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春风小院熏香暖, 花楼歌婉转,美人舞旋轻。 京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楼:春华楼里,一群京城数得上号的纨绔衙内呼朋唤友,相聚酒楼阁子, 大白天里一个个喝到酩酊大醉。 当中就有兵部莫侍郎家的衙内, 莫三郎。 酒气上头, 莫三郎醉醺醺念叨个不停。 “你们不知……我遇到个何等绝色的小娘子!嗐, 又美又凶,挠心挠肝!” 众纨绔哄笑,“娇滴滴的小美人, 河东狮吼起来,到也不见得如何凶悍。” 莫三郎摆手,“哪是嘴上喊喊这种假凶悍!小娘子的声音又脆又好听,听来半点不凶, 凶的是她抓刀的手!一刀下去骨rou分离, 两刀下去剥皮剜rou。我遇到的这位啊, 她可是京城罕见的开rou铺的小娘子,rou铺西施!” 纨绔子们大感兴趣, 一个个酒也不喝了, 美人歌舞也不看了, 闹哄哄撺掇莫三郎多说两句, 那罕见的rou铺西施小娘子, 究竟是何等的美貌和凶悍。 莫三郎偏不肯松口细说。 群魔乱舞当中,众人齐声对着莫三郎起哄,只有美人屏风后头躺着的郎君半点没反应, 半醉中任由花娘纤纤玉指解开衣襟,露出半个精壮胸膛, 人也不未阻止,只懒洋洋地扇风。 说起来,这位才是京城众多纨绔衙内的领头人物。今天众衙内们相约酒楼,也是庆祝这位安然度过一场劫难。 前阵子当街闹出好大一场风波,吃了一场弹劾,丢了身上禁军官职,又被家里发狠责罚一场,消失整个月。 众人都以为雁二郎折在这桩风波上,没想到居然被他有惊无险度过劫海,人又出来耍了! 莫三郎哟了声,笑指屏风后头,“都来看看二郎!大家都凑近了想听rou铺西施的故事,只二郎没半分兴趣。跟哥哥们说,这两天心里头惦记着哪家美人呢。” 屏风后头躺着的,赫然正是兴宁侯府嫡出二郎,雁翼行。 雁二郎懒洋洋说,“刚狠挨了一顿家法,今早上才从祠堂放出来,走动几步都疼,哪有空惦记女人。” 莫三郎不信。 他指着雁二郎对众人笑说,“大伙儿认识都不是一两日了,你们瞧瞧二郎今日。人是不是眼瞧着浪起来了?魂飞了似的。怎么,一个月不见,瞧见了哪家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让二郎生出了念想?” 雁二郎斜睨一眼,“你不认识。”居然没否认。 众纨绔子顿时一阵轰闹。众人簇拥到屏风四周,把雁二郎团团围拢,七嘴八舌问起叫他惦记得魂儿都飞了的美人,究竟是哪家千金。 雁二郎却半个字不肯透底,任由众人哄猜。 莫三郎叫道,“二郎好没意思!上回鬼市撞上个卖扇子的小娘子,象牙扇骨的印记看着像从你家里偷的。我半点没藏私,第二天就告诉你了!这回又撞上开应家羊rou铺的西施美人,我还是半点没藏私,转眼告诉你们——” 雁二郎半阖拢的眼睛瞬间睁开,人从贵妃榻上起身,掸几下揉皱的衣摆,取过身侧的精巧象牙扇,打开扇了几扇。 “应家羊rou铺?你刚才说的rou铺西施小娘子姓应?应该的应?” “百家姓氏里有几个应?就是应该的应。”莫三郎这人记吃不记打,早忘了自己惊吓逃窜的狼狈,反倒得意洋洋地卖起关子: “想知道rou铺西施的羊铺子开在何处,想当面看美人耍刀?我看二郎你这把扇子不错……” 雁二郎半句废话不说,直接把手边把玩的象牙扇合拢递过去。 “你的了。” * 夏天的京城天气渐渐热了。树上知了声声,义母在暑热气里又发作一场眩晕。 自从搬家之后,从仲春到初夏都没有大发作,这场眩晕却来势汹汹,义母接连两天卧床不起,惊得阿织哭了几场鼻子。 应小满两天没出摊,守在家里看顾母亲。 请来两三个郎中,每个看完都只开养阴补气的方子,问起时说得都是同一套说辞。 “年纪大了身子就容易不好,若说有严重病症倒也诊不出,无非是年轻时cao劳多了,气血亏损。趁夏天好好调养身子,多多饮食药膳滋补,冬天不至于出大问题。” 问起吃药调养能不能痊愈,郎中们却又都摇头,不肯给出准信。 应小满蹲在灶台边,往灶里塞柴火。 阿织蹲在旁边看阿姐生火,纳闷地问,“吃药也治不好婶娘的病么?” “煮的不是药,是加了桂圆银耳枸杞当归的滋补方子。郎中们诊不出娘的病,只说饮食调养身子。”应小满盯着灶里刚升起的火星。 说起来,七郎当初送来的滋补药膳,婶娘连吃了十来天,那段日子气色明显红润许多,就连咳嗽也少了…… 可惜药膳方子太贵,吃完了七郎送来的药包。义母舍不得继续按方子抓药,就连药膳方子都推说烧了。也不知是真塞灶里烧了,还是被义母藏去了某处。 按老娘的性子,多半收起来了。 应小满看一眼炕上昏昏沉沉睡着的母亲,轻手轻脚地四处寻摸屋里,挨个箱笼打开看看,找药膳方子。 半天没找着,炕上睡着的义母又咳了几声,眼看要醒转。 她急忙把打开的箱笼盖子全阖上,起身去倒红枣姜茶。 捧一杯姜茶喂完后……被老娘给撵出门做生意。 “提起给你说亲你不肯应,rou铺子又接连几天不开张。” 义母咳嗽着,断断续续跟她说, “咱家立的是女户,比寻常人家更不容易,想在京城长长久久过下去,家里要么有人,要么有钱,两样总得占一样。” 说完连连冲她挥手,“别惦记你老娘,我好得很,几十年都过下来了,不差这两天。太阳晒屁股了,带阿织去铺子。” 应小满只得把今天的二十斤新鲜羊rou以木桶装好,抱起阿织上车,推起轱辘小车出门去。 娘说的对,家里要么有人,要么有钱,两样总得占一样。 七郎骗她,明面跟她商量报仇,暗中却护着仇人性命。 那出入应家的从此没晏七郎这号人。 她一个人也可以报了爹爹的仇,再带着阿娘和阿织,一家三口在京城好好地过日子。 没想到,今天被老娘撵去做生意,远远地还没走近rou铺子门面,迎面就瞧见了想不到的人。 许久不见的雁二郎脱下花俏衣裳,穿了身纯色朱红无花的团纱袍子,厚底绸面鞋,牛皮腰带,于他来说算极简朴的打扮,只带一名牵马长随,不紧不慢绕着rou铺子转了一圈,停在羊rou铺的五字红纸,定睛打量片刻,笑了。 “这字写得……横平竖直的。该不会是应小娘子自己的手笔罢?啧啧,七郎,你们不是交情不错?她怎的不和你求幅字,做个匾,挂在大理寺官衙斜对面的这处rou铺子门面高处?” 雁二郎对面站着个身穿雪青色襕袍的郎君。 浓黑乌发以乌木簪子整齐束在发冠里,阳光映亮清俊的眉眼,穿堂风吹起广袖衣袂,人站在风口抬手一拦,把不速之客挡在路边。 赫然正是晏七郎。 七郎唇边同样挂着笑。 轻飘飘地扫一眼雁二郎的腿,张口就戳人肺管子。 “听闻二郎这次家里罚得不轻。棍伤还未痊愈就满城乱跑,仗着身体强健,不怕瘸了腿?” 雁二郎摇了摇扇子,满不在乎说,“怕什么。抱得美人归,瘸腿也值得。” 抬头看看头顶日头,“眼下可是官衙当值的时辰。七郎,你不好好坐你的衙,怎么我刚来,你也换了身便服来rou铺子?盯的这么紧,呵呵,怕我盯梢应家的小满娘子?” 晏七郎温声缓语道,“怕的不是你盯梢小满娘子。怕你雁二郎光天化日被小满打死,不好收拾。” 应小满推着小轱辘车,从旁边绕去门面,和rou馒头店老夫妻打过招呼,把阿织抱下车,开始一块块地卸木板。 阿织捧着刚出炉的rou馒头,站在旁边边吃边说,“阿姐。七哥在路边。他在看你。” “早和你说过了,别理他。当做没看见。” 阿织茫然地啊了声,又说,“阿姐,七哥旁边,还有个穿红衣裳的阿叔在看你。” “那个是坏人。更别搭理。” 阿织吓了一跳,瞪大了黑葡萄的眼睛。前些天才赶走一个坏人,今天又来一个! 在阿织惊恐的眼神里,身穿朱红袍子的坏人……撇下七哥,朝阿姐走过来了! 雁二郎脸上挂一抹懒散笑意,立定在应小满面前,张口问的还是rou铺子挂的红字。 “这字写得横平竖直,越看越像应小娘子自己的手笔。说起来,你不是和晏家那位有交情?既然铺子就开在大理寺官衙斜对面,怎的不索性和他求幅字,做个匾,挂在rou铺子门面高处?必定吸引得客似云来……” 说话间留意应小满的神色,看了几眼,人倏然弯腰凑近过来: “昨夜哭了?瞧着眼皮子有点肿。谁惹你哭——” 不等他说完,应小满抬手就是一巴掌。 巴掌来得快,雁二郎猝不及防,险些被抽在脸上,凭着从小武场练出来的腰腿功夫往后一个急仰,这才勉强躲开。长随大呼小叫地奔过来,雁二郎摆摆手,把人挥退。 趁雁家主仆俩掰扯的功夫,应小满已经卸下所有门板,一手提装二十斤羊rou的木桶,一手牵着阿织的小手,两人直接进了rou铺子。 雁二郎险些当面挨一巴掌,人却不愠怒,反倒笑个不停。 “看来昨夜真哭了。” 他抬头看看横平竖直的字,又回头瞥了眼路边并不急于走近的晏七郎,琢磨了片刻,饶有兴致问,“你们两个,吵架了?” 晏七郎并不搭理他。 rou铺子开张,羊肋排挂在铁钩子上,长杆挂起,砧板堆和斩骨刀摆放整齐,应小满刚开始吆喝第一声“新鲜羊rou——” 晏七郎排在买rou队伍头一个,站在铺子门面前,好声气地说, “买十斤rou。” * 砧案响起一阵清脆的刀声。 应小满专注地切rou。 来rou铺子买rou的都是主顾。莫三郎的生意她都做了,晏七郎的生意为什么不做? 十斤rou细切花费的功夫不少,七郎轻声说,“今日有雁二郎在,莫叫他看了我们笑话。小满,我们约个日子,寻洞明桥你相熟的那家茶肆,我们坐下详谈如何?” 一句话说完时,rou铺子刀声也正好停下。 “十斤上好肋排rou,一斤一百二十文,惠顾十斤一千两百文整。” 应小满把包rou的油纸包递去,伸手,“给钱。” 晏七郎哑然递过一张两贯的纸交子,应小满抬手收钱。 纸交子落在手掌心,始终盯着砧板的视线才抬起,看了眼两贯的面额。 “别走,找钱。” 晏七郎神色带出点无奈,瞥了眼旁边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雁二郎,“当真要叫他看笑话?” 应小满的眼角有点发红。 刚才不小心眨了下眼,一滴泪花要落不落地沾在睫毛上,她抬手飞快擦去,嘴里还是那句:“等着,给你找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