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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娘娘千秋 第18节

    晓天才曙,便有清澄澄的日光自重迭的碧琉璃瓦上射开。

    是个晴日。

    *

    “主子,你的脸——!”

    一声恐悸万状的惊叫自月下阁内传出。

    连带着瓷器撞碎在地面上的清历响声。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不慎摔碎了。

    猫身趴在东墙一扇窗下偷听的小太监,当即喜色沾沾地起身,步履雀跃地往仙都殿报讯去了。为求谨慎,还特地抄了条荒寂无人的小路。

    月下阁内却是平静下来。簌簌将菱花格的窗扇推开一道窄缝,看了眼小全子的背影,又合上窗。

    回头两眼弯弯,对孟绪邀功道:“怎么样,奴婢喊得像那么回事吧?”

    “嗯,”孟绪也笑吟吟点头,对镜来看。

    这一夜她睡的极浅,不等卯时报时的鼓点响起,就已起身了。

    可镜中女子不曾抹黛施朱,素净的一张桃夭面上,却不见寤寐辗转的憔悴。唇红齿白,娇艳天然,更没有什么面目全毁的样子。

    “但还不够。”

    做戏当然得做全套才够。

    *

    甘泉宫,仙都殿。

    小全子跑的大汗漉漉,却连柔妃的面也没见着。

    出来见他的是大太监康云。两人在一个小角落碰头,小全子语气凿凿:“奴才听得一清二楚,意嫔定是用那棉扑子上妆了。”

    康云心知要给人点甜头,掏出一只成色极好的玉镯:“做得好,你收下。”

    小全子却用两手推开:“使不得,公公。”

    他嘿嘿一笑:“您不是说了吗,这次事办的好,就调奴才进仙都殿,奴才哪还能收您的东西。到时候奴才就是您的心腹了,您呢,又是柔妃主子的心腹,奴才还仰仗您提拔呢。”

    康云却抓过人的手,强硬地把玉镯往他怀里一塞:“等意嫔垮了,月下阁哪还需那么多人伺候,调你出来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放心,不管是玉镯还是高升,该给你的好处,一样都少不了。”

    小全子这才放心收起玉镯。一脸见了双亲的样子,只差没给人磕头拜寿了,感激涕零道:“公公仁德,公公大恩,奴才一定为您鞍前马后,死而后已!”

    康云面上却没什么波澜,又交代了两句,便道:“你早些回去,别让人起疑。”

    打发走小全子,他转头来到柔妃面前。

    卑屈着腰,汇报过此事,末了道:“这也是个愿意为娘娘死而后已的,娘娘当真是人心所归呐。”

    柔妃不屑地一笑:“自然有他死而后已的时候。”

    康云道:“是,娘娘此计高深,可谓天衣无缝,能为此献身,也是他的殊荣。”

    他梳理起来:“届时旁人都以为,吴宝林嫉恨新人短短一月就能出头,给意嫔送了有毒的胭脂。怕意嫔不肯用,干脆买通了小全子,直接将毒胭脂染在了意嫔梳妆常用的棉扑上。小全子那里有她贴身的玉镯就是证据。”

    “而小全子那头,咱们告诉他吴宝林并不知月下阁内为我们办事的人究竟是谁,意嫔出事,要查也只能查到那盒毒胭脂上,最后只会是吴宝林一人扛责,供不出他。这蠢东西到现在还以为能把自己摘的一干二净,进咱们仙都殿当差呢。”

    柔妃惦着樊氏在太极殿睡了一宿的事,心里堵得慌,听这长篇大论,有些不耐烦道:“本宫之所以费劲绕那么一个大圈子,不就是想让人怎么顺藤摸瓜,都攀扯不到本宫身上。”

    她可没寄望于意嫔真的会用吴宝林送的东西,可若是直接让小全子下毒,行事是隐秘了,却缺了一个明晃晃的幕后主使,旁人一定最先往她身上想。与其那时再去找替罪羊,还不如一开始就让替罪羊在人前暴露。

    “您说的是,也就是娘娘平日不屑于工于心计,否则,想除掉谁不是轻轻松松?”

    期间,柔妃又喊了个宫人去看查尺素的伤势:“一个个都是不中用的东西,本宫一时半会儿还真是离不得尺素。让她能下地了就赶紧来侍奉,别借机躲懒。这一等宫女的位子可不是给闲人坐的!”

    交代完这桩,她重新屏退侍人,又吩咐康云:“也别高兴太早,孟绪不是善茬,小全子的话未必就可靠。毕竟耳听,总不如亲眼见着。”

    仙都殿用度奢靡,珍珠为帘,白玉为案,绮障连着雕床。柔妃赤着足走向帘后,“意嫔新喜,总不能阖宫独独缺了咱们仙都殿的礼。前日没送,就今儿去送吧,务必想法子见见这位了不得的意嫔,若是想尽办法也见不到……”

    她足下一顿,笑:“且到那时再说。”

    若实在躲着人不肯见,也便说明心里有鬼了。

    康云毕恭毕敬地应声称是,隔着一重久未静定的帘音,眼中却闪过一星不甘的火花。

    好不容易王世死了,尺素伤了。他今日特地多费口舌,当着娘娘的面将娘娘周密的计划梳理推演了一遍,就是想让娘娘觉得,即便尺素不在,他也能当这个堪委重任的“知心人”。

    可娘娘还是念着尺素。

    *

    昨夜樊才人承宠,一茬茬的宫人鱼贯而至,奉来了陛下给青鸟阁的赏赐,门前一时珠光殷辚。与之截然相反的,是月下阁今日竟然闭门谢客。

    康云亲自来送贺礼,却被挡下了:“我们主子今天身子不适,不想见客,公公只管把东西交给我就是。”

    康云却往回一缩,躲开了宫女的手,把那四四方方的锦盒夹在了胳膊下:“柔妃娘娘说了,她和意嫔过去是有些龃龉,但既然陛下抬举意嫔,她也不想让陛下为难,愿意与意嫔重修于好。”

    “所以啊,意嫔见了这礼,是什么反应、愿不愿意受下,我回去都得禀告给娘娘,这礼当然也得亲手交到人手上才行。”

    宫女面露难色,一时拿不定主意,行了个礼:“有劳公公稍等,我再去问过主子。”

    这宫女便是唤作莺时的。莺时进到里间,想见孟绪。簌簌却站在她身前,横臂一挡,不让她靠近床幄:“主子已经睡下了。”

    “可是康云公公说一定要将礼交到主子手上。”莺时有些委屈,把康云的话复述了一遍。

    两头各有主意,为难她一个最底层的宫女夹在中间做什么。

    床幄后蓦然传来孟绪的声音:“你就与他说,我自问与柔妃从无龃龉,谈不上修好。这礼,他愿送就留下,不愿意就请收回。”

    “是。”莺时朝里头张望,这人不是没睡着么?

    簌簌见状,往外赶她:“你都把主子吵醒了。”

    忽而,风起于三月青萍,迢迢而来,钻入帘栊,将孟绪身前如水的幄子吹掀开一寸。

    莺时双眼瞪大,身子一晃。

    迅速低下头,逃也似的离开了内间。

    “她看见了?”孟绪问。

    “看样子是。”

    这毒阴狠极了,起效时满面红肿溃烂。

    挂着这般厚重的脂粉颜料,实在教人难受,孟绪抬手抹了抹,“樊氏虽与我们说了那毒药发作后的情状,只是仰赖她口述,毕竟难以仿到十成十,也就只能借这个不懂症状的小丫头之口,宣扬宣扬了。”

    莺时素来是个最嘴碎的,又毫无忠骨。

    谣言么,总归是从信以为真的人嘴里说出来,最像回事。

    “有人想用计,我们何妨助推一把。”孟绪又道:“这两日让琼钟多看着些莺时,也别让她说太过了。”

    月下阁外,康云也没打算真要见到孟绪,人家不让进,他总不好强闯,只要确定,孟氏此刻当真不能见人,也就十拿九稳了。

    他把贺礼往前一递:“里头是对赤金喜鹊簪,烦请转呈意嫔。”

    莺时却心不在焉,伸出去接的手更如控制不住一般,抖如筛糠,东西都拿不稳。

    康云刚想叱骂,莺时却把锦盒往地上一放,跪下道:“公公恕罪!”

    她抬起头,嘴唇泛白,趁左右无人,小声道:“公公,奴婢有个极为紧要的消息,欲献给娘娘……看在这份上,求公公救救奴婢!”

    康云正要将人唤到一边,琼钟从屋里出来,打断道:“莺时,跪着做什么。”

    第17章 反击

    柔妃许久未如此开颜,一向紧管着口腹,今日却多用了半碗饭。

    上头高兴,底下人做活时都松快不少。

    “恭喜娘娘大仇得报。”

    康云赶开小宫女,亲自为柔妃捏肩。

    “你寻个机会,让那个宫女亲口把她所见告知于你。本宫等不及了,等下次请安,意嫔不至,本宫就正好把这件事说与陈妃和皇后听。本宫要亲眼看着,那贱人是如何的面目全非,一蹶不振。”

    藤椅上,柔妃笑得襟口的缠枝绣纹都在颤。

    上一次见娘娘如此喜状,似乎还是善婕妤彻底在宫中消声的那会儿。可康云又不免喜中生虑:“奴才有些担心,事情进展这般顺利,会否有诈?”

    康云九岁入宫,在这宫中浸yin十余年了,先帝那时勾心斗角之事,比之而今可是只多不少,他什么没见过。

    若按照娘娘最早的打算,他们便不必再沾手此事才对。意嫔长久称病不出,自有她瞒不住的一天。毕竟这“日又枯”可是奇毒,至今没有解药,她的脸不可能恢复了。

    到时再由吴宝林一力认下此事,岂不稳妥?

    柔妃拿手里的团扇往后拍了一下他的脑门:“糊涂东西。若那宫女当真就那么容易告诉你了,或还要掂量掂量。可有人不让她说,使劲藏着掖着,不正说明,此事已万无一失。”

    总不能是意嫔早就已经看破计划,故意下套。

    除非她是什么能窥人神志的山精木魅,否则哪来这样的通天本事?

    康云本还想说什么,想到柔妃对尺素那般倚重,自个儿若再唱反调,恐要平白坐失在娘娘面前得脸的机会。

    最后只道:“娘娘所言甚是!”

    月下阁那边,莺时想将消息卖给康云未果,被琼钟抓了现形,反倒是不敢嚼舌头了。

    若这时候风言风语闹将开来,岂不是一下子就能揪出源头是她?

    可憋着这样关乎自己前程的消息,莺时几乎失张失智,频频犯错,青釉杯打碎了一只,带水的抹巾还把主子的书给洇湿了。

    筠停将人诫饬了一番,进到里间。

    孟绪素日不大爱用香,但今次难得金猊中篆盘正烧,仿佛是为了掩盖什么气味。

    床头还搁着茶褐色的小半碗汤药,没匀干净的药渣子沉在底心。

    筠停大惊:“主子怎么了?”

    自今早起,主子就避着人,莺时仿佛也是进了一趟内间之后,就神思恍惚的模样。

    再加上簌簌不让人靠近帐榻,筠停手心都沁出冷汗。

    可她很快听到女子懒洋洋的声线,像空谷黄昏的一场青梅雨,能让人心稳静下来。

    帘后依稀可见囫囵的一剪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