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温肆远抬眸。 夜里,他的那双眼睛比厨房里的灯、比码头上的霓虹、比天边的星星都亮。 「怎么了?又要让我别喜欢上你吗?」 他表面上说得云淡风轻,但她揣测不了他心里的认真到底有几分。 朱曦曈咬咬唇,避掉了他那双半是温柔半是轻佻的眼睛。 有时候,她真的很希望他能知道她是谁,这样纠结的人才不会只有她。 或者,她不知道他是谁,那更好。 打工换宿的日子过得很快,三个小boss的工作也越来越上手了。 芦漫葭总感慨这里没有有天不行,因为她每次出错,都是有天第一时间站出来替她收拾善后。 奕頡每次听到这里都要调侃上一嘴,说打她来初角湾上的第一天开始,他哥就没有好好睡上一觉过。 「你什么时候能有曈曈或小肆的一半啊?」奕頡皱着一张脸,说。 可朱曦曈在旁边听得有些心虚。 其实她也不是没做错过,只是每一次温肆远都会刚好在她旁边,然后帮她即时救场。 有一次大家收店小酌的时候,sunny就说过一句话:「我本来以为初角湾上我最罩,没想到除了我这个『罩姐』,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多了几个『罩哥』。看来我们店挺安全的啊。」 乍听之下好像是在夸小boss们有实力、有潜力,回头想想,这句话还颇耐人寻味的。 眼看距离小boss们要回家的日子进入倒数计时,一天收工后,sunny提议晚上来弄个户外烤rou派对,烤完rou时间差不多,刚好可以来场夜游。 有天听完马上动身备料,其他人也没间着,场佈的场佈、补妆的补妆。 「欸,你跟有天现在到底什么进度啊?」朱曦曈难得八卦。 她看他们两个这样曖曖昧昧、不明不白很久了,知道芦漫葭喜欢他,却不知道有天究竟怎么想。 「我觉得他现在只是把我当meimei。」芦漫葭出乎她预期的坦然。「还是特别能给他找事的那种。」 「但我们不是就快要回星城了吗?」朱曦曈说,还开始掰着手指头数上了:「四个小时的车程欸,来回就要八个小时……」 「然后你就不回来了吗?」芦漫葭停下拍粉饼的手。 朱曦曈愣了半晌,笑:「好,知道了,我们再找时间一起回来。」 毕竟初角湾上就像他们在这个颠沛流离的世界里的第二个家。 路途再远,家肯定是要回的呀。 这天晚上,初角湾上的后院里香气逼人,都是烤rou的味道。 「你们今天最好别吃我哥烤的rou。」奕頡煞有介事的警告小boss们,「真的超级好吃,怕你们回星城吃不到晚上睡不着,一个个连夜打车回来。」 「这么夸张的吗?」有天失笑。 「对啊,省得我到时候半夜还要爬起来帮他们开门呢。」 「所以我们回来你不欢迎啊?」朱曦曈挑眉。 「抓!」芦漫葭附和,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可碍于嘴里还有东西,不好开口。 有天看见了,默默推了一杯水到她碗边。 可芦漫葭神经大条,没发现。 「他不开门,sunny给你们开。」一直没有出声的sunny终于发话,「多晚都开。」 sunny的话在六个人里一直都不算多,偶尔真的有话了,那也是懟大家的话佔多数。 可能因为她是这里面年纪最大的,肩上有重担,所以把说话的力气都拿去cao心了。 但她的爱都在行动里,在每一天早上为大家热好的牛奶里,也在每一个週末那个装着零用钱的信封里那片塞在最底下的巧克力。 「毕竟这世上哪有人到家门口还回不了自己家的道理啊。」sunny浅嚐了一口酒,「又不是大禹治水。」 话锋一转,画风都跟着歪了。 大伙大笑,笑中带泪。 温肆远馀光扫过坐在他左手边的朱曦曈。 然后明明才吃到一半,他却跟对面的奕頡要了一包桌边的卫生纸。他把卫生纸放到自己和朱曦曈中间,从容的擦了擦嘴。 sunny将他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动作全看在眼里,视线上移才发现他旁边朱曦曈的眼角早已沾上泪珠。 然后所有的不明所以突然就全得到了解释。 「小肆,你有机车钥匙吧?」 突然被sunny点名,温肆远慢了半拍才应声。 「好,你等等上楼拿下来。」 「玩抽钥匙?」 「不完全是。」sunny摇头,「单纯夜游不好玩。我们等等两两一组,比赛谁先找到森林里的萤火虫,有人有异议吗?」 奕頡率先点头,「可以!」 饭后,温肆远把钥匙拿下楼。 让女生都回避了,奕頡把车钥匙拍到桌上,然后转头示意有天:「哥,钥匙!」 「这里这里。」有天也交上了车钥匙。 就这样,三把钥匙躺在桌上,等着下一个选择他们的人。 因为sunny认得自己弟弟的钥匙,所以让两个女生先做选择。 芦漫葭意外的很紧张,犹豫不前了好久。 「不然我们用删去法吧?我先去帮你挑掉一支。」 「好。」芦漫葭似是遇见了救星。 朱曦曈是真的没有什么杂念,走上前就挑了一支。 sunny在后头看着这个结果,心底默默琢磨。 最后,三个女生各自拿着一把钥匙,男生正要上前和自己的钥匙相认,却被sunny挡下来了。 「你们交换骑。」 她对着有天和温肆远说,用着后面两个女孩听不见的音量。 「什么?」一旁的奕頡还没听懂。 「你们交换车骑。」sunny重复了一遍,「都是车钥匙、都是机车,不会交换了就不会骑吧?」 两个当事人交换了个眼神,明白的抿了下嘴。 「哎呀,怎么那么笨呢。」sunny挑了挑眉,把一旁还没反应过来的奕頡拎走。 温肆远走向捏着有天的车钥匙的朱曦曈。 只能说,sunny虽然母胎单身,但却很懂爱情。 森林距离初角湾上有一小段路,大伙分别上了三台车,出发前往林地。 这是朱曦曈第二次坐温肆远的后座。 喔,如果去程和回程各计一次的话,那是第三次了。 温肆远本来话就少,不说话;朱曦曈话不少,但没打算和他说话,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安静的骑了一段路,反倒成为最先抵达森林入口的一组。 他们下车步入林中,温肆远一直坚持走在朱曦曈身后。 为什么用「坚持」这个词?因为朱曦曈真的试探过,可但凡她稍微落后了那么一点脚步,他一定会走得比她更慢,让自己保持在她的后头两步远。 所以后来她放弃了,反正她也不排斥走在前面。 而且说实话,有人在她身后,这种感觉还挺好的。 森林里只有一点点月光,稀疏的铺在前方的路上。 他们安静到树上擦肩而过的鸟都比他们吵。 「欸。」 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了,叫了他。 「嗯?」 温肆远很快的回了话,虽然还是只有一个字。 「你本来就不爱说话吗?」 「应该没你喜欢。」温肆远瞇了下眼,「这种事是相对的吧,我们两个就不能比。」 「你又知道我爱说话了。」朱曦曈转了转眼珠子,「印象中我没和你说过什么话吧……」 「但你和别人说过很多话。」温肆远说。 她以为他会特别强调这个「别人」,但他没有。 温肆远知道她爱说话。他还知道她是个爱笑的人,虽然一样不是对他笑。 他看过她对别人笑的样子,那是一张很好看的笑容,是如果他是一个捕捉世间美景的摄影师,他会替它拍一张照片的那种。 甚至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他只想用「花开遍地,四季回春」形容之。 所以他特别想知道,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对自己笑了,那个时候的他的世界会是什么天气。 「欸,我们来比赛吧。」他提议。 这么突然?「我们不是已经在比赛了吗?」 「我说『我们』。」温肆远强调,「我跟你。」 「第一次看到有人比赛还搞内鬨的。」朱曦曈诧异。 「sunny的那个没有奖励机制,不好玩。」温肆远说,「我们一样比找萤火虫,但规则多一条,奖励是什么,你订。」 奖励给她订?那也不亏啊。 朱曦曈认真的想了下:「谁赢比赛,谁可以要求对方一件事情。」 「成交。」 他们分头找起萤火虫。 虽说是分头,但温肆远还是走在她的左右,一段她回首就能看见他的距离。 最后,是他唤了她一声「朱曦曈」,然后按着她的肩往后转。 一片萤火虫错落而成的灯海在他们眼前盛大展演着,彷彿不小心失足掉入人间的银河,换个地方匯聚和发亮。 「说好的一件事,要什么?」朱曦曈说,眼角带笑。 「想到了跟你说。」温肆远轻轻勾嘴。 「好漂亮啊。」她讚叹着这片萤火虫。 「真的。」温肆远说,说的是萤火虫也是她。 刚刚她好像笑了。 「可是你知道吗?」朱曦曈有些感伤,「听说一隻萤火虫平均只能活二十天。」 小的时候她把这题当生物考题在背,现在真的看到萤火虫了,她才觉得死亡格外真实。 「会发光的是幼虫,只有二十天寿命的是成虫。」朱曦曈顿了下,「可是幼虫总是要变成成虫的,就像人终究有一死,是吗?」 「嗯。」温肆远没有否认。以短短的肯定取代多馀的安慰,确实像他做的事。 朱曦曈又想起朱一暘了。朱一暘走得早,在一个青春正好的年纪。 「可是就像你说的,牠们在变成成虫之前是一隻会发光的幼虫。」 温肆远说,声音里有一种虔诚的温柔。 「就像你现在看到的一样,在死亡之前,牠们曾经这么灿烂过。」 朱曦曈慢慢抬头,眼里的迷惘轻轻撞进他眸中的认真。然后她突然没这么徬徨了。 朱一暘以前也是个好孩子,聪明、顾家又努力,尤其对她特别特别好。 她忽然能理解他所谓的「曾经灿烂过」了,萤火虫在这里灿烂过,朱一暘也在她眼中灿烂过。 温肆远不和她说死亡的好,但他让她知道活着的美和无量。 「好像能释怀了。」她下意识的说了一句,应该是很小声的。 但他听见了。 一隻萤火虫飞过他们身边。 她拱手欲将之捧起,踮着脚尖想接上那簇光。 看着这一幕,温肆远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块突然就晃了两下。 他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怦然心动,他只知道如果此刻能投胎,他会化为那隻飞向她的萤火虫,在她手背轻吻她。 他们要回星城的那一天,有天特别开了他那台六人座的休旅车,三姐弟坚持要送他们到车站。 有别于朱曦曈以往遇过的告别,车上的气氛很快乐,就像他们只是要去一场六个人的小旅行。 车子行驶在初角湾最大的一条沿海公路上,经过了她送走朱一暘的港口,经过了毕叔的乐器行,经过了她第一次听温肆远弹唱〈当你的快乐成为了某个人〉的阶梯,经过了她和他初次见面的那片海。 印象中,她来的那一天,海就是今天的这个顏色。天空也是。 「你那天为什么会捡到我的学生证?」 坐在她前座的温肆远突然转头。 原来他也想起那天了吗? 朱曦曈将目光投向大海。 「因为你走在我前面。」 「你怎么确定是我掉的?」温肆远侧了下头,「如果是上一个人掉的呢?」 闻言,朱曦曈朝他瞥过去一眼。 对,她当时是想找机会搭訕他,可那是在看到那张学生证以前。 朱曦曈心烦意乱的闭上眼补眠。 果然还是少和他说话为上策。 sunny、有天和奕頡不只送他们过来,还打算陪他们等车。 「反正今天民宿都关门了,回去也没事做。」这是sunny的说法。 「啊,差点忘了,我有个礼物要给大家!」奕頡的一惊一乍还是一如既往。 他从口袋里掏出三张洗好的照片,朱曦曈认出来了,是他们六个人在初角湾上拍的大合照。 「这不是普通的照片喔。」奕頡骄傲勾嘴,「这可是签名照。」 大伙将照片翻到背面,才发现背面有三姐弟的签名。 「亲笔签名。」奕頡保证。 「谢谢。」温肆远晃晃照片,由衷的说。 「没事啦。」奕頡笑。 一旁,芦漫葭若有所思的凝视着照片,几秒后从包里掏出一枝原子笔。「有天。」 听见自己的名字,有天抬头,双眸清澈。 「你可以帮我签名吗?」她将笔递上去,「签在手上。」 可至于他会不会答应,她没这个把握,所以笔也只递了一半。 「签这里吗?」 不料,有天一手抽走笔,一手轻轻把她的手抓过去,捧在左手手心里,然后抬眸问她。 芦漫葭一时半会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他在她手背上签了一个「有天」,停笔后却没松开她的手。 「你也帮我签一个吧。」他说。 有天把笔塞回她的右手,然后伸出自己的左手。 芦漫葭咬了咬唇,在他手背上写了一个「漫葭」。 那天他手上的温度,比三十七度再高一点点,暖得像夏天从远方送来的风。 车子发动了,可能是逆风的缘故,开得比平常要慢很多。 朱曦曈、温肆远和芦漫葭坐在车上,看车窗外掠过车站刷上蓝色油漆的栅栏、装饰着海鸥羽毛的风铃、似是加了半匙盐的海风,还有月台上sunny、有天和奕頡因为车速加快逐渐模糊的脸。 离家和回家,他们正在同时做着这两件既伤感又开心的事情。 不论岁月更迭几许,朱曦曈知道,他们心上永远都有一个属于初角湾的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