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来
第一章 雨来
迦陵,这又是什么花?朱萸想要戳一戳这球花。 这株花球叶缘镀了一层烁丽的金边,包着又长又厚的叶围,一层一层地拢着中间结着一朵朵淡白色花骨朵的花球。好似一只只合起的手掌,端着捧着,护着笼着,生怕掌心的明珠被风吹着,被雨打到,被烈日灼了。 鼻尖传来的异香很快被一阵湿漉漉的劲风吹散消弭,无影无踪。 半晌无人回应,朱萸悻悻收了手看向远处。 花海尽头弥漫而来大片银灰色的阴云,生吞着头顶瓦蓝的天空和偶合露出的一线闪动的天光。很快,阴郁的积雨云堆积成山,饱含着墨黑的雨水沉沉压顶,令人压抑窒息。 黑鸦鸦的穹顶之下,花海罩着层绵薄的白光,在摧折的风中翻涌着绚烂的白浪,掀起滔天的异香,向地平线的尽头压去。 风浪卷起的花瓣迷了眼,朱萸还是一眼认出迦陵和他所在的方向。 迦陵是南国的祭司,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几日前,朱萸途径南国的虎山,迷了路。若不是迦陵恰好从此经过,朱萸跟着这位独行的青年下了山,她怕是要葬身这座猛兽出入的深山里,再无归路。 无意救人的迦陵一言不发,冷淡地转身离开。 朱萸找不到一个机会感谢,索性暂居此地,日日找上门想要帮着做些什么。 不成想,这小半个月里,冷淡疏离的迦陵对她的刻意讨好置若罔闻,一心扑在神庙后的花园中,半句话也不曾施舍她一分,高冷得很。 有时候,朱萸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蜂鸟,绕着这株天山雪莲喋喋不休。 想必,在迦陵的目中,似乎除了花神庙里的后花园,没有什么值得他分神。 任她如何热情洋溢,不知疲倦地缠着他,烦着他,问着他,讨好着他......迦陵都不曾施舍她一个眼神,亦不曾对她说过一句话。 直到那一日。 她恰好被一朵无名的白花深深吸引,手指刚要触上那朵柔软的花瓣,却被一根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细长木条,直愣愣地敲在手背上以示警告。 手背上凭空多出一道红辣辣的抽印,啪的一声震得她手背骨虚虚一颤。 朱萸蹭地抬头,对上一双了腊月寒潭似的眸子,冷冰冰冻视着她捂着通红手背,怒目无措的样子:离远点,不准碰。 在四季如春的南国中,这道声音如一口无波古井中偶然落入一颗惊落的石子,敲冰戛玉般的脆响后,是一圈一圈无边涟漪的回响。 碎冰碰壁,磐钵敲鸣,溅起一身料峭的寒意,一寸一寸浸入她沉慵的心头,不至酒盏杯底,不知酩酊大醉。 这么好听的声音,她突然不舍得生气了。 回过神,冷清的紫衣祭司早已回至花海,锋利的刀眉凤眼间坠着的那颗宝相花状的紫玉融入这片盛开的春色,沁润着无声的暖意。 一滴水珠坠下。 面上漾开暖融的水,一个抬脸,便从颊畔簌簌淌落,在小巧的下巴上凝出一颗痒酥酥,摇摇欲坠的晶亮珠子。 朱萸尚未来得及抬手抹去,眼皮上便又被从一颗天而降的雨珠袭了枚偷吻,趁机蒙住了她的视线。 眼里进了雨,朱萸呀了一声去揉眼,再一抬睁眼,只见远处冒着蒸蒸白烟的雨幕飞速奔来。 瞬间降落的腾腾热雨,灌顶而下,本就松散的发髻彻底垮成了狼狈的落汤鸡,渗下的一股股雨流绵延不绝地糊住朱萸的眼睛。 南国的天气说变就变。 出门时,太阳曝晒得刚烈,这会儿暴雨恸哭得哀戚。 很不巧,朱萸没带伞。这会儿,朱萸抬手搭上眉,勉强挡住了飘入眼中的朔朔暴雨。 她不肯走,她不放心迦陵。 不多时,迦陵不疾不徐地向她走来。 他撑着把素伞,于沉坷烂泥中漫步经行。这把素伞似乎将他与这狼狈湍急的暴雨隔开,他土不著足,乘风踏雨,纤尘不著。 是不是坠凡的仙人,都是此般光风霁月一身,霜身傲骨不减的模样? 朱萸出神地盯着他手中的那只素伞,又情不自禁地垂下眼。 与清清爽爽的迦陵全然不同。 自己脚下那摊泥汪汪的浑水坑里,正陷着一双浸透了泥泞的翘头银靴。漂亮的云纹早就染满了朽泥尘,污浊不堪。 而她微微拔出脚,便感觉冰凉的云袜夹杂着细细的沙和一泡晃荡的泥水,糊在她的趾缝里,冷极了。 雨越下越急。 那把足以撑起两人世界的伞变成了雨中希望。 朱萸有些窃喜,拔脚向迦陵的方向切切跑去。 没想到,拔出来的只有脚,脚上的那只靴子还牢牢地,稳稳地踩在泥沼中,动弹不得。 朱萸被自己绊了一跤,整个人控制不住地踉跄前扑。 完了完了完了! 朱萸绝望地闭上眼,准备与南国雨中的土地,面对面来一个狗啃泥。 火光电石间,半路杀出的一只手及时牢牢地拽住了她的腕子,这才使她免于摔落。 停于半空中的一刹那,朱萸坠坠不安的心怦怦跳个没完。 她睁开一条缝儿,眯着眼虚虚看向迦陵伸出的援助之手:指节匀长,圈住她湿冷细腕的手掌温暖有力,坚定又可靠。 这一刻,朱萸只觉得自己腕子下的脉搏,几欲从自己薄脆的皮肤中弹跳而出,躲进那个温暖的手掌中,怦怦跳个不停。 对上那双依旧古井无波的深邃双眼,朱萸激动地抹了把被雨水浇透涽花的脸,挤出一抹自认为恰到好处的微笑。 尽管她知道,这抹微笑落在迦陵的眼中有多么狼狈不堪:多谢。我... 迦陵徒然松了手。 朱萸一肚子感激的话尚未说完,便眼睁睁得看着自己被松开支撑,一屁股坐进泥坑里,彻底与四溅的泥泞融为一体,尴尬而狼狈。 而迦陵撑着伞,与这个脏兮兮的世间格格不入。 他只是冷眼睨着她,面无表情。 淡淡的嗓音从瓢泼作响的暴雨中一字一字,清晰透彻地砸进她的耳中:不要压了花。 朱萸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她一个大活人,还比不得一丛花珍贵? 谁家姑娘还不是朵需要怜香惜玉的娇花? 就算是朵路边的野花,也受不得这般不惜吧? 委屈、难堪一股脑冲上颅顶,酸涩的双眼被罩上了一层不真切的热汽,眼泪夺眶而出,顺着冲刷的雨水一同品进了嘴儿,咸苦咸苦的。 朱萸气坏了,梗着脖子也只喊出了个气急败坏的:喂! 迦陵没有回头,没有停留。 似乎什么也阻止不了他我行我素的步伐。 她就像是被屏蔽于他世界之外的无干风雨。 任尔东西南北风,他自岿然不动。 一切场景都消失在这场暴雨之中,朦朦胧胧,不甚清晰。就连迦陵冷漠离开的背影也被眼泪切割得支离破碎,光怪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