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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 天可怜见

    

第五幕 天可怜见



    车在往南山上走的台阶前停了下来,上了台阶一片平地,坐落着三十几户乡舍与杂铺,董先生的家就位于此。

    要下车时,林漫才意识到自己草草收拾的物品里没有伞,我好像没拿伞。

    我带了,你的。那把白色的雨伞还在陆斯回手里,他看着林漫只穿了一件中袖的浅色短衣,天暗雨凉,她会冷,便问,有带外套吗?

    林漫回头瞧了一眼她放后车座上的包,惭愧自己心急马虎,拽的那几件衣服也都是薄衣服,没有,不过也不会太冷吧?

    稍等。陆斯回解开安全带下了车,微遮了下还在落的雨,去后面翻找什么了。

    车门一开,阴湿的风往里钻,冷得林漫打了个寒颤,很快陆斯回就返回来了,一手拿着那把雨伞,一手递给她一件灰色的卫衣,穿一下。

    林漫看着他手里的那件衣服眨了眨眼睛,想着不太好吧,又听他说,干净的。

    没有,我不是

    会着凉。陆斯回将衣服放展,又抻空贴合的卫衣尾端,我帮你穿?

    不不不,我自己来。林漫耳朵忽地感到发烫,赶忙将他手里的衣服拉过,从头上套了下去。

    卫衣无帽本就是宽松款的,放两个她都绰绰有余,但伸出头来的时候还是弄乱了头发。她的肩膀较他窄多了,撑不起来衣服,袖子又太长,她正往外伸手的时候,陆斯回抬手帮她整理一下额前的长发。

    随着他的动作,她感觉到一缕被卫衣领口压着的卷发,从她肩膀肌肤的表面被轻轻抽走,滋生了些许痒意,像他的指尖直接滑过了她的皮肤。

    穿好了。林漫低着头小声说了句,温暖和残留于他衣服上那种淡淡的气息同时将她相裹。

    她的回答有些乖,又看着她柔软的身体陷在自己的衣服里,陆斯回心底萌生出了一种异样感,这份异样让他湍急又让他卡顿。

    错开目光,他们分别看向窗外掩饰亲昵,可视线却不禁落回彼此在车窗玻璃上映出的轮廓,打破朋友关系的预兆不请自来,叫人手足无措又暗暗期待。

    他和她,在克制,也在放任。

    那把白色的雨伞在傍晚中绽开,陆斯回左手撑着伞,右手拿着设备,还给设备遮了一层透明塑料布,林漫锁了车抱着两人装衣服的包与他一同并肩站在伞下。

    近点儿。陆斯回将伞倾斜向她。

    嗯。林漫靠近了几分他的方向。

    两人拾阶而上,雨水顺着台阶往下流,有些打滑便走得慢,走完时,林漫想起过去和梁青维打伞时,肩膀一侧总是会被打湿,而现在她的左肩还是干干的。

    你的肩膀被淋湿了。

    陆斯回却下意识地确认了眼她有没被淋到,雨赏光。

    瞎讲。林漫笑着不认。

    寻到董启山先生的家,摁了门铃没片刻,就听见了院内来了,来了的喊声和踩水声。

    董夫人您好,我们是四台之前跟您联系过的记者。陆斯回将工作证拿出,林漫也问了好。

    别董夫人了,我这把年龄你们唤我声阿婆就好喽。董夫人年岁已将古稀,银发低盘,慈眉善目,伸着手揽他们进院,到了屋檐下,雨天上路难,一面担心你们路上安全,一面又盼着你们来。

    是不是还未吃过饭?我早起就炖了鸡汤,给你们下碗面暖胃。董夫人推开房门,你们先收拾着,东西随便放哪儿都行,就当是在自己家。

    董夫人的热情让林漫站不住脚,忙跟着她道,麻烦您了阿婆,真的太不好意思。

    急着赶路,她跟陆斯回也没吃午饭,想着到了再随便泡个泡面凑合一顿。董夫人将她拦下,有什么麻烦的,一年到头家里都不来人,你们能来我高兴得不得了。说罢就去厨房忙活。

    董启山夫妇无儿无女,董先生走后,董夫人的日子过得漫长,陆斯回联系她时,她没什么犹豫就答应了,在乎的并不是上电视的名,而是想有人能同她聊聊天,回忆回忆她与先生的一生,留下点什么痕迹。

    陆斯回望着董夫人的身影与他母亲很像,小时候家里来人时,母亲总是早早准备,倾箱倒箧,一再多留客人,那时他和阿莱都不懂,只觉得母亲是孤独,后来才明白,母亲不是孤独,是思念着父亲。

    那些存留在客人脑海里与父亲有关的记忆,母亲听多少遍都听不腻,那是慰藉,是生活这碗苦药里的几粒砂糖。

    朝屋里看去,房角在漏着雨水,嘀嘀嗒嗒坠入地上接着的水盆里。陆斯回从包里拿出雨衣套上,我处理一下。

    上去屋顶吗?雨滑瓦碎,林漫有些担心,我帮你吧。

    你就在这儿待着,别淋雨。陆斯回将院里的梯子搬过架起,拿起石块、手电筒和包在设备表面的塑料布从梯而上,林漫撑着伞扶着梯子,仰头看屋顶上的他,感受着他身上那种纯粹而沉稳的男性力量。

    观察下来,觉得他是个只做不说,接受善意也还以善意的人,率真直接。

    陆斯回嘴里咬着手电筒照明,将碎瓦片揭开铺上透明的塑料布,再把石块压在其上后,迅速又从容地从房顶上下来,雨夜再狼狈也与他无关。

    得等明早晴了天补裂缝。陆斯回脱下雨衣,一上一下有些热,解开黑色衬衫领口处的两颗扣子。

    你那背包是哆啦A梦的口袋吗?林漫觉着里面什么都有,这得亏是跟着他出差,不然光设备会被淋湿这一条就让她犯愁,而他早给打理好了一切。

    陆斯回笑笑,你多跟我出几趟差就知道要带什么了。

    好了好了,面煮好了。董夫人冲他俩招手,你们先吃着,不够还有。

    他们道谢又舍不得这叫人宁静的细雨,董夫人为他们开了屋檐前的灯,铺了俩厚垫子。两人捧着冒热气的鸡汤面,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与董夫人闲谈。

    冷雨一场,却觉温澜潮生。

    有两间屋,被褥我都洗过晒过了,你们今晚就住这里,村子里哪有旅舍。董夫人又瞧瞧他们俩之间隐约的丝绕,林漫身上不合身的衣服,或者一间屋?你们是爱人吗?

    不是、我们、两间。林漫倒也没大惊小怪,只是语序堵搡,陆斯回未说话,淡淡地侧望着她。

    那就两间,两间。董夫人是过来人,眼里噙着笑,心中感叹芳华岁月里的爱恋都好似这般,一个在着急否认,一个又在心里默认。

    吃完面后,董夫人将他们引到她丈夫的书房,启山参与的项目,画的设计稿都在这儿,你们可以自行查看。

    但有些被翻乱了,前两天有几个人突然找上门来,也说要写篇报道,可进来后就开始寻找什么,我看着不对劲便叫了邻里过来,要核对他们身份信息,那几个人也支支吾吾的,隔壁家的孩子帮忙报了警,他们却趁着乱跑了。董夫人扶着椅子道。

    他们有拿走什么东西吗?陆斯回立刻询问。

    没有,还好我警觉得早,他们也不像小偷,真是古怪。人老了,体力就不够了,董夫人眸眼已有些耷拉,我该去休息了,你们别见怪呀。

    是我们打扰到您,您早休。陆斯回颔首致意。

    送阿婆回房后林漫又返了回来,陆斯回从书架上取下董启山留下的项目册,对她说,你也早点睡吧,明上午还要采访。

    林漫摆手拒绝,走在他身旁,我要和你一起。

    今晚得多看些资料,整理从哪些角度做这条专访,由我来采访吗?

    嗯。陆斯回和她抱着两摞材料相对着书桌而坐,一页一页浏览。

    为什么会有人要假借写报道的名义来找东西呢?想找到什么?林漫在本上列着采访大纲问道。

    要留意有关南城大桥的材料。陆斯回一目十行,手上翻页的动作唰唰作响,意外得知的消息,反而让他更加确定南城大桥这个项目里一定有鬼。只是,由于董先生在去年离世,现在只能靠他留下的手稿寻些蛛丝马迹。

    南城大桥?林漫的节奏也变快,我有听过三年前董先生是承接了这个项目的,由盛世投资,但后来却不欢而散。盛世也换了设计师,当时还有新闻指责董先生是为了想要养老而不顾大局。

    想想现在南城大桥的外形确实没什么美感,冰冷生硬,而董先生设计的井和大桥不同,为井和那座城市融合了浪漫。

    董先生为人儒雅,工作上兢兢业业,怎么会为一己私欲而意气用事,任凭辛苦考察后设计的成果付之东流。陆斯回翻遍这一摞还是没有找到。

    所以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林漫这摞也没有与之相关的。

    两人又站在书架前检查,看着整面墙的书,林漫道:不会有密室什么吧?

    她是电视剧看多了,陆斯回还认真给她解释了一下,不会,这儿是最边一间屋,墙后是空地,地板下是实的,房梁上也不可能。

    林漫和他又抽开一本本书看后面有什么没,想着会不会早就被董先生自己处理掉了。

    找到了。陆斯回有力的声音响起,手握着一个细长的卷筒。

    哪里找到的?林漫跑了过来。

    那本书后。陆斯回眼神示意了下,打开卷筒盖,往外抽出纸张,应该是设计图纸。

    有两张,他和林漫一人拿一张同时卷开,只匆匆扫过一眼,诡异之感就破纸而出,劈面而来,他们骤然抬眸,在电闪雷鸣中对视凝望。

    为什么会差别这么大?林漫拿着的那张设计图上不仅有桥梁结构,还画着碧水蓝天,南城河边柳树垂枝,草长莺飞,花香鸟语,给人以美好想象。

    而陆斯回拿着的那张却与之迥然相异,整张图纸的画风黯黑无光,澄澈的南城河却用黑墨泼洒,暗流涌动下仿佛有鬼蜮在其中潜藏,而凌驾其上的南城大桥,犹如一个浑身褶皱散发着恶臭的庞然怪物。整张页面最上方用红毛笔画着一个大大的错号,页脚处还留有笔摔而下溅落的红墨。

    两张图纸中央都写着南城大桥桥梁建设图。

    画图时间相差三个月,陆斯回眉目紧缩,嘴唇紧闭,无人可知董启山在这三个月内究竟发现了什么,导致心境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雷声隆隆,雨要下一夜了。

    陆斯回将两张图纸拍下照片,卷起收好,他不是那种板板六十四不知变通的人,眼下要紧的事是筛选做专题要用的材料,暂且画下问号,先挑选出明天需要的。

    林漫点点头,她也不懂建筑学,就算盯着图纸看仨小时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工作时,两人皆精深贯注,又配合默契,只是试图在一夜了解完一个人丰富的一生是件难事。时针到了凌晨三点,陆斯回看林漫右手捏着颈部,已很疲惫,便低声对她说,去睡吧,剩下的我来弄就好。

    没事。林漫轻柔地对他笑笑,敛取困倦,我大学学的兽医,你知道我们学医考试是不划重点的,考前每晚都熬夜,那时就练出来了。

    明白她是那种责任感重的人,他只要不睡,她就不会先去睡,白天开了一天的车又忙到现在却不叫苦,陆斯回有些心疼,眼眸狭长微阖地望着她道:我累了,一起睡吧。

    这句有歧义的话搞得林漫一下都清醒了,陆斯回却浑然不觉,抽出她手里的笔盖上,站起身。

    两人从书房里出来各自回房时,林漫走到前面的房门口,忽然转身,陆斯回。

    他推门的手停下,侧身看向她,怎么了?

    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陆斯回站正,面对着她,未加迟疑,三年前你救过我。

    不是那次。林漫一只胳膊弯折,握着另一侧下垂的手臂,我说的是更以前。

    粗略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陆斯回答道:没有。

    他之所以回答得如此肯定,是因为他本就记忆力过人,并且觉得自己如果曾经真的见过林漫,一定过目难忘。

    可你总是给我一种无缘无故的熟悉感。林漫从在井和再次见到他开始,到刚刚一起工作,这种熟悉存在的毫无理由且难以忽视。

    我总觉得...林漫的尾音被拖长,认为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却又目光潋滟凝视着他,勇敢地道出心中所思所想,我总觉得,在那些夜夜失眠或日日清晨醒来迷惘时,你都在陪伴着我。

    可我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这份陪伴与熟悉感应该归属于何处,与哪里画上等号。林漫低下头,不好意思,我知道我说这些有些奇怪。

    林漫的失落与叙述让陆斯回感到了一种无法与之纠缠的悔憾,从她的描述中,他似乎知道了一部分答案,却又只能佯装毫不知情,不仅如此,他甚至想对渴望一窥究竟的她做出阻拦。

    可真相步步紧逼,迟早要到被扼住喉咙的那一天,到那时,他不知自己该以何面对可以预见到的,她失望的双眼。

    或许有平行时空吧。他言不及义,回避端倪。

    或许吧...林漫和他说着彼此都不相信的答案。

    早晨林漫是被布谷鸟叫醒的,睡眼惺忪地看手机时间才六点,小鸟们怕是昨天憋闷坏了,叫得异常欢快,叽叽喳喳个不停,今日一定是晴天。

    洗漱了下林漫出了房门,阳光普照着大地,雨后的树木苍翠欲滴,雨露滋润着花草,她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湿润清新的空气后,坐在屋檐下呆呆地醒神。

    醒了?陆斯回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依靠着木梁,递给她一杯温水。

    你醒好早啊。林漫喝了一口润润喉,抬头问,阿婆呢?

    去拔萝卜了,说一定要配早饭吃。陆斯回昨晚睡了一个钟头就起来了,整理完了他们要用的材料。

    什么早餐?林漫也站了起来靠着那根木梁,两人一左一右晒太阳,瞧着落院子的小鸟捡食吃。

    和它们一样,小米饭。陆斯回思忖了下,采访完修好屋顶,我们出去为董夫人买些东西吧。

    好啊好啊,我也正想说,白吃白喝也太过意不去了。

    林漫嘴角上扬,听着鸟声清亮,小狗偶尔叫几声和早出的人到招呼,便道:乡下的声音真好听啊。

    你喜欢听什么声音?陆斯回看着她白净的侧脸。

    我啊,我对声音挺敏感的,比如。林漫将手中的杯子与他轻碰,叮当一响,玻璃杯相碰的声音。

    冰块在可乐里撞击的声音,雨伞嘭一下打开的声音,踩雪声,熟透的西瓜被破开的声音,还有

    林漫停了下来,望向陆斯回,朝日的光挥霍着它的温和倾照在他身上,为他硬朗的轮廓增添了柔和。这样略带懒散的他不再拒人于千里,让林漫想要触碰。

    还有什么?他微微张口,喉结震颤。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阿婆手里拿着两颗水淋淋新鲜的红心萝卜进了门,林小姐也起这么早呀,我给你们熬了小米饭配上这个萝卜,咱们再窝个蛋马上就能吃早点啦。

    阿婆早呀。林漫下了台阶往门口快步走。

    又回头看向陆斯回,知道自己话说半截儿有些坏,可依旧对他笑道:还有,就不告诉你啦。

    她笑得好看靓丽,让陆斯回喝着水仍感到口干舌燥,握着水杯的手紧了些。他看着她接过阿婆手里的萝卜跟着进了厨房的身影,感到庆幸,庆幸这美好的一天才刚刚开始,庆幸他们在真实地相伴清晨与日落。

    与此同时,林漫在心里默默地道出那后半句话:

    还有还有陆斯回对林漫说话时的声音。

    陆斯回对林漫说话时的声音是林漫喜欢的,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回哥跟她说话时和跟别人说话时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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