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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溽暑烦消去,怎知秋来又乱京

    

原以溽暑烦消去,怎知秋来又乱京



    兴业二年秋,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因前年众王争储引发的内患外忧终基本歇定,天下渐安,而一忧稍罢必又会生一忧另起,这不,秋风刚临渭水、落叶还未满长安,在这初秋气爽的微凉时节,象征北齐权利云巅的太极殿却难得清凉。

    开朝一声刚落,便有朝臣立即出列,呈奏本于上,厉言弹劾而来。

    臣国子监祭酒闵忠和有本上奏。臣要参黎州太守兼河道总运使冯史,其在任职之地滥用刑法,以己意断是非,以好恶判对错,以致冤案百出民不聊生,更在强收他人合法之产业时逼死百余人性命,如此无法无天,丧尽天良,实乃有辱朝廷之颜面、负陛下之圣恩,还望陛下圣裁,为黎州死去的无辜百姓主持公道。

    国子监祭酒虽主掌太学能入太极殿议事,但其说到底不过是一从四品下无足轻重的闲官,毫无实权,在这权贵云集的京城长安根本就不值一提,今日却突然于金殿之上,当着满朝文武参当朝二品大员手握实权的黎州太守冯史,其胆量先且不说,其之用意却在话尽语罢之时,众人便已了然于胸。

    北齐以武开国,但历经多代文官早已成为北齐治理天下之支柱,再加上灵帝时期皇权旁落,世家大族与权臣勾结把控北齐朝政已成一势,这么多年其内在运作成熟行事早有一定套路,当然今日之弹劾也是其中内部行事风格之一先以一微不足道之小官打先锋,然后再由官员品阶以低向高依次参奏弹劾,如滚雪球之势越滚越大,最终演变成满朝文臣与皇帝一人之间的对峙,而纵观多年弹劾的事例来看,皆如所期,当然这参劾之路也并非全无危险,所以在选对冲锋打头阵之人必慎之又慎,但无论其后是升迁、无事还是革职、被杀,其忠臣之名已定,必留芳史册。

    现在这座太极殿上上演过无数次的戏又不厌其烦上演着,从四品、四品、从三品、三品、从二品、二品,官阶一个比一个大的官员依次占满殿中,与正居龙椅之上的帝王在同一中轴线上形成一高一低的对峙之势,天子虽重却一人势微,朝臣虽轻却是聚众而来,而且还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但到后来却出了两件意料之外的事。

    其一出自其文官内部。

    弹劾一层一层弹劾上去,但到了二品后,位居文官前列的从一品大员身为当朝阁老的孟谦真却未如意料之中地站出来,将已形成汹涌大势再向前再推一步,完成其对龙椅之上的帝王的最后一击。站满殿中出列弹劾的官员就这样无声又焦急地干等着孟谦真的最后一击,而站在第二前列的孟谦真却一直静默不动,低垂着银发苍苍的头,立在金阶之下如一虔诚的信徒般,无上佛之令绝无他动。

    京城四大世家之一柳家因兄弟自相残杀早已没落,而后高家也因灵帝崩逝而衰败,方家独子早丧后继无人,现在也只剩下孟家一家独大,现在全天下世家大族自是都以他孟家马首是瞻,而孟谦真却在此关键时刻无所作为,实着让人不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拉锯不落,尴尬就这样在这座金銮碧玉的太极殿中无声蔓延着,谁也不知道时间过了有多久,但这些弹劾官员心里却异常清楚,时间过得越久,他们输的可能性就会越大,而站在前列的孟谦真久久不表态,已让他们心中起了从来没有的愤怒与慌张,那是失败的情绪与征兆。他们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他们被背叛了,被孟谦真丢弃在这一座豺狼虎豹环伺的太极殿中,任之生死。

    帝王在上不理,左右朝臣林立,这些站在殿中间被团团围住的弹劾官员犹如一群身处闹市的戏猴,受尽众人无声轻蔑鄙视,真是度日如年,但他们又根本无可奈何,无力回击,只好把他们今日所受之屈辱全都算在孟谦真这个叛徒身上。

    好在这样屈辱没过多久就被正坐在龙椅之上的青川解了围,只听得这位年轻的帝王在上发出沉稳威严的声音,向下问道:关于群臣弹劾冯史一事,丞相你怎么看?

    青川话音一落,位于孟谦真之前、站在文官最前列的、如今已贵为当朝丞相中书令的公孙释立即持节出列,低头回道:微臣以为,众臣弹劾冯史乃是职责所在,但对于弹劾冯史罔刑欺民一事,未经查证,臣也不敢乱下妄言。臣提议,陛下不如派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亲赴黎州会审,再下圣令让肃老王爷从旁协助,以保此案之公正公允。

    丞相此提议,甚好,就按此办理。青川看着殿中那一群被抛弃了的弹劾官员,对满殿朝臣补充道:若三司所查正如弹劾所言,朕必严惩不贷;若三司所查弹劾之言实为恶意诬陷,所参与人员,无论人多人少,官大官小,一律从严处置,绝不轻饶。

    青川此言一出,立即便引起朝野上下一片震荡,尤其是对文官集团还有站在殿中的弹劾官员来说,这无疑是一记晴天霹雳,始料未及。

    按惯例,像冯史这般的封疆大吏犯案自是交由三司会审,而朝中官员根系交织,关系密布,三司之中早已作打点,落实冯史罪名不是难事,但平白加了一个肃老王爷,这事就变得复杂起来。肃老王爷乃是仁帝长子、文帝兄长、灵帝与当今圣上叔祖,德高望重,公正无私,有他参与入案监督,即便三司皆为他们之人亦难落实冯史之罪名。

    其实这也不是最坏的,即便此事不成,冯史无罪开释,于他们也不过无益无害,大不了再另寻他法,但此次三司会审除了去审查冯史,居然还要去审查其弹劾之言是否为恶意诬陷,圣上此意明显是冲着其全体文官而来的,是对他们诬陷冯史的一次严厉报复,而这便是在他们意料之外的第二件事。

    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已完全超出了文官集团的设想,思其危矣,立即便有人出言劝谏道:陛下,北齐自太祖开国便定下官员有弹劾之责,意在官员之间互相监督,以察官员不法不正之举。其弹劾内容或有人举冤情而来,或有当地百姓所言而来,或有民间流言而来,数量颇多真假难辨,官员弹劾冯太守也是尽其职责而已。若陛下下令让官员对弹劾内容真假负责并以严惩严办佐之,官员深恐其果,必定会消极畏缩不敢再作谏言,长此以往,损害的还是陛下您的圣听,遭殃的还是陛下您的子民。还请陛下以天下苍生为重,收回成命!

    若是此言由一大公无私之人、哪怕是一无关旁人所说,自是无可厚非,可这话由一弹劾官员说出口来,其私心不言而喻,于是便有不同看法之朝臣出言反驳道:弹劾内容官员不辨别真假就随意呈于圣听,若冤枉了人该怎么办?

    若弹劾内容真有其事,被弹劾官员自是按律法办;若弹劾内容为虚,陛下、朝廷自会还他一个公道。

    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朝虽有律法明确规定官员审判流程,以免官员蒙冤,但法由人执,若所审案的执法官员其心不正包藏祸心,谁又能保证其在审案期间不会滥用私刑。恐怕清白还未审出,被弹劾官员就早已非死即残,纵是还了其一个公道,又有什么用。立即有另一人立即反驳道。

    难不成对官员违法不正之举听之任之,视若无睹?

    难道就凭你们造谣一张嘴,草菅人命吗?

    两派相争又复重现,互不相让,而出现北齐朝中这一局面,自两年前青川登基之时便自然而然形成,而为辨区分,世人将朝中两派简单分为新旧两派。

    旧派是以世家大族为主的文官集团,其目的无非是想聚世家大族之力与皇权分庭抗礼,保全其家族在北齐的显赫权势与地位,就像之前灵帝时期一样,而新派则是跟随青川一同打天下的文官武将以及登基后亲自提拔上来的官员,其目的自然是将这些世代垄断北齐大权的高门大族斩个干净,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权利更迭,自古如此。

    所以青川登基有多久,北齐朝廷上的新旧之争便存在了多久,这几年里新派虽有青川支持,势头强压旧派,使其势力范围已大大缩减,但这些世家大族毕竟把持北齐朝政历代,根基颇深覆盖甚广,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对其完全铲除干净。

    而这些个旧派都是混了大半辈子的老狐狸,狡猾成精,知其新派现在风头正盛,便立即转换打法缩头不出避其锋芒,一边在朝上缄默不言唯唯诺诺,一边却藏在暗处悄无声息使绊子,常常让新派推行下去的政令问题百出,吃尽跟头。可这些个老狐狸行事滴水不漏,让人根本找不到丁点把柄,新派官员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今日旧派之所以突然一改畏缩、主动发难、欲致冯史于死地,不外则是远在黎州改革税制的冯史将他们的聚宝盆给彻底端了,这才让其再也忍不去。

    黎州山多地少土壤贫瘠,百姓贫困每年都需要朝廷拨钱拨粮救助,所以赋税相应也一减再减,但近些年由于桑植业兴起,黎州桑树遍林,养蚕缫丝纺织渐渐形成一体产业,逐成气候,直至今年所出上好织锦绸缎已占北齐全年纺织总和的三分之一,而每年所上缴朝廷赋税却连最初时赋税一半都没有,更可气的是仍年年对朝廷哭穷要大笔钱粮救助,这其中的猫腻勾当自是与多年把控北齐大权的高门大族脱不了关系,所以今春内外终得安定后,青川便立即派冯史这个酷吏去了黎州为太守改革税赋。

    对于冯史今日被弹劾并不出乎青川意料,既然这些人自己挑起事端,他自是不客气连本带利一起还了回去,至于造成眼前这一团混乱争吵,他无心理会,独坐于上,静望着殿外那轮初升不久的旭日,墨眼幽深,若有所思。

    高坐龙椅之上的皇帝不管事,金阶之前的当朝丞相也学皇帝不闻不问,无人主持,太极殿内的混乱争吵越演越烈,终于在一切不可收拾之前,一直不肯出言劝谏的孟谦真却突然从队列中站了出来,白发颤巍手双脚却稳,持节上言道:陛下,老臣有一事要禀。

    白发稀来话语轻,但孟谦真一言轻出口,随即满殿吵闹的喧嚣便立即消散殆尽,无为其它,就因他孟家是京城四大世家仅存的唯一世家大族,他孟谦真是四朝元老、当朝一品阁老、文官集团中职位最高的大臣,只有他有这个实力和号召力笼聚全天下世族,与这位雄心勃勃的新帝分庭抗礼,保住他们世族应有的显赫与富贵,当然对新派而言,理由也是亦然。

    说。青川仍望着殿外那轮慢悠悠向上爬的初阳,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孟谦真回道:从北狄来的使者昨日已抵达长安,同行而来的还有其北狄公主,现已在北郊驿馆,正等陛下下令召见。

    ,青川听后并没有立即回话,看样子有些吃惊,于是将视线从殿外那轮初阳拉回了殿中,开口说道:朕记得北狄所递交的随行人员中,并没有北狄公主这一人。

    陛下背碑覆局过目不忘,着实令老臣佩服。确实,在北狄上递之国书内并未言及北狄公主随行一事,老臣也是昨日接待北狄使团时才知晓此事。对此事之请罪与解释,北狄使者已书写成折托老臣呈于圣颜。

    边说着,孟谦真从朝服宽袖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奏折,立即便有站在金阶一侧的内侍上前取走递与陈福,再由陈福双手奉上交与青川查看。

    青川边看着北狄使者的请罪书,孟谦真亦边出言为之求情道:北狄使团出此一计也是无奈。西戎残暴,除对我北齐屡多搔扰肆掠外,与之相邻的北狄亦常年深受其害,苦不堪言。这几年,随着我北齐国力强盛边防巩固,西戎无可侵扰,便对北狄抢烧肆掠更甚,北狄此次派使者来便是向我北齐求助,并向陛下献上北狄公主以表诚心,只不过为避免西戎事先得知从中作梗,北狄使团这才不得已隐瞒了北狄公主随行一事。

    确实是煞费苦心。青川将手中奏折随意扔回了陈福手中,对奏书内容如此评价道,然后抬头望着殿中最前、首当其冲的孟谦真,心生一丝玩味,开口主动询问道:北狄公主这事,不知孟阁老是如何打算的?

    孟谦真将方才金阶上的一幕尽收眼底,心下权衡再三才谨慎回之,西戎野蛮未脱,残暴不驯,自我北齐建国起便从未停止过对我北齐边境的肆掠侵扰,现北狄与西戎交恶,特送一位公主过来与我北齐和亲,老臣以为陛下可与北狄结秦晋之好,一同联手共抗西戎。

    青川未言,站在殿中的弹劾官员却已有跃跃欲先说之势,虽低头沉默不语,却在孟谦真说完话后便立即纷纷面面相觑,以眼色无声交流着彼此心中的千言万语。

    自新皇登基他们在朝中之势已日渐颓败,许多实权部门都被新派所代替,尤其是冯史在黎州实施的一系列税改制度,彻底将他们手中的钱袋子给剪断了,无权无钱,他们败局已定,但孟谦真方才一言,却为这一团死局带来一线生机。

    前朝虽败,但还可从后宫入手翻盘,虽然他们之前也以各种借口往新帝后宫塞各家世族的贵女,但都被其以各种理由给挡了回来,可这次北狄公主的到来却能让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再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拒绝若与北狄联姻,既能重挫西戎,一解多年北齐边境忧患,又能开疆辟土青史留名,还能得一美人,如此好事几世能有,他们相信这世上没有一位帝王会放过这么一个天赐良机。只要北狄公主一入后宫,这无疑于在新帝王铜墙铁壁般的势力上开了一道口子,而他们就能有机可乘,将自家贵女塞进去只要后宫有人,他们就算现在输得一败涂地,在日后他们也能一举翻盘。

    对此,站在殿中的弹劾官员对站在他们最前的孟谦真心下无不佩服称叹,全然忘了方才他们在心里又是如何对其谩骂咒恨。

    旧派暗自窃喜,新派自是居危思安,防范于未然,立即对孟谦真之言激烈反对道:孟阁老这话在下有些听得不是很懂。这西戎犯我北齐边境数年不假,可这北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年趁我北齐内乱没少蚕食我北齐疆土,残害奴役我北齐子民,如今孟阁老却一忘两国恩怨,力主与北狄联姻,若真按此般行事,我北齐朝廷怎对得起在北境牺牲的万千将士!表面上满口忠言大义,实乃行卖国求荣之举,着实令人不齿!

    两国关系从来都是利益为先,怎能因往日一时之恩怨而置国家利益于不顾?北狄非善类不假,但若能与之联手将威胁更大的西戎歼灭,也不失为好事一桩?新派反驳,旧派亦强辩不让,各为其主。

    哼!一新派官员不屑轻笑一声,反讽道:好事?你们主张与北狄联姻,满朝上下谁不知道你们心里打的是什么下作盘算!

    站在太极殿金阶之上的人都是站在北齐云巅之上的人,神仙说话自是半含半露,即便吵架也是话分七分实,另余三分雾给双方彼此留有余地,以免撕破彼此颜面,众目睽睽不好看,这个简单浅明的道理世家大族出身的旧派自是自幼便懂,但从西境来的那些新派大老粗哪懂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直接将话挑得这么明白,将这些要面子的旧派一下就逼到墙角,顿时纷纷被气得涨红脸,瞪大着眼怒目以对,喧吵自是如钱塘潮更凶猛涌来。

    满庭哄吵,文武大臣犹如泼妇骂街,如此罕见景象也只有在北齐武帝当政时可见。若在平日无事,这位心有果决的帝王也许还会出言干预一二,但他今日却实在无心理会,明显心思不在这儿。

    晨已去,午尚早,偏东斜挂在明朗晴空中的阳乌像只缓缓爬动的蜗牛,一步一步努力向上爬着却犹如从未移动一般,好似精疲力竭无力再前进一样,让一直盯着它看的青川颇是心急,恨不得伸出手来推它一把,将它一下就推到正日午空中。

    而龙椅之下金阶右侧的公孙释小心抬头望了一眼上面这位漫不经心的年轻帝王。太极殿中的群臣哄吵皆因他而起,而他却仿若一局外人般置身事外,高坐龙椅之上视若无睹,只目不转睛望着殿外的明朗秋日,也不知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公孙释不经意与站在另一侧一言未发的陆知相视一望,彼此都摸不清这位年轻帝王的如渊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