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白子
「等、等一下!」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是黑莓,「你是甚么意思!?这根本就不是白子的错!」 「不是他的错?」木英对她的辩解嗤之以鼻,「他是领导,那么他就有义务承担一切。朗风也是这么做的不是吗?那傢伙可没有为自己的任何行为找过理由。」 「那是因为朗风是正确的,做正确的事为甚么需要理由?」 「是阿,因为朗风是正确的。」木英讥讽的重复了一遍,「既然这样,代替他的白子也应该要是绝对正确的才对。他成为领导者的意义不就在此吗?因为他是被朗风养大的,所以他继承了朗风的一切。我们需要绝对正确的朗风,所以才选了与他相同的白子,但是我们得到了甚么?变成怪物的同伴、属于实验室的敌人,还有一堆同伴的尸体。他做的真好,我想这也是朗风会做的事对吧!」 黑莓被堵的说不出话来,她想反驳对方白子跟朗风是不一样的,但是却又没有资格。毕竟不管是在朗风死去的当时、还是希望白子做些甚么决定的时候,她也会以朗风的名义去要求白子。 同样是帮兇之一的她,事到如今又怎么好意思说两人是不一样的呢? 木英继续说:「我们不需要除了朗风以外的领导者,既然你只是个劣等的模仿者,那我们就不需要你!」 「我也是跟在朗风身边看着他一言一行的人,我比你更适合成为一个正确的领导者!」他俯视着两人,说出了结论:「因此,我将取代你成为新的领队。」 「什、你不能!你不能自己决定这件事!」听到这句话,黑莓终于了解对方的意图。女子慌了起来,但她的话语已经没有任何威吓力了。 不知不觉间,木英身后已站满了跟随者,几乎是所有人选择他做新的领导人。看着黑莓不可置信的脸,木英先是低低的笑着,最后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他一直都很不解,明明最崇拜朗风的是他、最先模仿朗风的也是他,但为甚么最后成为领队的却是白子?他做的也不差啊!如果说朗风能为这个群体付出所有的心力,那他也可以!但是为甚么最后却是选择了白子?只因为他是由朗风一手带大的吗? 他对白子有着几乎偏执的忌妒,纵使他清楚这份情感是扭曲而不合理的也无法停止情绪的增长。 老实说木英并不讨厌白子,但只要一想到不管自己怎么做都无法比白子更靠近朗风,他心中的黑暗就快将他湮灭了。因为他是如此的崇拜着朗风啊! 如果白子真的能够百分之百的成为对方就好了。但是就跟他想的一样,白子根本无法胜认这份工作。这种半吊子的模仿不只会遭来危险、同时也是褻瀆朗风,木英心中的不满越来越庞大、越来越剧烈,终于在今天占了上风。 他在所有人的同意下成为了新的「朗风」,这正是他所梦寐以求的事。他就像是被表扬的孩子一样、就像是被重要的人肯定了一样无不欣喜的想:只有我才能成为朗风的继承人,因为我是最像朗风的人! 「看啊,黑莓。我可不是自己说说而已,这可是大家一起决定的。这可是正确的事啊!」木英戏謔而尖锐的对黑莓说:「如何?你不是喜欢过朗风吗?如果白子那种半吊子也能让你追随这么久,那么要不要改跟着我啊?反正你只要有朗风的影子就好不是吗?我可比白子更像朗风喔?」 「别开玩笑了!」黑莓一听就知道对方是在拐着弯骂她,气得一拳挥了过去。但木英早有防备,只见他轻松的挡下了黑莓的拳头并回敬了一脚给对方。女子子来不及防御只能接下攻击,木英一脚踢在她毫无防备的肚子上。刚才被芭生踢伤的地方再次受到重击,黑莓发出吃痛的声音跌坐在地。 她本想要再次起身扳倒木英,却发现他身后的眾人只是冷冷地看着,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被孤立的感觉让人心寒,黑莓原本紧握的手失去了力气,她下意识地转向白子,期望对方能说些甚么。 然而白子依旧毫无动作。 他的心还遗留在芭生与费黄身上,胶着固执的不愿离去。木英的话虽然听进去了,大脑却还未来得及处理,只能麻木地看着对方发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木英开始对此感到不耐烦。白子老是喜欢沉默,这也是与朗风不一样的地方。他们永远搞不懂白子究竟是在想甚么,这令他感到非常、非常的烦躁。 「随便你吧。」 正当木英想开口问对方到底想怎样时,白子也跟着开口了。他就像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好像一点都不在乎木英的决定似的站起身往反方向走。 「白子!」白发青年的状态与平常不一样,黑莓既是担心又是着急的呼喊他的名字,但是对方只是停顿了一下便又继续前进。女人不知道他要去哪,既不敢跟上去又不想面对木英等人,只能直直地盯着白子的背影。 至于没想到会被对方这样对待的木英先是感到震惊,然后才是觉得愤怒。他讨厌白子无所谓的态度,彷彿这么重要的事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但很快的木英就想到了自己可是取代对方成为了「朗风」的人,对方的表现不过是虚张声势。 「果然只是个模仿者。」木英嘲讽的拋下这句话后,踢开脚旁的尸体带着眾人转身离去。 独自一人行走的白子毫无目的。 抱持着远离那种氛围的想法,等到回过神来时已经离黑莓等人有一段距离了。 女人担心的脸浮现在脑海中。白子对自己将对方一个人丢在那里感到抱歉,脚步却依旧走向了种植在道路旁的小树林中。 夜色垄罩了大地。 原本就容易迷失的树林此时更显得复杂,彷彿只要一踏入就再也无法离开。白子并没有打算逃到多远的地方,当然更不可能有想要迷路的念头,他很快地就停在距离入口处不远的其中一棵树前发呆。 朗风的话浮现在脑中,他下意识地自言自语:「他说过夜晚是很危险的……」 黑夜彷彿将所有的东西都融为一体,不管是影子也好、树也好、沉重的心情也好,白子觉得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事物都被贪婪地装进它的胃袋之中。 被排挤的孤独感以他为中心的挤压,彷彿是某种固执地逼迫。 青年没想到这种感觉竟是难以忍受的,忍不住靠着大树坐了下来。 就算隔着透明罩,天上的星星依旧很漂亮。白子看着发散微光的小亮点,心情却难以言喻。 所有事情一口气如石流般倒进心中,原本就不太会处理感情的他此时更是难以去梳理自己的想法。心事淤积着难以排出,无边无际的夜就像是催化剂,使原本就难受的感觉被放大至无限。 白子感觉自己正一层一层的下陷。 「公主!」 而当白子沉浸在负面情绪中时,某人的声音却唐突的出现了。 虽然对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感到诧异,但此时的白子并不希望有人来打扰自己。他想要对方离开,甚至想着若红发青年不愿意那就换自己离开,但这些想法都在看到浑身沾满泥土的虹后烟消云散。 白子错过了赶走对方的时机,虹很快的就跑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在看星星吗?」红发男子问道,但白子却露出一脸疑惑。 「那是甚么?」 「唔,就是那个啊。」虹指了指天上,「那个,花菟……咦?还是金掺?他说那个是星星。」 「哪一个?」天上有太多亮点,白子不太确定虹说的星星是哪一颗。 「全部都是啊。」虹说,一边拍了拍身后的树木。 「这棵树跟其他树一样都叫树木,星星也是全部都叫星星。」 「……我第一次知道。」 「我也是人家告诉我们我才知道的。」 听见虹这么说,白子有些好奇实验室还知道些甚么。他忍不住问:「如果他们知道这么多东西,那为甚么不告诉我们?为甚么要把我们都关起来?他们是不是在隐瞒甚么事?他们究竟还知道甚么?」 虹似乎不太明白,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彷彿在寻找答案。 意识到对方可能同样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一员,白子对自己方才连珠炮似的询问感到不好意思。他向对方道歉,要虹忘记自己刚刚的疑问后再度陷入沉默。但虹误以为是因为自己的无知才使白子失落,不禁紧张的解释:「他们有时会告诉我一些东西,但是都没有跟我说公主想知道的那些事情……」 「没关係。」白子打断了他的话,「我想也是。这些事他们应该不会随便告诉别人,是我太衝动了。」 如果想知道这一切的答案,果然还是得回实验室一趟吗? 白子这样想着,再次往虹的方向看去。他的视线引起了对方的注意,虹这才想起自己还脏着,便随意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这是在刚才被他们弄的吗?」 「谁?不是。」虹想了一下后很快的摇头,他解释:「我把费黄埋起来后就马上来找你了,所以才会脏脏的。」 原本以为对方是因为先前的打斗而弄脏的白子在听见费黄的名字后再度消沉。少女困扰的微笑与死亡的瞬间就像是毒素般,一点一滴的侵蚀着他。 白子对虹说:「我很抱歉。」 毕竟虹曾说过费黄是他的朋友,那么少女的死肯定会对他造成不小的打击。白子以为虹会很难过,但对方却只是一脸若有所思。这令他十分不解,他们不是朋友吗?那为甚么对方还能这么冷静,彷彿对这件事感到羞愧的他才是异常的? 身为领队却连一个人都无法保护,白子对任何人的死都抱持着沉重的愧疚。木英说的话在脑内一遍一遍的回响,白子觉得对方说的对极了。朗风的时候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那么为甚么轮到他的时候这种事却是层出不穷?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只因为他无法完美的成为朗风。 芭生有权利憎恨他、木英有权力罢免他,黑莓……甚至是任何人都能够指责他没有保护好他们重要的人,因为他应该要这么做、因为朗风会这么做、因为这么做才是正确的,所以他也同意自己必须与朗风一样成为正确的。 如果虹对他生气、对他哭泣或是从此讨厌他,白子都会不闪不避地全盘接受,因为这些都是他应得的。然而对方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白子甚至觉得对方的目光有时会被四周的事物短暂地吸引过去。他不懂虹为甚么没有责怪他,就算是傻子或是小孩也会去憎恨伤害过他们珍视的事物的人,但是对方却从来没有讨厌过他。 这简直是异常! 白子想起自己在第一次遇到虹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不太会与这傢伙相处,现在想想当时的想法真是太对了!因为直到现在他还是不瞭解对方。 虹对他来说代表全然未知,是神秘而令人着迷、无解又极为吸引、危险却难以抗拒的存在。明明他已经比过去还要更了解对方了、明明他已经能够坦率地承认自己喜欢虹那鲜艳的外表了,但每当触及对方的感情时,他却只能像此时此刻一样,陷入一个未知的漩涡之中,无边无际、只能下沉。 他甚至不懂对方对自己的迷恋! 庞大而复杂的感情、虹美丽却未知的吸引、费黄的死、同伴的死、木英不信任的目光、朗风的期待还有眾人对白子的要求全部交织在一块,既矛盾又强烈,宛如某种有害的团块一口气塞进白子的脑中,堵住所有思考与冷静却又急于闯进他的内心主张自我存在。 所有情绪,那些被压抑、被忽略、被遗忘的心情在此刻一口气反扑了回来。它们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大,最后成为了白子从没意识到、并且也无法压制的引爆源。 白子忍不住站了起来。 一直都是十分冷静而淡漠的他从来没有像此刻那么激动,就像是试图釐清所有感情一样结结巴巴而不受控制的质问对方:「为甚么、你为甚么可以这冷静啊!?费黄死了欸!你不是一直都说她是你的朋友吗!?那为甚么你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你到底哪里有问题啊!?」 「如果不是为了我,费黄根本就不会死!如果我反应更快一点、如果我更强壮一点、如果我当初没有让芭生离开,费黄根本就不会死!所有人都不会死!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活该被怨恨,因为我是错误的!我无法像朗风一样成为完全正确的存在!如果他还活着,这些事根本就不会发生,朗风不会犯下跟我一样的错误!因为他是绝对正确的!」 「但是我却杀死了朗风!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朗风就要被感染成怪物的一份子了,所以我只能下手!朗风要求我……所有人的眼神都在命令我去做!所以我只能杀死他!我无法反抗……我怎么可能反抗……我只能杀死朗风!而杀死他的我、身为被朗风养大的我就只能成为下一个朗风,因为我们需要朗风。我们不能没有他、我们不能缺少绝对正确的指标!」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无法像朗风一样正确、我无法像朗风一样完美!这种事我明明早就知道了,但却还是一直、一直说服自己做的没错。不管是与你再次相遇的时候也好、回去找儿久的时候也好,我一直都在说服自己与黑莓:『我这么做是出于朗风的意志、如果是朗风的话他一定也会同意我这么做的。』但是这是骗人的!我很清楚朗风才不会做这种事,这不过是自我解读、是曲解!」 「但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就算我知道他心中的那份准则,我依旧无法百分之百的照着做,因为我的心无法像他一样公正,我的心是软弱的!不管是让你回实验室,还是因为儿久的请求而拜託你不要杀掉费黄……我明明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朗风的标准,却还是听从了自己的内心而选择这么做!结果你看,这就是后果!结论就是我是错误的!」 「木英对我失望也是应该的,因为我从头到尾都无法成为真正的朗风。他说得没错,我是个劣等的模仿者!明明跟在朗风身边这么久、明明他教了我这么多,但是不管我在怎么努力模仿、不管我再如何揣摩朗风的内心,我终究无法成为朗风,因为我跟他就是不一样啊!」 「我甚至连朗风那种能为他人牺牲的高尚性格也没有,直到现在我都无法了解他当初为甚么要这么做。当所有人都在讚赏他那高贵的情cao时,我却觉得心脏难受得要命!我想问他为甚么我会痛苦到不行、我想问他这么做究竟能为他带来甚么,明明我一点也不希望他死掉、明明我还想再跟他多相处一点、他明明还有好多事情该教我的,但是已经成为尸体的他甚么都无法回答!」 「老实说就连费黄为了救我而牺牲自己也让我感到费解!如果不是为了我,费黄根本就不会死!她甚至可以趁这个时候爱跑多远就多远,反正我们的死活也不关她的事!她不是说过吗?她憎恨着我,那为甚么还要跑来救我?为甚么要赔上性命去救一个自己讨厌的人!?我根本就不希望她来救我!我不希望她死!费黄也好、朗风也好,为甚么他们总是能将他人的性命看得自己还重要?他们是不是以为这么做能得到甚么?但是他们得到的只有死亡!只有尸体!」 「没有人会因为谁的死而感到快乐或是光荣、不会有人因为谁的死而感谢谁的。所以朗风成为了领袖,因为他是能为了保护所有人不死而牺牲的人,但是我不行!我不希望有人死、却也无法牺牲自己,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最终害死了这么多人。所有人都能为了自己的亲朋好友而恨我,因为他们有这个权力,而你为甚么不恨我!?」 「你一直说喜欢我,但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哪一点吸引你了!我利用你、将你当成一个好用的工具,我甚至想杀了你!你懂吗?虹,我根本不是你所想到那种人!你一直说我是你的公主、神甚么的,但是我不是!一旦失去了『朗风』的身分,我就甚么也不是!我无法做出正确的选择,甚至无法拯救任何人!杀死你的朋友的不是芭生、不是怪物,而是我!虹,你应该恨我才对!」 你应该恨我才对! 白子几乎是嘶吼着喊出这句话。饱含绝望的话语滴进深不见底的黑夜中,彷彿涟漪一般地无限扩大,就连树木也纷纷交头接耳了起来。树枝与树叶摩擦的沙沙的声音为空间添加了紧张的氛围,虹不知道何时也跟着站起来与白子面对面,两人就这样看着彼此却没有说话。 虹在思考。 他的脑子不太好,听不懂太难的话。人们──不管是实验室的人也好、跟在白子身边的人也好──有时都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说他的脑子有问题,但他依旧不明白原因。 因为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甚么事。不管是杀死怪物、还是杀死敌人,这些都必须要有人来做,而他正是去执行的人。但是为甚么命令他的人要露出奇怪的表情?这不是他们希望自己去做的事吗?如果说这份缺失正是人们觉得他奇怪的地方,那么想他自己大概也是同意的。如果自己没有缺少那份东西,他就能理解白子为甚么会难过,又或是对方为甚么会纠结在这些事情上了。 老实说,这种事就该像以往那样毫不在意的拋到脑后遗忘就好了,但是白子是自己最重要的人,所以虹愿意试着地去理解白子的痛苦。 「实验室……每当有人加入军队,都会告诉他们这将伴随着死亡风险。」他费解的想着,努力的表达自己的想法:「因为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是被改造过的。我想,就算知道自己可能一去不回却还是愿意待在军队里的人,不管是谁、就连费黄也是,一定都已经做好死亡的觉悟了。」 「费黄曾经告诉我她讨厌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已经甚么都没有了,不管是未来也好、还是希望也好,这些早就已经被现实吞噬殆尽。明明她的年纪比我还小,却思考了很多我无法理解的事。在觉得她很厉害的同时,我也感觉费黄一直在迷惘着。」 「想死、却同时也不想死,两种矛盾的心情在费黄的脑中打转。身为她的朋友我应该要帮助的,可是因为我很笨的关係,所以只能看着她一个人痛苦却无法给予任何帮助。面对想要砍下她手脚的我、面对想要杀死她的怪物都拼命逃跑的费黄,却替你挡下了致命的一击,我想这就是她不断思考后得出的答案吧。」 「所以并不是公主害死了费黄,而是费黄守护了公主。如果说她的死亡是出于她的个人意志,那么费黄就不可能恨你。如果说费黄不恨你,那我就更不可能恨公主。我喜欢费黄、也喜欢公主,如果我因为这点事而对公主生气的话,就违背了费黄的本意了,所以我是不会恨公主的。」 「她是自己决定要保护我的……」白子不可置信的重复道。虽然理解了费黄的想法,却依旧无法释怀:「可是如果我跟朗风一样厉害的话,费黄就不会因为保护我而死。朗风是不需要人保护的,所以我也应该要像他一样才对。他们需要的不是我,而是朗风……我应该要成为他的……」 面对白子的自我控诉,虹却持不同意见。因为唯有那件事,是就连脑子不灵光、只知道战斗的他也能理解的。 他对此深信不疑。 虹看着依旧陷在痛苦中无法逃离的白子。对方如星光般美丽的银灰色眼睛,就跟白子那宛如无数道银河收束而成的头发一样,令他情不自禁的心儿蹦蹦跳。虹无不心动的想:不管看了几遍,白子依旧如童话般公主一样美丽。比任何人都还要温柔、比谁都更具有人性,光是接触就足以让他悸动。这样的白子,甚至还是自己救命恩人的白子,虹怎么可能会去讨厌他、甚至是憎恨着他呢? 虹说:「你是不可能成为朗风的。」 红发男子的话语无非是一种致命的打击,白子绝望的看着虹,却见到对方眼里溢满的爱恋。 「公主自己不就说出答案了吗?因为你本来就不是朗风啊。不管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模仿,人都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就像是我不管再怎么喜欢公主,却无法成为公主是一样的道理。」 「我想,虽然公主说所有人都只需要朗风,但是一定有人跟我一样,是需要公主的。如果不是公主在那一天救了我,我一定早就被怪物吃掉了。从那天起,公主就成为我心中最重要、比任何东西都还要重要的人。如果对孩子们来说,墙外的世界就是乐园、童话世界中打败女巫的世界才是乐园……那么对我来说,只要有公主在的地方哪里都像是乐园一样!所以公主不是不需要的存在,我想一定也有其他人是这么想的。公主不需要去模仿朗风,更不需要强迫自己变成朗风。因为公主就是公主,公主只要成为自己就好了。」 「我只要……做自己。」虹的话撬开了白子的内心,直击了心中最需呵护的那一块。他忍不住喃喃自语,重新咀嚼着这句话:「不需要成为朗风……」 从来没有人对白子说他不需要成为朗风。因为朗风对眾人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他们不能没有他,就算寧可不要白子这个人也不能失去朗风。所以白子必须成为朗风,如果他不是朗风就没有任何价值。 于此同时,白子想起了紫藤曾对自己说过一样的话。 她与虹都对自己说,他只要成为自己就好了。那时的白子还无法理解对方的意思,没想到如今听来这句话却宛如救赎。唯一不同的是,紫藤说完后便转身离去,虹却依旧站在原地凝望着他。 在所有人都需要朗风时,只有虹那双美丽的、美丽的红色瞳孔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白子想起了他们再次见面的那一天同样也是夜晚,那时的虹与现在一样和自己面对面互看。月亮虽不如当时皎洁,但照耀在对方的红色上却依旧美丽。明明是如此奔放的顏色,却在夜色下显得内敛,令他无法移开目光。 一切就像是回到了再次相遇的当下,不一样的只有那时的他考虑着杀死对方,而此时的对方却回应了他满眼的温柔。 白子再也无法忍耐。 他浅意识中对虹的喜欢、因为费黄的死而带给他的打击、害死了眾人的愧疚,被託付成为朗风、憧憬着朗风却无法成为朗风的自我厌恶……那些寂寞与孤独、悲伤与困惑,在夜晚的增幅下衝破了脆弱的理智,争先恐后地渴望着爱。 他想要比拥抱与安慰还要强烈的东西,这样的心情在他将所有不堪地一面都展现出来后变得更加强烈,根本无法控制。 白子藉由这份衝动想也没想地亲吻了虹。而虹似乎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扑上来,整个人毫无防备与白子一同跌倒在地。他因为这陌生的举动而下意识地想后退,但对方却不打算让他逃跑似的倚了上来。 他们小幅度的拉锯战看上去既曖昧而充满情慾,白子与他的距离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来的紧密,虹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想接受还是闪躲。 毕竟过去从来都是自己追逐着对方,今天两人的立场却完全颠倒,这种反差令他一时间不知所措。 虹感觉白子的舌头轻轻地沿着他的上唇舔过,这种奇妙的感觉令他忍不住推搡着对方。 「为甚么?」白子停下舔舐的动作询问。他以为虹是喜欢自己的,所以应该不会拒绝这个吻才对,但是对方却表现出退却的行为,这令白子感到更难过了。他的眼睛看着愣住的虹,银灰色瞳孔被哀伤切割成亿万个破碎的星光,彷彿下一秒就要流淌出来。 白子小心翼翼地捧着虹的脸庞哀求对方不要拒绝自己,本来就几乎盲目迷恋的虹根本无法拒绝。他既是感动又是虔诚,一边享受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一边轻轻地回吻了对方。 「公、公主。」虹觉得自己彷彿掉进了蜜罐中,甜蜜却令人难以思考。 这可不是好事。他想,现在的自己是多么毫无防备,如果现在有人过来马上就能杀死他了。虹试图思考,但整个人却不听使唤。他没想过当身体热得不像话时,大脑却可以湿冷的像是浸泡在水中。 这是坏事吗?可是他觉得很舒服……白子也觉得很舒服。如果说他们都从这份行为中得到了快乐,这又怎么算是一件坏事呢? 虹兴奋到几乎休克,很快便发觉到有湿漉的液体从自己的鼻子里流出。 此刻,血的味道就像是致命的兴奋剂,只会让人更加沉溺其中。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拭那甘美的铁锈味,感觉更疯狂了。 虹的血在他们的吻中变得模糊。听着虹痴迷的呼喊着自己,白子感觉自己也要陷入狂乱而迷幻的幻觉中了。他学着虹舔了舔晕开在嘴角的血液,一瞬间错以为这是自己的血。 所有的一切都乱七八糟。除了拥抱的彼此,虹感觉世界就要与大脑一同融化了。他觉得自己的时间彷彿也被扭曲了,眼前的白子看起来像是第一次相遇的模样。 这是梦境、是妄想、是过去的幻觉。虹乱七八糟地想,感觉不只是意识而是整个人都被梦境往下拉,潜进深深地慾海之中。从来没有这种体验地虹将之与缺氧的感觉连结到一块,忍不住喘了一口气。 他感觉白子模模糊糊而不得要领的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好似在探索着甚么。被触碰过的地方就像是在燃烧一样,虹发出了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兴奋的呻吟。 他们一点技巧也没有,只是凭藉着本能行动。白子在虹的身上留下湿漉的痕跡,而虹则学着对方亲吻与舔舐。明明连交合是甚么都不清楚,却凭藉着盲目与衝动就相拥,只为了得到温暖与爱。 他们是成年的幼兽、是寂寞的火焰,是聚集在一块只为不消失的泡沫。阴暗的树林、血腥味还有泥土地,这些听上去一点也不浪漫的组合,这对两人来说却已十分足够。 他们相互拥抱,让心灵比以往更加靠近,彼此都了解现在是最棒的时刻。 「唔。」虹在白子进入时发出无意义的单音,一种被进食的错觉浮现在脑海中。他感觉自己就像是罐装的rou,正被白子一点一点的撬开。 「唔嗯。」 某种不知名的感觉在体内攀升。虹感觉到光在眼中盛开,令他无法控制的胡言乱语着。 虽然不知道虹的嘴里在念甚么,但是白子知道对方或许是舒服的,因此不确定的再度朝着那个位置辗过。他发觉自己每一次的动作都会让身下的人颤抖,白子有点担心对方是在害怕,想停下来的瞬间却在见到对方舒服到涣散的表情后又决定继续动作。 无数的光在虹的眼中炸开,他发觉这种快感太过了,却又不想停下来。鼻血流的更兇了,虹颤抖到几乎是癲癇,过去与现在一同在他眼前交叠。被白子进食的错觉还留在脑中,他恍惚地喃喃囈语:「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 「嘘嘘嘘……没事的。」注意到对方太过兴奋,白子忍不住停下来安抚对方。他学着黑莓安慰孩子的样子抚摸着对方的脸庞。 「嘘……没事没事。一切都会没事的。」 「唔唔唔……公主、公主。」虹因为鼻血的关係而口齿不清,他想自己有些眷恋对方的唇,因此凑了上去笨拙的亲吻对方。 「……不是公主。」白子接受完虹的吻后闷闷地说:「叫我的名字。」 「……白子?」 啾。 「……再叫一次。」 「白子……」 黑莓有些担心。 她独自一人待在原地,小小的火堆就像是在表达她的不安,看上去忽明忽灭。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她就该先去附近找找看有没有树枝了。黑莓一边想,一边撕下尸体身上的布料丢入火中。 她有些后悔自己当时没有追上白子。毕竟当时的对方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模样,作为相处时间最长的同伴,黑莓认为自己应该要安慰他的。 但是自己该怎么安慰对方呢?说你不需要理会木英他们说的话? 想起木英说到朗风时疯狂的眼神与白子那迷惘的表情,黑莓就感到难过。不只是她,朗风在所有人的心中都太过重要了,重要到了不正常的地步。这样其实是不对的,如果大家没有这么执着于朗风,或许木英夺权的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白子也不会为了扮演朗风而约束自己。 身为待在对方身边最久的人,她实在不应该因为自己对朗风的仰慕或是任何特殊的爱恋之情,而将早已离开的人强加在白子的身上。她明明对自己说过无数次,但是从来都没有做到。 黑莓陷入愧疚的漩涡中,但她感伤没多久,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发现果然是白子与虹回来了,女子情不自禁的衝过去拥抱了两人。她感觉自己从没这么放心过,嘴中忍不住叨念:「太好了……你们两个人都没事……」 白子被黑莓的举动吓了一跳,但知道对方是真的在担心自己后,暖意瞬间鑽入了心底。他回抱了对方,对女子依然留在原地没有离去表达感激。 漫长的拥抱让三人陷入低谷的心重新温暖了起来。他们终于结束了这份拥抱,黑莓对自己的衝动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时也注意到了还陷在恍惚中的虹。 「他没事吧?」女子有些担心对方的状况,但白子对此只是露出了淡淡的、宠溺的微笑。黑莓还没搞懂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甚么,虹便因为想起了刚刚发生的事而再度流下了鼻血。这让黑莓的疑惑瞬间拋到九霄云外,慌张地寻找止血的东西。 「你不可以让血一直流啊!」女子抱怨着,撕下一块布递给对方。等到她手忙脚乱地帮虹止完血后,原本瀰漫在三人之间的尷尬也烟消云散。 他们讨论了一下,还是决定明天再啟程去追木英一行人。白子要虹去休息,流自己与黑莓守夜就够了,因为虹是重要战力,他希望对方能得到充分的休息。 既然白子都这么说了,虹当然是不可能说不的。毕竟下午的时候遭遇了突袭,刚刚还跟白子做了激烈运动,就连虹自己都认为自己该休息一下。 他很快的就蜷曲在地上进入了梦乡,留下白子与黑莓两人盯着小小的火堆发呆。 良久,一直盯着火焰的黑莓突然说话了:「……白子。」 「……」白子大概知道对方想说甚么。他知道黑莓对朗风的感觉与其他人不一样,他也知道朗风是如何去教导自己好让自己活下去。他能理解黑莓、应该说所有人中,他最能理解黑莓为何如此希望自己身上是存有朗风的影子。 白子发现他之所以愿意去扮演朗风,很大一部分是为了黑莓,因为对方一直对他很好。黑莓照顾他、保护他,甚至是所有人都离他远去的现在也依旧愿意站在他这里,这种全心全意的信任彷彿他们是有血缘关係的亲人。是她与朗风接纳了无依无靠的自己,因此白子愿意为了她去强迫自己成为朗风。 如果不是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大概会继续扮演朗风的角色吧。 因为朗风是最完美的,扮演他对任何人都好,而且这也不是甚么坏事。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扮演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他们只是缅怀过去、陷入记忆中的美好。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们必须前进。黑莓失望的表情是白子唯一对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的时候,但他依旧决定切断自己与朗风的连结。 他爱黑莓,但不想再扮演朗风了。 「我很抱歉。」白子说:「我无法成为朗风……」 「……我知道。」黑莓本来是想先道歉的,却被对方抢走了先机。女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开口:「老实说这样才是对的。我一直都告诉自己:『你不是朗风、朗风有他的做法、你也应该有你的做法。』,但依旧时不时的用朗风来控制你……我才是加害者的一方,真该道歉的是我。白子,我很抱歉。」 白子对黑莓的道歉感到讶异,他想说自己从没怪过黑莓,虽然有时会感到痛苦,但是他是真的愿意为了黑莓扮演朗风的。白子有点想解释,但想到这其实就是黑莓对他不愿扮演朗风这件事的回答后,白子最后选择向对方说:「没关係。」 没关係。 白子在心里咀嚼了自己的回答,发现似乎是真的不在意了。 他不确定是因为情绪已经发洩完了、还是因为他与黑莓互相坦白了彼此的想法。但不管是哪一种,他都发现心情轻松多了。 白子忍不住安慰对方:「那个时候就连我也无法接受朗风的死,或许我浅意识也觉得如果我代替了朗风,他就依然活着。」 眼前的火焰尽责的燃烧着,黑莓久违的想起了自己所爱着的那名男子最后的面貌。朗风的脸安详的就好像只是睡着一样,只是永远不会在醒来。 以不知道明天究竟活不活得下来的他们来说,那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虽然想起对方时依旧令人难受,但黑莓认为自己已经能够面对朗风死去时的悲伤了。她想:总有一天,这份伤痛一定会结上小小的痂。这样的自己是不是也稍微有点进步了呢? 想到这里,黑莓不禁眼眶泛泪。她说:「那个时候有把朗风埋起来,真是太好了。」 「……是的。」白子感觉女子朝自己更靠近了一点,就像是再汲取温暖与安慰一样。 他回想起朗风死去时沉稳的脸,然后想到那些来不及埋葬而遗留在原地的尸体,便也跟着同意了黑莓的话。 「我们有将他埋起来,真是太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