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节
瞿二婶以为显金爱吃,赶忙又为显金布了小半碗的豆腐皮。 看着眼前的豆山皮海,显金真切地感受到了瞿老夫人的示好和示弱。 “我什么都不要。”显金神色很淡。 瞿老夫人后话被拦腰斩断。 显金摇摇头,“我只希望陈家更好,做的纸更好,卖得更远,走得更稳,走到应天府、走到北直隶、甚至走到京师去——正如您所说,陈家好,我才更好,我所图不过是一安乐处。” 瞿老夫人脱口而出,“那在泾县铺子上,又何必给老二使绊子?” 显金笑道,“老夫人,我如何给二伯使了绊子?” 瞿老夫人哑口无言:人家都是自发的好吗!尚老板宁肯不和陈家做生意了,也要给这小姑娘殿后!秀才前几名的廪生,进城赶考,还特意上门送农货! 这些既非利可驱,亦非名可图,落脚皆在一个“情”字! 瞿老夫人张了张口,她想说:既如此,便叫印刷作坊与书院,继续和老二合作呀! 话含在喉咙,说不出口。 这话,确实太不要脸了。 就算是她,也甚感不要脸。 显金看瞿老夫人的脸色,再笑了笑,选择自己戳破窗户纸,“老夫人呀,您扪心自问,是我在给陈家使绊子,还是陈家在防备我?” 瞿老夫人面色阴暗不定。 瞿二婶深吸一口气,企图让自己变薄,最好与墙壁融为一体。 显金自顾自地夹起一块豆腐皮,细嚼慢咽。 瞿老夫人压低声音道,“陈家给了你一间绩溪作坊!” 显金吃完豆腐皮,喝了口桑葚冰茶,爽哉:“我为陈家铺了一条康庄大道。” 无论是与私塾、蒙馆长期合作的描红生意,还是与小曹村、尚老板结成的友好关系,更甚者是李三顺一直在精进量制的六丈宣。 她为陈家打开了市场、保定了原料和再加工上下游、铺陈了一条进京赶考路。 而瞿老夫人还给了她什么? 一个摘桃的二伯,和一间死气沉沉的铺子。 她无所谓。 是金子在哪里都可以发光。 就算不给她铺子,她也能将手里的烂牌凑成东风顺子。 可陈敷呢? 她那后爹凭什么? 在宝禅多寺,如陈敷般敏感自尊又自卑的人,为了身后这一群人,挺身而出,被山匪踩在脚下——山匪的刀开了刃,随时向脖子砍去。 还有她身后的一群伙计? 在血rou间,为诸人拼出一条生路的周二狗和郑大;把宣纸埋在安全之地,自己抱着石头冲出来的李三顺;挡在她身前的张mama和锁儿…… 她一旦失势,憨厚老实但一根筋的二伯,还会用他们吗?还会支持他们吗?还会带领他们走向更好吗? 他们凭什么? 显金仰头将桑葚冰茶一饮而尽,“您若防备我,尽可以不用我,毕竟我不姓陈,终究是外人;” “您也可以相信血缘,偷鸡摸狗、中饱私囊的陈老六,心狠手辣、缓慢蚕食的陈老五,这都是陈家人,他们为陈家带来了什么?平庸?温饱?还是灾难?” “我感恩您给我的机会:敢于起用一个妾室带来的小姑娘,您的心胸已比许多许多家主更大了。” 显金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但您知道什么时候最失落吗?” “就是你给了人希望,却将这个希望紧紧掐住,只留一个小口,人的脑壳钻出去了,脖子却被死死卡在那里,最终,只有力竭窒息而亡。” 显金站起身来,恭敬地跪下。 来这一世的第一跪,跪出了现代人的铮铮铁骨。 这一跪,跪出了已与这个时代缓慢相融的破釜沉舟。 “谢谢您的锅子,很好吃,” 说完,显金便站起身来,转身便走。 “等等!” 瞿老夫人手紧紧攥着,“等等!” “如果让你帮老二呢?”瞿老夫人目光炯炯,“都是陈家人,帮助老三和帮助老二,对你来说,是没有区别!” 显金一抬眸,目光幽暗且深邃,“都是儿子。启用三爷,或启用二伯,对您来说,也没有区别。” 瞿老夫人的后话戛然而止,眼神紧紧盯住桌上的嵌襕边宝蓝绵绸桌布,似是下定决心,“泾县的铺子,我转为老三的名字,家中稍松散的活,也可交予他试水。” 显金侧耳聆听。 “宣城的三间铺子,你皆做大掌柜,但账务需由老二监管。”瞿老夫人缓缓抬起头,“你的薪酬,月俸维持在十两,年底按盈余分红,你拿一成。” 三间铺子,大掌柜。 显金在心里大笑,但面容上分毫不显,语气干脆,“我需要董管事一家和张妈及其子的身契。” 身契给不给她,又有何区别? 本来都已经是她的人了。 瞿老夫人轻轻点头,“可。” 显金再道,“对于陈记铺子的所有运作,我需要完全的主动,就如在泾县时,每逢一季,我与您汇报上报,日常的支出与布局,我将提前形成文书,报予您批复。” 瞿老夫人一愣:她没想到显金会主动返权。 显金笑道,“我便是再聪明,又如何能抵过您在宣城深耕数十载?您已得道,我刚修习,我纵狂妄,也不至于看不清这个道理。” 瞿老夫人看显金的目光颇为复杂,相隔片刻方语声喑哑,“可。” 显金再道,“我还需要铺子里所有伙计的裁量权,是去是留,是升是贬,都由我参考提议。” 财权给出去了,人事权必须抓住,否则,她就真混成高级搬砖人了。 瞿老夫人思索片刻,果断点头,“可。” 显金继续道,“百足之虫,自内而腐,腐则需刮骨疗毒,方可去陈除疴。许多陈家子弟,或与陈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姻亲、远房,必然首当其冲,希冀老夫人您听到此情形时,不必怀疑我铲除异己便好。” 瞿老夫人看显金的眼神从一开始的防备,到显金主动戳破窗户纸的惊愕,再到显金求权求上的思虑,最后划归为如今的……认命? “老二的差事都被你撸了,远房子侄还敢张狂什么?”瞿老夫人似笑非笑。 显金姑且当作赞赏,抿唇笑了笑,“二伯自是陈家永远的根儿。” 瞿老夫人扶额,揉了揉鼻梁,“还有吗?” 显金摇头,“没有了。” 瞿老夫人看了眼锅子。 锅中汤水关山层叠百转千回,沸腾浪尖之上红汤白底,诸菜并雄。 “那去吧。”瞿老夫人轻轻扬了扬肩颈,似是疲惫不堪,“希望你始终记得你今日的话——一切为了陈家,一切带着陈家。” …… 显金走在廊间,脚尖点地,心情雀跃,奈何刚回漪院,便见锁儿双眼通红、抽抽嗒嗒地坐在花间。 张妈焦急得团团转,一见显金便立刻迎了上去,“……是二狗!” 显金浑身寒毛都要竖起来了,“狗爷怎么了?!” 锁儿哭着,“前几日都挺好的,陆叔近身照料,我熬药奔走,今天一早便有些起热,陆叔刚跟我说,二狗睡着睡着就浑身直抽抽,我闯进去手背一摸,额头烫得煎熟鸡蛋!” 高热痉挛! 显金急道,“大夫呢!” “城郊有娘子难产,大夫去了!”锁儿大哭,一张脸卡白,“几间药堂的大夫也都有病人……他会不会死啊!他才二十岁啊!还没娶媳妇呢!掌柜的,呜呜呜呜呜嚎嚎嚎!” 显金脑子乱哄哄的,“我去知州府求熊大人!或派个大夫来!或借两匹马给我们,连夜赶回泾县,请王医正出关!” 显金说了就要干,转身往出走。 张mama一个跺脚,赶紧牵住显金,“回泾县,一来一往,人都凉了!” 张mama单线思维般的脑子,终于突破了厨房的楚河汉界,在被一堆红枣、薏米、猪大排、酸菜丝尘封的大脑记忆中,终于翻找出模糊的一缕消息—— “我听三太太房里翠翠老娘的二姑妈的小舅娘说,老夫人的侄孙子是府衙的医官,这两日正在外院作客,要不咱们请他来?” 显金被这一把砸晕,“啊?” “医官啊!”张mama大声道,“专给五品官看病的!你去府衙,搞不好也是他来!还不如留着熊大人的人情,咱们直接去外院请!” 显金转身就往外院跑,锁儿跟在后面追。 一路问过去,显金气喘吁吁地叩开一间独立小院的柴门,双手撑在膝上,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噗通”一声,锁儿利索地跪在石子地上,“是瞿大夫吗!?求您救命!求您救命!” 显金来不及细想,一抬眸,见内室走出一个身着浅云色长衫的年轻男子。 显金高声道,“可是瞿大夫?” 男子抬头,目光清浅安静,快步走过,沉声道,“我是。” 锁儿喜极而泣。 显金匆忙行礼,快声道,“我是漪院贺显金,陈家三爷陈敷是家父……铺子上的伙计受了伤,伤情如今有些严峻,可否请您上门查看一二?” 想来太过唐突,显金再加一句,“素日看的大夫手上有急诊,便也只能求助于您了。” 男子应了一句“稍等我片刻”,转身埋头取了药箱背在左肩,“走吧!” 言罢,便快步向外去。 显金急忙跟上。 行至拱门,又逢细雨。 男子让出一条靠里的道,一边快走,一边不着痕迹地温声道,“仲夏之雨,燥热伤肝,贺姑娘最好用袖摆挡一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