且干净。

    姚汀一想到刚刚,就又忍不住想笑了。她笑着连忙摆摆手说,没事儿,你晚上早点休息。

    姚汀你起来回答一下这个函数怎么解?数学老师明显不爽她的数学成绩。

    姚汀边往起站,内心边想,运气不会这么背吧,走个神刚好就被抓住。她刚才根本没听课,连问的是哪个函数都不知道。

    第三题。同桌悄悄提醒道。

    其他人别说话!数学老师摆出一副你要是答不出来,我今儿这课就不继续往下讲了的态度。

    姚汀迅速扫着题目,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况且就算看进去也不一定会答,心里着急又感到有些羞耻。正想着完了绝对要被数学老师骂一顿的时候,她突然听见后方有凳子在地面上划过的声音,有人站了起来。

    老师,我想去厕所。孟浮生在最后一排站起说。

    数学老师本想说刚上课去什么厕所?上课前早干嘛了?但因为孟浮生数学可是考了满分150,全校就这么一个,她便松口道,快去快回!

    孟浮生从最后一排走来,在经过姚汀座位的时候,快速地在她桌子上放了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写着的,是这道题的解题步骤。

    明明就是不到三秒的动作,在姚汀的脑海里却像是放了慢动作。她闻到了他身上好闻的洗衣粉味,看到他修长的手指拿着纸条放在了自己桌上,还轻轻地隔着纸条点了两下桌面。

    姚汀望向他出教室的背影,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总算是得救了。

    她照着纸上的答案读了下来,数学老师也终于放过了自己,让她坐下前还不忘补一句,考试的时候你能这么清醒就好了!

    等孟浮生回来走到她身旁时,姚汀赶忙仓促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地对他说了句,谢谢。

    听到她的声音后,孟浮生嘴角向上扬起,继续往座位走去。

    这次轮到她说谢谢,本该两清谁都不欠谁,怎么从此之后的十年,你我都陷入了无尽的纠缠之中?

    命运的齿轮仿佛在说着绝不会放过你我,用那尖锐的轮齿狠狠在我们身上滚压,直到遍体鳞伤,可我们却没有分毫的还击之力。

    姚汀放学后背着书包慢慢走着,反正早点回家也是自己一个人,也没什么重要的事要做。只是对于明天排座位的事情,她有些犯愁。

    座位是按月考成绩排名一个个进去选的,等第24名进去,座位已经有一半的人选完了。她在这个班里还没交到什么朋友,该怎么办呢?

    走着走着,就听到前面的男生说的话,他们好像是自己的同班同学。

    晚上回去我都不知道怎么和我妈交代考试成绩,我的psp游戏机算是完犊子了。

    谁知道班上的人都这么rou,我数学145以为够高了,结果他妈一个150一个148。

    不然你可以敲你爸一笔,让他给你买最新那款科比2009。

    说起来那个孟浮生也还真是不给面子,放学叫他打篮球都不去。

    他肯定很穷啦,看他每天穿校服,浑身上下连个名牌都没有。

    哈哈,肯定是自卑!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你说的对,要理解穷人的自尊心啦。

    ......

    后面的对话,姚汀就没有再听下去了。但她决定自己接下来的高中三年,都不要认识前面这几个男生。

    做完功课后,刚过晚上十点姚汀便洗漱完毕了。她习惯早早收拾好,换上舒服的睡衣躺在床上,听着歌放松自己。

    她刚准备躺下就听到了门铃声,只得起身前去开门。她估计是她妈又忘了拿钥匙,心里还想着她mama今天竟然回来得还挺早。

    门铃声又响了一声催促着,她也顾不得换衣服,只换了鞋便出了门大步迈进了院子,又跑了几步到了大门口。

    咔哒一声拉开铁门,姚汀语调焦急地说,你要不就下次带上钥匙,要不就别每次都那么急。

    铁门彻底打开了,却发现站在门口的人并不是她mama,而姚汀拉门的手就那么静止了下来。

    显然门前的人也愣住了,两人四目相对,都有些讶异。

    我以为没听到。孟浮生先打破了沉默,不自然地回避了视线。

    姚汀穿着白色吊带睡裙,虽然足够长,可颈部下方依然露出了大片雪白的肌肤,随着她的呼吸起起伏伏。

    他因为送货出了一身的汗,对比起来他的肤色不知道比姚汀黑了多少个度,而她身上的香甜味也正随着夏夜的风飘来。眼前的姚汀整个人干净得让生出邪念的孟浮生都鄙视自己。

    其实孟浮生也就只按了两次门铃。按完第一次门铃,他从外面看到别墅只有第二层亮着灯,等了一会儿以为房子的主人没有听见,便又按了第二次。

    姚汀一方面惊讶,一方面又好奇孟浮生怎么会出现在她家门口,所以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衣服有什么不妥。她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太急,因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以为是我mama,你怎么在这里?

    孟浮生看向她的眼睛,晃了晃手里的盒子,我来送快递。

    快递?2009年网上购物还没有普及全国,谁都无法想象09年双十一只有5千万的营业额,可18年已经超过了2000亿元。

    在井和市,姚汀对于快递还比较陌生。

    她走上前,双手在身后交叠,探头看向那个盒子上面写着她mama的名字。

    哦......那应该是我妈买的东西。她妈从上周就开始买些有的没的,不过每次东西到了,都不由她负责去拿。

    她只是说着点点头,好像没有接过去的打算。

    要我帮你拿进去?孟浮生声音轻微挑起,觉得她没有一点防范意识。

    不、不用,我自己拿就行。姚汀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松开身后交叠的手,接了过来,两条胳膊又细又白。

    你......姚汀欲言又止。

    孟浮生知道姚汀想问什么,他没任何遮掩地意味,我打工。

    看到他自行车后面还绑着许多货物,姚汀想,所以他每天晚上还要打工很久吗?怪不得他考试会睡着。可这种事应该不想被别人知道吧?她想起今天放学那几个男生嘲笑的声音。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姚汀想到这里便立即说道。

    孟浮生一眼看透她什么意思,轻笑了一声,我没那么矫情。

    他过分的坦率反倒让姚汀觉得自己卑鄙。刚刚她不也在心里觉得,让同学知道自己打工是件很丢脸的事吗?

    孟浮生骑上车准备离开。

    犹如直觉一般,姚汀知道自己想要靠近他这个人。没有再多想什么,她就鼓起了勇气喊了一声,喂!她的声音似乎过于大了些,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孟浮生停下来回头看向她。

    突然间鼓起的勇气,其持效并没有多久。在想要躲闪前,姚汀挣扎着低下了头咬字道,明天我能和你做同桌吗?

    「我决心靠近你,因为我是这样虚伪,你是那样直白。」

    姚汀的虚伪是什么呢?她试着分析过自己。她害怕别人的眼光,害怕袒露真实。她偏向于营销一个幸福的自己,这个自己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好像只要这样告诉自己,告诉所有人,她就真的能短暂地麻痹她的精神。

    孟浮生就那么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看着她,没有回话。他为她的主动而心思起伏。

    稍长的空白间隙之间,好像听到有只野猫叫了两声。氛围实在有些尴尬,姚汀便硬着头皮,胡乱拉过来一个理由让自己的提议合理些,她继续对他说,我数学太差了。所以想和你学习学习,我......说到连她自己都心虚。

    片刻过后,孟浮生眼眸变得深黯了些。他稳定了自己的心绪,应她的嗓音流露着游刃有余,好啊。

    那声音虽听起来有几分戏谑,可也能听得出认真的味道。

    夏夜的风带着微热的温度,烘烤着他们的心事。

    姚汀还没来得及高兴自己没有被拒绝,孟浮生就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她的衣服,开口道,快进去吧,大晚上你也真是放心。

    姚汀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短促地尖叫了一声,就快速跑进去院子里关上了大门。留在原地的孟浮生见她这幅慌忙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

    那晚孟浮生做了个梦。旖旎又无法启齿的梦里,姚汀就躺在自己身下,她柔顺的黑发洒在了床上,小鹿般的眼睛一闪一闪地躲着他。

    梦却也仅限于此了,因为就算是在梦里,他也觉得姚汀身体的美丽,是自己一定无法想象出的。

    早上孟浮生醒来,感受到身下失控的黏腻。他脑海里闪过了姚汀那张纯净的脸,内心生出一丝亵渎的罪恶感,有些懊恼地将衣服扔进了洗衣机里。

    早自习全班同学背着书包,在教室外排队准备选座位。大家嘻嘻哈哈说说笑笑着,认为今天不用上早自习真是赚到了。

    姚汀站在队伍的中间有些难熬。

    我想和孟浮生坐同桌。前面那个女生羞涩地小声和另一个女孩子说。

    我也想啊,宫观洋也好啊,不过咱们进去的时候,他们旁边肯定已经有人了。

    姚汀听到后便开始焦灼了起来,自己忽略了像孟浮生这样学习好的同学是很抢手的这个事实。那昨晚贸然提出的请求岂不是太尴尬,可自己一会儿要坐哪里呢?她越想心情越渐渐变得沮丧。

    姚汀。

    终于等到班长叫到了自己的名字,姚汀走进去教室,大半部分的座位已经坐满了,下一个同学也快要进来。她慌乱地扫了一圈并没有看到孟浮生,而教室里的人又全部都在看向自己,便有种压迫感。

    她不喜欢这样的注视,于是低下头失落地准备随便找个座位坐下。可就在这时,却听道:

    喂!这儿,去哪儿呢!

    他的声音来自教室左侧。

    班上的人和她一样望去,看到孟浮生有些吊儿郎当地坐着,眯着眼睛盯向她。

    沮丧与失落瞬间消失不见。

    姚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她甚至小跑了向他。她不管坐在孟浮生附近的那几个同学怎么看她这个样子,她只觉得像蜜罐子撒了一般。

    「我以为你会抛弃我,我以为又剩下我一个人,可你没有,谢谢你信守诺言,无形之中保护了我渺小的自尊。」

    姚汀的安全感少得可怜,孟浮生并不了解一个简单的举动,会让她真的发自内心地开心。他只是在姚汀进来前,婉言拒绝了每一个要坐在他旁边的同学。

    孟浮生把座位选在了教室左方边缘的位置,她的座位靠墙有种被包起来的感觉,他起身让她走进去。姚汀进去边摘下书包边小声对他说,我以为你要和别人坐在一起了。

    她的声音还有点喘息,带着失而复得的惊喜。看到她小鹿般的眼睛正望着自己,孟浮生又想到了昨晚的失控,他便听得有些烦躁,语气略凶地道:看书。

    哦......姚汀以为自己吵到了他,默默闭上嘴巴,开始接二连三地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笔袋、书本、水杯、便利贴......

    没一会儿,不大的桌子上就摆了十几样小东小西,而孟浮生的桌子上就只有一根笔一本书。女生是怎么用得了这么多东西的?

    坐下来就发现男生和女生在一些小细节上,差别真的很大。孟浮生由于个子高的原因,腿放在桌下都很挤,而姚汀还能敲个二郎腿,在桌子下面轻松地晃来晃去。她才没有那个心思看书,就那么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继续观察着他。

    她在身旁轻微晃动着,让孟浮生莫名觉得她的一举一动都惹人在意,忍不住问了句,看够了吗?

    而姚汀一点儿都没偷看被抓到的羞涩,眼神反而更加理所当然。她紧贴向桌子侧棱,胳膊放在上面,身体往前压,向右扭头想要和他对视。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姚汀认真地问。

    毕竟他们连正式交谈都没有过。

    孟浮生看着她因为太靠近桌子,胸有些像是被放在了桌面上。夏日轻薄的半袖难以遮挡她身体的曲线,他的喉结翻滚。

    他怎会不知呢?

    从第一眼看到她,就想让自己和她紧紧靠近,将她浑身上下都彻彻底底沾染上自己的气息。

    可姚汀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宫观洋的座位旁也是空的,她不知道宫观洋望着她跑向孟浮生时,他手中的铅笔被压断,她不知道孟浮生知道这一切。

    她只知道这是,09年的夏天。

    和孟浮生成为同桌后,姚汀起初并没有觉得自己和他的关系随着距离而变近。她对他始终有种好奇,可自己却也犹犹豫豫地阻止这种好奇。

    原因在于她知道自己一旦选择把他探个究竟,她便必定会越陷越深。

    同学朋友们聚在一起说起悄悄话来,都一致认为电影电视剧里一见钟情的戏码不切实际。

    喜欢上一个人哪儿是那么容易的事啊,我是不相信男主看一眼女主,就能为她赴汤蹈火的剧情。

    是啊是啊。其实一见钟情还不是被外貌吸引吗?这样建立在表面而生的情感肯定是不会长久的,在电视剧里看看就行啦。

    姚汀在一旁点点头表示认同,心里却不以为然。她觉得一个人会喜欢另一个人的苗头,从第一次见面起就被种下了。只是这苗头可能太小以至于察觉不到,或者只当它是一种小小的情绪波动,忽视了去。

    可见一面,再见一面,这小小苗头就像被水浇了一次又一次,扎了根在心里往上长。而且愈浇水,它仿佛愈渴得紧,恨不能压缩那间隔的时间,一次性灌下来供它疯长。

    如今坐在孟浮生旁的姚汀便有这样的感觉。她觉得周一到周五的时间过得那样快,简直盼着学校有天通知高一的学生周六也要补课。想必若有人知道了她的盼望,还当她是有多爱学习。

    可除了这么点想多些时间见到孟浮生的小心思,她也并没有采取什么别的实际行动。她不是个需要互动的人,光是能默默地在一旁观察着他的小细节,就已感到满足。

    比方说她渐渐知道了孟浮生总喜欢单手拧瓶盖;他不太听文科的课,却对一些课外的政治历史书很感兴趣,比较少看一些叙事性的;做理科作业时仿佛再跟上一次的自己较劲,一定要把解题的时间压榨到更少;上课时他总翻看着后面的课本,只有老师敲黑板说当下这节课的重点时,他才抬头瞥一眼,像在验证自己的预判是否准确一样。

    这种种的小事都让姚汀觉得自己更了解了他一些,可基于这种了解上,他们的距离对她来说反而更远了。

    可一定有哪里让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和孟浮生属于同一种人,不然只凭他优秀,她也不会这样在意他。

    这一点是什么呢?她周五的晚上躺在床上,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想不出个答案。到底是想不出呢,还是不愿想呢?她被自己乱糟糟的思绪搞得厌烦,觉得自己脑袋里装的全是一些猜测罢了。

    想到这里,她有点讨厌自己。她为什么非要猜测他或许也有个不幸的家庭呢?为什么非要把他和自己类比,找出共同性呢?就算有,又怎么样?

    她明明深切地希望他这样优秀的人,能有一个安稳的家庭,如此他的未来会更有保障,更加明亮。可她又迫切想要这世界上,能有个人感知到她的处境。这样的感知不是像宫观洋对她的那种了解,而是一种即使彼此陌生,你却依然懂得我的生存方式的洞悉。

    这矛盾的感受让姚汀有些疲惫。她缓缓地闭上了沉重的眼皮,在黑暗中描摹起了孟浮生握笔的手,那凸起来的泛白的指骨一下一下刻在了她的脑子里。

    孟浮生晚上在拣货时,看到了姚母的快递。他想起姚汀站在她家门口的漂亮模样,心疼倏然加快了些。他将那件快递单独放在另一处,计划明天送过去。

    等到第二天周六,他抓紧把大大小小的快递件派送完已经半下午了。要前往姚汀家时,不禁觉得自己浑身是汗。怎么也不能这样过去,便赶回家冲了个澡,换了身清爽的衣服才骑着单车去往目的地。

    可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地方,快递却是由她母亲签收的。没见着姚汀也不能张口问,失落感不免爬进了他的身体里。

    迎着天边下坠的夕阳,孟浮生无心无思地往小区外走着,快要走到门口时,却听见咦?的一声。

    他左侧身体应向声音的来源,望见了姚汀站在道路另一侧看着他。刹那间,他的笑容比思绪快多了。一见着她,他的笑就漾了出来,就这么笑着三步并两步走到了她面前。

    你来了啊?姚汀原本脱口想问你怎么在这里,却也马上意识到他是来送快递。可一改口的这句话听起来像他们约好了见面似的,便又问了句,已经要走了吗?

    嗯。孟浮生点了点头。

    两人见了面却一下不知该说什么,相顾着静默了少许。孟浮生笑了下,他一手撑着单车,又看了眼天色还早,便道,要去散散步吗?

    听到提议,姚汀微微歪了下头稍作思索后,眼睛就弯弯地露出笑意,应道:散步吗?好啊。

    她本就是不想和mama单独待在家里,才出来在小区里闲逛了一阵子,现在能有去处自然开心。

    说罢两人便肩并肩走上了井和的街道。姚汀走在他的左侧,边走边想要聊些什么呢?他们在学校里也不过只是说说下节上什么课,或听他给自己讲讲不会的问题。所以,他们根本还没有交谈过什么实质性的话题,只是较熟了些,说话不用那么字斟句酌。

    你喜欢井和吗?

    姚汀正在纠结拿什么话来开口打破沉默,就听到孟浮生问了这个问题。

    我啊。她将自己原本微低的视线抬起,延伸至她所能目及的道路最远处,很喜欢。

    道路笔直,车流交错,两旁人影憧憧。最远处下坠的夕阳快要消失在高耸的建筑物之后,所剩无几的阳光碎屑烘暖了姚汀对这座所生所长的城市的感受。即使她假想过无数次离开她的母亲,离开这座城市,可这里是她对这世界初次认知的地方。父亲曾带她走过一道道弯弯曲曲的小巷,路过一处处落座着高高矮矮房屋的土地,会永远留在她的心里。

    你呢?姚汀侧目望向孟浮生,会想要以后念完大学,选择去别的城市生活吗?

    这个话题对于他们而言似乎还有些远,可高中三年的时间像按了加速键,让那些看似遥远的问题纷纷凑上前来,等他们有个定夺。

    我......孟浮生的声音拉长了些,语气听起来有迟疑感,我不知道。

    姚汀有些意外,在她失准的印象中,孟浮生对于任何事都有种笃定的态度,不会给出我不知道、我不清楚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

    她不知道,痛苦且充满暴力的片段此刻正在闪现在孟浮生的脑海里。在这座城市里,他经历了太多糟糕而困窘的事了,他理应有所厌恨,他未来大可去往更大城市,再也不回头,再也不回来。

    可当他某天真的踏入一个完全崭新的陌生城市,站在另一个人头攒动的如现在这般的街道上时,那些他痛恨的记忆就会消失吗?

    离开真的有用吗?留下来又真的能代表自己能够直面过去了吗?究竟哪一种做法才算是正确的,勇敢的?

    很多年后的孟浮生设想过,如果这个下午自己的回答能够更进一步,那他和姚汀是不是就能够一起找到一个所谓的正确又勇敢的答案。那时的他们,自始至终对内心的隐惧含糊其辞,让对方无法真正做到相信彼此。

    要吃冰淇淋吗?孟浮生岔开了话题。

    当然要啦。姚汀应着便往路边一家冰淇淋店跑,又回头笑着问他,我要巧克力味的,你要什么味道的?

    看到她迫不及待的可爱样子,孟浮生挥散了自己沉重的心绪,淡笑道:和你一样。

    在这之后的很多个周末,孟浮生和姚汀都如这般漫步在井和的大街小巷。她的出现像是重新覆盖了他的记忆,如那金色碎屑的阳光般照亮了这座原本于他来说痛苦的城市。孟浮生也本以为,她永远不会离开自己的左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