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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晚宴已经开始了,您的外公正在台上致辞,老爷说您如果方便可以同去观听。”女佣推开花纹繁复的对开门,喊停了已吃下半块牛排的桑絮。

    桑絮用半杯红酒洗去舌尖的腥气,起身前拿方巾擦拭唇角,动作轻微,仍不可避免在月白布料上沾去红唇印记。

    “走吧。”桑絮垂手将方巾丢在地上。

    她这次没有走在女佣前,是女佣带路将她顺利地送到周长柏身旁。

    桑絮这才发现,中式别墅的宴会厅竟做成西式风格,没有圆桌,也没有餐位,只在长方的大厅左右两侧各竖列一张巨长无比的长条桌,桌面铺着米色垫布,上面摆满了各类精致的食物和颜色不一的酒水。

    但此时无人去取餐或进食,他们都身朝大厅最前方站立,面带微笑地看着那个金碧辉煌的小舞台上,南安市政常委丁学训正上演的一出冠冕堂皇与情真意切糅合并存的演讲。他们各个穿着华服,半小时前趾高气昂地入场,现在又在这里极有默契地鼓掌欢呼,不时为捧场发出心口不一的笑。

    “来了。”周长柏看向桑絮。

    桑絮垂下眼睫掩住心中的漠视与不耻,再抬眸看周长柏时,已挂出合情合理的微笑,“嗯。”

    “食物还合胃口吗?”周长柏压低了关心的声音,说话时偏头凑近桑絮。

    桑絮摇头,“一切都很好,谢谢。”

    周长柏闻言展笑。他似乎还要再说话,但丁学训已然将众人的目光引至他和桑絮身上:“剩下就不要听我这个老头子一直侃侃不停,啰啰嗦嗦,得把时间留给这对新婚燕尔的小两口。”

    周长柏向台上的人报以真诚喜悦的笑容,随后绅士地向桑絮递出右手,“走吧。”

    桑絮左手轻搭在上,两人共同走向舞台。

    周长柏在她迈上台阶、站于中央后收回了手,桑絮两手交叠温顺地立在他身边。

    “给大家介绍,这是丁老先生的心头至宝,也是我的妻子,桑絮。”周长柏面向桑絮笑得温柔。

    桑絮交叠在腹前的双手没有松开,藏在右手掌心的左手大拇指,指甲盖几乎要嵌到手心rou里头,但这不影响她向台下诸多观众展露恰到好处的笑颜。

    “以后就不是桑小姐,是周太太了,这还得多谢丁老先生狠心割爱。”周长柏说着真真假假的场面话,台下人同样是配合捧场的热闹。

    面朝舞台高立的双开门在此时被女佣推开,桑絮佯装淡定、实则无处安放的眼神恰巧落向那处,于是便正好撞上来人的目光。

    阴郁的,冰冷的,漠然的,来自余暗的,她魂牵梦绕、刻骨铭心、失去后才懂珍惜的人的目光。

    在这不可置信的一秒中,桑絮脑子瞬间蹦出无数繁杂认知,可台下不断的掌声与笑语正提醒着她最可怕的那个:不要傻,不要忘记自己在哪里,不要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不然,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那个人就是她。

    桑絮知道自己不该在此时怔愣,可她不可控地停滞下来,脖子,眼睛,四肢,甚至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直直地朝向那处,她不能动弹分毫地呆望那人,对视他没有情绪的眼,观察他面无表情收回视线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掌心传出痛感,躲藏的大拇指指腹下湿润蔓延,可这与她那颗快要跳出嗓眼的心相比,都太微不足道了,细弱的动静和疼痛感无力阻止这一切。她终于没办法再装作耐心去倾听周长柏老套多词的长句,她的耳朵嗡嗡鸣响,血液脉搏像是顷刻间一股脑地流窜去她的耳蜗,她再也听不见其他,那和心跳一样狂躁的震动声几乎要把她一口吞噬。

    “……你说是吗?周太太。”

    身侧的周长柏突然向桑絮递出右手,划过她手臂的温热触碰终于将她从无尽恍惚混乱中惊醒。她后知后觉地垂下眼,脸上尽量摆出和之前相差无几的笑,但面部僵硬的肌rou正不断告诉她,这个笑该有多么不合时宜地难看。

    “是的。”桑絮把手指搭放在周长柏手前。

    她根本不知道周长柏都说了什么,一切只是发自本能又尽力智慧地配合。

    好在周长柏没在她身上停留过多的时间,他很快结束了这场对桑絮而言毫无意义又芒刺在背的致辞,终于带着她在一片掌声中走下台去。

    “刚到了一位重要客人,你和我一同去问候可好?”

    周长柏在她耳侧轻声询问,桑絮偏头看他,第一次细细斟酌他眼中神色,不敢放过万一。她猜测周长柏是否调查过她,调查到了余暗,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否则怎么会突然对她发出死亡邀请。

    心虚,这个矫饰作假的贬义词此刻在桑絮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好。”不论如何,她都不能拒绝。

    轻握的双手在下台后自然地换成交缠的双臂,桑絮就这样挽着周长柏的手臂走向余暗。

    近在咫尺的距离,可她每一步都感觉到了疼痛和惶恐。她的每一步都好似踩在心尖上,踏在刀刃上,走过的地方全都留下了由她赤色的、guntang的、奔涌不息的鲜血凝成的脚印。

    “如果你愿意和我做朋友,那真的太好了,絮果儿。”

    “絮果儿,不要和我这么客气。”

    “絮果儿,放松,别怕。”

    “絮果儿,你说你还信什么佛,不如信我。”

    “考不上我就陪你再读一年,也不是什么大事。”

    “别怕了,絮果儿。”

    “你才是我的家。”

    “桑絮,一开始就是你先来找我的。”

    “你要知道,除了我,没人还会爱你。”

    “如果你失去我了,你就什么都没了。”

    “你不会遇见比我更爱你的人。”

    “桑絮,我不会永远对你例外。”

    “如果可以,桑絮,我真想杀了你。”

    ……

    过去的回忆如无孔不入的空气一般全方位地包裹了桑絮,或喜,或悲,或远,或近,或宠,或弃,或瞬间,或永恒,男孩依然是英俊的、温柔的,尽管记忆里偶尔会出现冷漠、凶狠的偏差,但他看她的眼神从未变过,他用长情的陪伴酿出最缱绻醇厚的爱意,然后全都给了她。

    她那时不懂,唯一真的无与伦比。所以渐渐成熟的她也渐渐开始寝不成寐,夜夜辗转,那无数个难眠的夜和慢慢泛出青白的破晓,一笔一笔记录了她最难自持的缠绵悱恻。

    遗憾与惋惜总会在不经意间美化记忆,帮助心存悔意的人完成自我欺骗。比如桑絮,她此时就被大脑中的海马体完全控制,以至于生出莫须有的坚定:面前这个陌生男人,他绝不是余暗。

    余暗不会像他一样,像个彻头彻尾的陌路人一样,礼貌、清醒、波澜不惊地问候她,还笑着对她说:

    “你好,周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