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节
乔徽别过脸,闭上眼,完成了一次简易的拒绝接收。 刘珊瑚还在孜孜不倦地输出,乔徽紧闭双眼独自走回房中,拉下珠帘,双脚分立、双手抱胸,沉默地看月光从窄窄的缝隙里弥漫而来,看起来沉稳平和。 沉默了约莫一刻钟,乔徽埋头从床底,翻出一个梆梆重的石锁,扎好马步单手拎起,用力往上一甩,十分娴熟地落在了平放的肘部,紧跟着练了起来。 子时三刻,乔大公子,拉上窗帘,在房间隐蔽地健身。 下次再见,他胸肌要更大才可以——可能是今晚的月色掺了酒,乔徽一边醉着,一边晕晕乎乎地这样想。 …… 乔徽都能发现陈记有三人缺席,《二十规》张榜后,推进营中陆陆续续也有些伙计发现了。 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 周二狗的腿伤,大家伙都知道,夏天天气热,伤口本就容易瘙痒感染;董管事长子今年才被显金提起来,且素日存在感不高,为人极为低调内敛;南小瓜就没别提了,除了陈记的人,其他商号的伙计,基本上都闻所未闻、查无此人。 故而发现了,也并未引起波澜。 推进营的活计持续向前走,八丈宣的制作为何这么十来、二十年都停滞不前,显金和李三顺很久之前就有过讨论。 李三顺认为,做不出八丈宣,是因为如今的做纸师傅不再追求技艺,反而走了捷径,一味求“新”,一味追求“我有你没有”导致的。 “……比如你的刻丝宣纸,制作起来难吗?并不难,竹帘子画好一点,花样图案选好看吉祥一点的,随便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傅就能干。”老头儿叼着烟嘴,烟雾缭绕中熏着双老眼,“真正难的,要技术的东西,没人做了——不讨好了,谁去干?靠些旁门左道就能赚大钱,谁还会沉下心去做老玩意儿啊?” 显金但笑不语,只听这倔老头儿一边发表意见,一边夹带私货。 “大家都不做,一两年还好,十年二十年,这玩意儿就绝迹了,任谁再也捞不起来。”老头儿吐出一圈接一圈的烟雾,蹲在老板凳上敲一敲烟嘴。 显金有不同的见解,“商贩得赚钱有饭吃,才能沉下心做东西。为何这十几二十年,泾县乃至宣城府都没出一张八丈宣?因为这些年头,纸商日子不好过。” “做八丈宣得要很大的纸浆池,要至少五六十个伙计同时捞纸,要一遍一遍试纸浆的配比和合力的技巧。” “这些都得要钱,没钱买不来充足的原料给咱们造,更雇不来五十个六十个经验老到的当家师傅。” 显金一向喜欢和李三顺老头儿聊天,新旧碰撞间,总能有漂亮的火花,“如今陈家赚钱了,才能负担得起这么小一百号每天的吃喝和原料的供给,您自己想想,搁三年前,就算朝廷让咱们干八丈宣,咱们有这个底气干吗?咱们敢干吗?” 老头儿烟嘴里还烧着烟丝,抽惯了老叶子水烟,如今换成据说“更康健更高级”的熏制细烟丝,总觉得劲儿不够。 老头儿猛抽几口,闷声闷气,“你读书认字,我这个老头子听你的就得了呗。” 显金从香囊里抽了几簇烟丝团吧团吧,攥成个小球塞进烟嘴里,给老师傅补上货,双目看向不远处的天棚,“您呀您,明明知道我说对了,还犟嘴。” 李三顺再抽了口新烟,嗯,这味儿够劲儿了。 白雾迷朦中,李三顺满意地放下烟枪,“你说干就干呗。跟了你三年,你李师傅没当过孬货,现今,我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帮你把八丈宣干出来。” 显金张了张口,很想问一句:“如果我脱离了陈家,您还跟着我干吗?” 嘴张到一半,到底没说出口。 撬人墙角天打雷劈。 事情还没到这份儿上。 显金双手自然垂下,面目平静,不知在想什么。 进了六月,天气一天比一天厉害,早晚还好,晌午和太阳没落地的下午就像进了旺火的蒸笼。 这种天气进密闭的天棚,简直称得上酷刑。 天棚中温度很高,汉子们都脱了褂子,露出小麦色的胳膊,齐刷刷地站在五十米长的纸浆池旁搅和着。 显金头发高高扎起,随意套了件薄薄的长衫,和汉子们挤在一处,弯腰摸了把纸浆,大拇指指腹和食指轻轻揉捏。 “还要加猕猴桃藤蔓汁水,不够黏吧?”显金看向李三顺征求意见。 李三顺也摸了把纸浆,言简意赅,“加。” 泛着酸涩气味的小桶黏液被倒进纸浆池。 显金抹了把额上的汗,正想说什么,却见锁儿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踮着脚与显金耳语,“……老夫人来了,三爷也在,还有个面生的郎君。” 第270章 突然来人 显金直起腰,手在腰间的围兜上正反擦干净,带上钟大娘和小锁儿出门去迎。 绩溪作坊正堂上方悬着“诚诫度量”的乌木牌匾,瞿老夫人坐于最上首,二爷陈猜、三爷陈敷都来了,依次在左手边坐下。 瞿大冒躬身作陪,见显金来了,赶忙让出右下首的位置,满脸堆笑,腰快躬到膝盖,“还是放凉的玫瑰蜜茶吧?” 显金随意点头,解开裙摆坐下,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对面的锁儿口中的那位“面生的郎君”。 面生倒也不至于。 一看就是陈敷的儿子,和油头粉面陈四郎形似,长了一副标准陈家人的样貌——微微上挑的眼角和稍稍鹰钩的鼻子,身形瘦长,一双眼睛正环视四周,像在寻找什么。 陈三郎。 瞿大冒上了一盏特意放凉的玫瑰蜜茶,谄笑着躬身立到堂后。 陈三郎的目光跟着瞿大冒的身形牵引,不自觉地抬起下颌,态度审视。 显金喝了口凉茶,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盅,静静等待瞿老夫人发话。 “金姐儿。”瞿老夫人语气缓缓的,听上去很亲昵,“快见过三郎,先头一直在舅家,跟着孙家舅父天南海北地跑马,年节也没回来过,你来家里十来年了,如今倒是第一次见。” 显金朝其颔首致意,“三郎君。” 瞿老夫人再介绍显金,“这是我们家贺掌柜,她亲娘你也知道,是原先漪院的贺小娘,如今家中四间铺子都是她在管,为人能干利索,陈家有今天,她功不可没。” 陈三郎也朝显金微微颔首,“贺掌柜。” 两人正式打完招呼,瞿老夫人才宽和地笑了笑,对显金道,“叫他箔方即可,他们这辈从的是第三字,笺方、箔方、竺方。” 这个时代,唤人名字,会不会太过亲近? 显金眼皮子跳了跳,心头浮上些许不安,因何而不安,千丝万缕之下她又未曾抓住,下意识笑着推脱,“姓名连八字,如今咱们绩溪作坊人多口杂,这种涉及身家性命的事,咱们还是捂严实点好。” 说起玄学,显金不给瞿老夫人在说话的机会,继续笑道,“虽然未见过三郎君,但也久闻大名——幼时恰逢机遇,得老道指点,一直在舅家避祸,像听民间的折子戏、传奇画似的,玄而又玄呀。” 瞿老夫人“唉”了一声,“谁说不是呢?本应该呆到二十岁,如今还差了大一年,谁曾料到他舅舅年初中了风,家里四五个孩子,嫡的庶的斗得跟乌鸡眼似的,他娘一细琢磨,索性叫他回来,免得rou没吃到,反惹一身sao。” 显金乐呵呵地笑,“呵呵呵。” 你猜我信不信呢? 瞿老夫人继续道,“回来其实最好,之前虽说是跟着至亲,但到底是寄人篱下。” 陈三郎十分应景地闪烁目光,随即眼角便红了。 显金:? 还是位演技实力派呢? 瞿老夫人怜惜地看了看陈三郎,叹了口气,语气放得很软,“本身这时候我不该将三郎放过来,你又要忙贡纸,又要调拨秋闱卷纸,本就忙碌,只是你也知道老三的长处秉性,难不成叫好好一个孩子跟着他爹日日吃饭馆写点小东西?” 陈敷蹙眉将茶盅“哐当”一声砸在桌面上,“他若愿意,那倒也没什么不好!这碗饭也不难吃!” 瞿老夫人手捂住胸口。 陈三郎忙上前,半蹲下身帮瞿老夫人顺气,说出了今天第二句话,“祖母您别生气,我虽文才不佳,写一写小饭馆,骂一骂糟心事,也是可的,若父亲不愿意我插手家里的生意,我自是听长辈的话,绝不敢忤逆。” 声音清清脆脆的,像只雄性百灵鸟。 显金低头拿起茶盖子刮了刮本不存在的茶抹子。 陈敷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那自然是好!我现在就将你荐给书局,你直管写,我给你安排书号和印刷,左右饿不死你,何必削尖脑袋来跟显金抢饭吃!” 瞿老夫人胸口也不捂了,横眉一撇,“你说话向来难听,我倒不知道究竟是哪些人瞎了眼爱看你写的糟烂东西!” 说完便垂首慈和地看着显金,语重心长道,“甭听你三爷胡乱说,什么抢饭不抢饭的……箔方来陈记做工,自是居于你之下,你便将他当作李三顺、周二狗之流即可——对了,你不是给大家伙都做了制服吗?甩给他一套,袖子只需一道杠,他初来乍到绝不是抢你的位子来的。” “这一点,你必须相信我这个做祖母的。” 说得很坦诚。 显金乐呵呵,“嘿嘿嘿。” 你现在又猜,我信不信呢? 不信是一回事,接不接纳又是另一回事,陈家的子孙想来陈家的铺子低头做事,这个要求,她找不到任何正当合理的理由拒绝。 更何况,瞿老夫人姿态已经放得很低了。 又不是一来就空降做老板,家族企业里的二世祖愿意从普通员工做起,已经是很亲民的存在了好吗! “您具体说说看,你预计让三郎君做什么?”显金沉吟后道,“到池子上去做纸?还是做账房?还是做采买?” 显金一语言罢,便收获了陈三郎意味不明的侧目。 瞿老夫人连连摆手,“都听你的!你才是大掌柜,你看作坊里缺什么干事打杂的,你就只管把他往那儿放!” 没有要求,最难搞。 显金作出尽心思考的样子,很贴心地抬头道,“那就跟着李三顺师傅做纸吧,咱们陈家的子孙不会做纸服不了众,正巧周二狗养腿伤去了李师傅缺一个左膀右臂的帮手。” 瞿老夫人笑意深入眼底,“那敢情好。”寡瘦的脸上有重担落地的轻松,转头向陈三郎,“你自己放下身段,好好学,和贺掌柜学,和李师傅学,和伙计们学,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跟着便是一长串的长篇大论。 显金喝了口玫瑰蜜茶,只觉有这么好喝的茶,刚刚这半个时辰的光阴也不算浪费。 瞿老夫人一行用了晚饭,就在绩溪作坊住下,钟大娘完全接手这一行人的衣食安顿,显金乐得个当甩手掌柜。 临到入夜收工回院,显金才对白天的不适恍然大悟——瞿老夫人一言一行,似是刻意回避她与三爷的父女关系。 第271章 没有欲望(3000字章节) 刻意回避父女关系,这事本来就不正常。 比,瞿老妇人放低姿态,竟然允许陈三郎到作坊里从零开始打工,更不正常。 显金在逼仄狭窄的院子里来回踱步,叫来张mama,直截了当问,“在哪里能打听到,我可曾上了陈家的家谱?” 张mama手里还拎着木桶和抹布,听显金这么问,蹙眉,“这个事,我得去问问三太太身边翠翠的二婶娘,她家当家的管着祠堂。” 显金点头,张mama,您真是个有间谍之资的中年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