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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暗骑车载她去了医院。

    急诊科的值班医生用注射器抽瘪了她手背上高高鼓起的一片水泡,桑絮不敢看尖细的针头,也没别开脸,两眼紧盯着针管里慢慢升高的淡黄液体。

    还挺勇敢的,一声不吭。

    余暗捏着划价单据取药回来,正巧听见医生夸人。他看向桌边坐着的桑絮,她被午阳蒸红的脸在医院强制冷的空气下未曾消退,贫血似的唇色大约是因为痛感。

    他把视线转去她手边磨有锈渍的白色医疗盘里,那儿扔了一只拔掉针头的注射器,里面装了小半管混浊的液体。

    不清楚是什么过程,折腾得她看起来怪可怜的。

    余暗从她身后把装药的塑料袋堆到桌上,医生,药。

    桑絮刚要转头看他,就被握着玻璃瓶走进来的护士喊去墙边。

    护士捏过她的手腕,对准地上高过大腿根的黄色医疗废品桶倾倒出瓶子里的液体,冲洗一下,医生等会给你包扎。

    桑絮嗯了声,身体有点僵硬,是紧张的。

    她静静注视着手背上四处滑落的液体,直到确认它们并不会带给她预想中的疼痛,反倒是清清凉凉地覆盖伤处,让人紧绷的脑神经得以舒缓。

    庆幸。

    桑絮默默松了一口气。她自小没生过什么病,身上也未曾有过严重到需要就医的伤痕,所以关于处理伤口的药水都是像酒精一样折磨人的固有认知并没有被实践检验过。

    不过这次搞明白了,不是那样的。

    想到这莫名觉得好笑,又笑不出来。

    冲洗结束没多会,灼热痛感逐渐卷土重来。好在医生很快过来给她用药包扎,手掌被粘了药的纱布一圈一圈缠得跟要上台格斗似的,痛感终于得到安抚。

    这盒药口服,消炎防感染,一日三次,一次两粒。旁边纸袋三颗止痛药,手上药劲过了肯定会疼,最多一天吃一次。医生看向桑絮,摇摇头笑着说,我看你这小姑娘厉害得很,说不定一次也用不着。记住别沾水,实在不行要碰水手上就套个塑料袋,用胶布把口粘起来。还有,这三五天最好是天天都来换药,小姑娘,多上点心好得快,别不在乎,到时候留了疤准得哭。

    医生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说话语气慢慢悠悠的很温柔,对人笑时脸上的rou会咧去两腮,面部纹理均传达出善意,很有亲和力。

    桑絮点头,耐心地听他嘱咐完,慎重地与他道了好几声谢。

    她甚至还想给人鞠个躬,余暗拉住她。

    医生也搞得有些不好意思,看后面没有患者于是起身送他们离开诊室。

    时间大概是下午一两点,街道上有不少载着学生参加高考的车辆。

    穿插在他们之间的余暗比来时骑车慢了许多,guntang的空气和飘散的汽车尾气让坐在车后的桑絮不停流汗。她能感觉到后背的汗珠正汇聚去两胛间的凹陷处,又慢慢滑到尾巴骨。她抬头看余暗,这人聪明地穿着件白色体恤衫,清爽得看不出能氤湿布料的热汗。

    桑絮伸出右手从后揽过他的腰,手臂与他紧贴,感受到他身体的炽热,也感受到他只是轻微一僵,下一秒就恢复正常。

    两人便保持这样的姿势到了家门口。

    他捏下车闸,伸出右腿支在地上,自行车稳稳停下。

    桑絮从后座下来,转身面对他。

    你要回家了吗?她问。

    嗯。

    桑絮低头,从兜里摸出钥匙递向他,我一只手,开不开锁。

    余暗看了眼她白嫩手心里的钥匙串,单手捏着车把从自行车上跨下来,往前一提,车被竖去墙边靠放。

    他抓起她手心里的钥匙,麻利地开了锁。

    你陪陪我吧。

    他手还没松开锁,桑絮已经先一步用右手拉住了他的衣摆。

    余暗看着锁的视线不由向下垂落,掉在她腿边那只缠绕纱布的手上。

    他把锁挂在铁门上,往里推开,先进来。

    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余暗看电视,她盯着茶几上的玻璃杯。

    手上的痛感又慢慢浮出来,她分散了注意力去想旁的事。

    比如,一进门余暗就去厨房给她倒了水喝药,开水混的凉白开。屋子里的茶壶在哪、凉杯在哪、她常用的杯子是哪个他都一清二楚,熟练得仿若她才是来客。可他又不同她讲话,她尝试提了几个话头,他应付的言语少得可怜。

    结合眼前人的情绪和态度来看,她慢慢意识到余暗不是说因为什么矛盾或者跟她闹别扭才不愿同她讲话,反而,他似乎是在身体力行地告诉她,真正的余暗就是这样的。

    初见时面目阴沉凶恶的是他,胡同里打人毫不留情的也是他,这些并不算他的多面,而是常态吧,为什么现在不伪装了呢?

    桑絮在胡思乱想中消磨掉时光家属院的老楼间距不算多远,前楼到点传来的饭香和自己肚子的咕噜声一下子唤醒她的神志。

    余暗偏头看她。

    我饿了。桑絮舔舔嘴唇,我今天还没吃饭。

    余暗起身,去了厨房。

    她以前也吃过余暗做的饭,偶尔张婉君不舒服或者临时有事的时候,余暗就会管她吃饭。

    这大半年来他的厨艺进步很大。

    桑絮吃了满满一碗蛋炒饭,舔舌蹭掉唇上油光,意犹未尽。

    你不吃吗?她看余暗没给自己拿碗筷。

    锅里还有,你吃吧,我回去了。余暗起身。

    桑絮放下碗也跟着起身。

    余暗哥哥。她喊他。

    从前,她一有所求于他的时候,都会乖乖巧巧唤一声:余暗哥哥。

    他没说过好听,也从没拿这个称呼对旁人炫耀或沾沾自喜。桑絮之所以知道这招管用是因为到最后他总是会允了她的各种要求,每次都是。

    但她也从没提过什么过分的想法,现在也一样。

    余暗哥哥,我们以后还是一起吃饭好吗?

    这声余暗哥哥只是她用来自证特殊的凭据,她喜欢在余暗这里与众不同,想要炫耀、会沾沾自喜的从来都是她,但她绝不会因为这种难以自持的虚荣感去为难他。

    尽管她现在孤苦伶仃的,会温柔对她、给她陪伴和疼爱的人都已经不在她身边。在学校里老师和同学是会格外关注她的,可他们眼中的探究琢磨令她恶心厌烦。她没有能听她倾吐心事的朋友,她刚上高中就在同学眼里变成了可怜的小孩。这场意外让她失去的不仅仅是mama,还有公平交友的机会。桑絮明白,所以更不想要这种施舍的友谊,即使她活得像是个连能说话的人都没有的孤独者。

    但这样的日子太难熬了,比她想象中要难一千倍,她不想再一个人背负痛苦,她也厌倦了湿毛巾里的眼泪,所以她必须拼命抓住还在的人,抓住余暗。

    天边万丈赤红霞光,余暗逆光站在门边。

    他沉默良久,脸匿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桑絮想,她还是太冒失了,这次一定会和前阵子一样,她得不到他的应答,就算低声下气地装可怜喊他哥哥,也是一样。

    没曾想,余暗突然开了口。

    那医生只是工作负责点,你就恨不得掏心掏肺地感谢。现在你要我以后日日陪你,那你准备怎么谢我?

    桑絮的脑子因为他的言语而转得飞快,连带往日怯懦的勇气也正节节攀升。

    孤独的恐惧依旧占领高地,她不得不迎着温柔夕阳坚定走向他。一步,两步,三步,直到距离近在咫尺,她伸出右手握住他的手背,带着他贴上她的心口。

    余暗哥哥,你要什么,我全都给你。

    余暗哥哥,陪陪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