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万圣节

    弗洛拉.加西亚(flarcia)

    2004年10月

    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什么都看不见。我骑上飞天扫帚，穿越厚厚的云雾，飞向高空。但无论我飞得有多高，四周的浓雾仍毫无减退的跡象。然后我听到一道声音……

    「弗洛拉.加西亚！」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弗洛拉.加西亚！」

    飞天扫帚轻轻摇晃着，好像失去了法力似的，随即往下坠，掉落万丈深渊。

    「啊啊啊！」我疯狂地尖叫。

    从梦中惊醒过来，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亚罗老师因愤怒而涨成紫色的脸孔。他是我的数学老师，这次我死定了。

    「弗洛拉，我很抱歉我的课堂令你感到沉闷，但我相信你的父母缴交学费绝对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在上课期间睡觉！」他厉声吼道。

    「对不起，亚罗老师！」我连忙站起来道歉。班里的同学都在掩嘴偷笑。

    「放学后去我的办公室。我得好好跟你的父母谈一谈。」

    下课的鐘声响起，同学们鱼贯地走出教室。雪莉.希尔走过来，调皮地坐在我的桌子上。

    「你真有种！全校都知道亚罗老师最爱见家长，你竟敢在他的课堂上睡觉！」

    「唉，我又不是故意的，只是三角函数、代数和微积分都是我的天敌，我实在没有办法！雪莉，拜託你救救我，下星期要测验了！」我向她抱怨道。

    雪莉轻快地笑着。「你知道的，我的数学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是南学长常常替你补习。」我儘量掩饰自己内心的失落。

    「是啊，但他的成绩不太好，数学科也只是刚好合格而已。所以我觉得南学长不是真心替我补习，只是想藉故亲近我。」

    虽然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但我完全不想接受。明明我和南学长相识在先，但自从我把雪莉介绍给他认识后，他就整天围着她转。为什么南学长看上的人是雪莉而不是我？原因非常简单，她长得比我漂亮。

    雪莉见我沉默下来，以为我在担心自己的成绩，便马上安慰我。

    「弗洛拉，别这样灰心，你的堂姐嘉莉不是个资优生吗？你可以找她补习！」

    「她又不是住在这个城镇。不过就算她在，我也不会找她帮忙。」我没精打采地说。「暑假时她来我家作客，半句话都不跟我说，好像瞧不起我似的。老实说，她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有血缘关係的陌生人。」

    嘉莉丝达.加西亚（暱称嘉莉）今年十五岁，比我大一年，但我们之间的距离只能用鸿沟来比喻。

    从小到大，嘉莉无论学习什么东西也很快上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她在比赛赢回来的奖盃不计其数，伯父母甚至特地订製一个玻璃柜来放置。加西亚家族有她如此耀眼的存在，普通平凡的我又算得上什么？

    不过，我最近留意到一件事情。以前的嘉莉是个活泼俏皮的女孩，但自从她两年前到外地寄宿学校读书后，整个人就彻头彻尾地改变了。她变得沉默寡言，连微笑也带着一抹苦涩。也许是外地生活促成她这样的转变，一个人在外地读书，亲友都不在身边，这种日子过得并不容易。

    放学后，我在亚罗老师的办公室里做功课。

    亚罗老师正在翻看一本过期杂志，手指不停敲打桌面，眼睛每隔几秒便看一下手錶。他在两个小时之前打了个电话给我的爸妈，一直在等候他们到来。

    但我清楚知道，爸妈现在一定在公司里忙得不可开交，不是赶报告就是开会。相比起他们几十万的生意，自己唯一的女儿在学校等待又有什么关係？他们的时间就是黄金，我的时间就是粪土。

    亚罗老师开始失去耐性，站起来踱步。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就像随时爆发的火山一样。

    「弗洛拉，你为什么放下笔？专心做你的功课！」他吼道。

    「我做好了。」我怯怯地说。

    他不相信我的说话，拿起我的功课簿仔细检查，想找出任何一丝破绽来反驳我。过了一会儿后，他放下我的功课簿，再次看看手錶，现在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我试探性地问︰「我的爸妈可能不会来，我们还要等吗？」

    「真是的！难道女儿的前途不比工作重要吗？他们怎么可以不来见我？他们辛苦挣来的学费，被女儿这样浪费掉，难道他们一点都不关心吗？」他生气地吼道。

    「他们当然关心，只是这并不是他们首要关心的事情。」我低声说道。

    到了六点半，亚罗老师终于让我走，他还不甘心地说要发电邮给我的爸妈。我自然没有告诉他，那封电邮可能永远也得不到回覆。

    踏出学校大门，我看到南学长搭着雪莉的肩膀，从对面街的咖啡店走出来。

    ＊＊＊

    「弗洛拉，你明天会去万圣节派对吗？」话筒传出雪莉的声音。

    我泡在浴缸里，把开了扬声器的电话放在盥洗台上。

    「根本没有人邀请我去。」我闷闷不乐地说。

    表面上我身边有很多朋友，但我总觉得跟每个人都有点距离。每次他们举办派对或联谊活动，我都没有收到邀请。也许他们觉得我是怪胎，到了这个年纪还相信魔法的存在。我很爱看魔幻小说，梦想是骑着扫帚在天上飞行，像个女巫一样四处游歷。不知怎地，魔法对我来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

    「我现在邀请你啊！我哥哥租了一间古老大宅来办派对，那里很有气氛的，而且他还邀请了其他学校的俊哥美女。弗洛拉，你也来凑凑热闹吧，说不定可以交到一个男朋友啊！」雪莉兴奋地跟我说。

    「南学长也会去吗？」我酸溜溜地问。

    「他一收到我的邀请，马上就答应了。弗洛拉，那你来不来？」

    「那好吧。」

    「时间是明天下午四点，地点是碧街三十九号，从你家出发的话，坐两个车站就到了……」

    雪莉的声音在浴室里回盪，但我的心思却飘到南学长的身上。虽然明知道他不喜欢我，但我仍然不想错过任何跟他接触的机会。或许有天他会注意到雪莉旁边的我。

    翌日，我身披黑色斗蓬，头戴黑色尖帽，完美地装扮成一个女巫来参加派对。

    可是抵达碧街三十九号的大宅时，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参加派对的人既不是巫师，也不是吸血鬼，而是一群身穿性感舞衣的现代男女。这里完全没有万圣节的诡异气氛，只有光芒四射的迪斯科球、节奏强劲的摇滚音乐、以及烟酒混合的气味。

    南学长迎面而来，跟我打了声招呼。他打量我一身的女巫装扮后，突然大笑起来。

    「你刚刚参加完小学生的万圣节聚会，来不及换衣服吗？」

    我的脸烫得像被火烧一样。

    「不过也没关係，反正你很适合女巫的造型。」他的语气带有嘲弄的意味。

    究竟他是讚美我的品味、还是讽刺我的长相？虽然我的数学不好，但我也知道有九成机率是后者。

    「我以为要穿成这样子来派对……」我真想找个洞把自己藏起来。

    「你有没有看见雪莉？」南学长四处张望，视线停留在一个俏丽女生的背上。

    那个女生身穿深蓝色露背裙，白净嫩滑的玉背一览无遗，吸引住现场很多男生的眼球。露背女生转过身来，天啊，她就是我的好朋友──雪莉.希尔！

    「我们待会再谈吧，卡拉！」南学长不由自主地走向雪莉的方向。

    卡拉？

    我整个人愣在原地。他甚至连我的名字也记错！

    雪莉一出现，马上被很多男生包围着。相反地，所有经过我身边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我，好像我是这场派对中最突兀、最碍眼、最不应该出现的人。

    我心灰意冷地走向大门，忽然有人在我的脚边呕吐，噁心的臭味涌上来。

    「不好意思，我以为你是垃圾袋。」那个人比了比我一身黑色的打扮，然后跟他的朋友一起哈哈大笑。他们笑得像魔鬼一样，彷彿这是全世界最好笑的事。

    「你大祸临头了！小心女巫把你变成乌鸦！」某个浓妆艷抹的女生嘲讽地说。

    「吖、吖、吖！救救我！」有人假扮乌鸦的叫声，引起哄堂大笑。

    我在他们的耻笑声中逃离大宅，随手把黑色尖帽扔进街上的垃圾桶，以洩心头之恨。这绝对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万圣节。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发誓一定不会来这个混帐的派对！

    在前往地下铁站的途中，一个枯瘦佝僂的老人阻挡了我的去路。他的头发脏乱花白，满脸皱纹和伤疤，眼神异常阴森。但无论他的外表有多吓人，也比不上我刚才遭遇的心灵打击。

    「这位可爱的小姐，今天是万圣节，我想送一份礼物给老朋友。」他的声音粗哑低沉。

    「那跟我有什么关係？」我困惑地问。

    「我挑选了好久才找到满意的礼物，他收到后一定会很高兴。」老人瞇起双眼看着我，好像把我当作他的礼物似的。

    我没有理会这个老人，绕过他径直走向地下铁站。

    「小姐，你相信这个世界有魔法吗？」

    这句话使我停下脚步。「我相信，就算所有人把我当作怪胎，我还是相信！」

    「很好，一趟奇妙旅程即将展开。祝你好运。」老人的嘴角勾起一个扭曲的笑容，眼中还闪过一丝危险的兴奋。我感到有点忐忑不安。

    「什……什么？」

    等我回过神来，老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剩下我一个人站在街角。

    ＊＊＊

    坐在地下铁那冷冰冰的座椅上，我一直在回想老人的说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为什么他要跟我说这些稀奇古怪的话？

    不过，除了这位古怪老人，困扰着我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应该早就知道，男生只喜欢漂亮的女生，而这些机会永远不属于我，除非我懂得魔法，把自己变成一个美丽动人的少女……对，如果我懂得魔法就好了。我幻想自己把派对中那些取笑我的人变成乌鸦，心中一阵痛快。

    我又想到雪莉，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但她把我的南学长抢走了。南学长在派对上看见她时，脸上那闪闪发亮的表情，是我永远得不到的荣誉……雪莉真是我的好朋友吗？或是她故意不告诉我该穿什么衣服来参加派对，让我在所有人面前出丑？

    ……「你相信这个世界有魔法吗？」

    如果真的有魔法，就让我忘掉这一切吧。

    父母只关心公司的生意，亚罗老师的数学课我完全听不懂，暗恋的学长喜欢上我的好朋友，资优生堂姐收到远方学府的入学邀请……我的人生一事无成，简直糟透了。如果我懂得魔法，也许这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

    ＊＊＊

    轰、轰、轰……

    在车上打盹的我，被怪异的声音吵醒。

    我一定是在做梦，要不然我怎么可能坐在传统的蒸汽火车上？

    从车窗望出去，落日馀暉散落到树梢上，天空是一片绚丽的橘红色。远方若隐若现的山丘上，矗立着一座庞大的城堡。

    这个神秘梦境的确不错，可是我必须醒过来，因为快到站了，我要下车回家。

    醒醒吧，弗洛拉……醒醒吧……

    我再次睁开眼睛，但眼前的景物还是一样。荒凉的树林，火红的云彩，古老的城堡。

    一阵寒意袭上心头。这不是梦。

    就算我不小心睡过站，也不至于来到这片荒芜的原野吧？

    我环顾四周，车厢里一个乘客都没有。我跑去其他车厢查看，仍然找不到任何人。恐惧感佔据了我的全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种情况下，我第一件想到的事是……我被绑架了！

    虽然我父母不是百万富翁，但他们拥有一间公司，付得起黄金地段的昂贵租金。他们很有钱，所以我被绑匪盯上了？不过细心观察眼前的状况，我就晓得这个想法有多白痴。要是我真的被绑架，此时此刻的我应该会被绑住手脚、矇着双眼，被关在一间无人的黑暗房间里。

    火车开始减速，慢慢地停泊在山丘下的露天月台。石墙上有几支火炬，照亮四周。

    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直觉应该下车。

    站在月台上，一阵冷风吹袭过来，使我打了个哆嗦。身上的衣服和斗蓬太单薄了，根本不足以抵御入夜的寒气。我正考虑要不要回到车上取暖时，车门突然砰的一声关上，然后往原来的路轨开动。

    既然没有退路，我唯有向前走。刚才在火车上看到山丘的城堡灯火通明，有光的地方就代表有希望，至少那里有人可以收留我，或者帮我打电话报警。等我回到城里，我一定要为今晚的事写成书，连书名也决定好了，就是《弗洛拉的奇幻冒险记》。

    黑暗的山路并不好走，我不时被树根绊倒，或是斗蓬被枝椏勾住。费了很大的劲儿，我才走到山丘的顶部，城堡的大门映入眼帘。回头一看，山下的树林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背后忽然传来吱嘎吱嘎的开门声，我吓得整个人跌坐在地上，真是逊毙了！我呆呆地看着城堡前的大铁门慢慢打开，一个我在狼狈时候最不想遇见的人出现了。

    我们在星光下互相对望。她望着我的震惊，绝不亚于我望着她的惊讶。

    「弗洛拉？」

    「嘉莉？」

    看来我们双方也预料不到在这种场合会看到对方。大铁门上方镶嵌着一个黄铜牌子，藉着火炬的光芒，我看到牌子写着︰「圣伯特洛学校」。什么？这座城堡竟然是一所学校？

    嘉莉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拍拍我身上的泥沙。

    她那头柔软的褐色长鬈发，和那对湖水绿双眸，跟我暑假时看到的她一模一样，只不过她现在身穿灰色衬衫，佩戴黑红相间的领带，下半身是黑色高腰百褶裙，双脚穿着黑皮靴，像是一套制服。

    「你坐火车来的？」她冷静地问。

    「是的，但我本来不在火车上，我坐的是地下铁，身边也有很多乘客，但小睡之后，乘客都不见了，车窗外是树林，地下铁变成了蒸汽火车，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的意思是，你如常去坐地下铁，但睡醒后就发现自己身在火车上？」她将我冗长的故事化成一句简洁的说话。

    「简单来说，就、就是这样。」我囁嚅地说。

    嘉莉神色凝重，丝毫没有为我这场不可思议的旅程感到惊奇。

    「你不可能是……如果你是，你早就收到通知……不可能以这种方式出现……」

    我对于她的喃喃自语感到不耐烦。

    「没错，我是不请自来，但这又不是我自愿的。现在你只需要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要怎样才可以回到城里？」我不满地问她。

    嘉莉迎上我的视线，眼里透露出一丝恐惧。

    「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你不明白……」

    「我当然不明白！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明白为什么我在这里！但我现在只想回家！」

    「恐怕不可能。你无法回去。这里是……一个不同的地方。」

    对于嘉莉含糊不清的解释，我產生了莫名的怒气，把来到这儿的困惑一下子拋诸脑后。

    「如果你知道内情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我看到上面的牌子，这是圣伯特洛学校！」

    「这不是一间普通的学校。」她的脸色阴沉下来。

    「当然了，这绝对不可能是一间普通学校，」我的语气非常刻薄。「这是专门让你这些资优生入读的天才学校，所以你懒得跟我这个笨蛋解释任何事情！」

    嘉莉好像被我的说话吓倒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讨厌我。」

    看到她一脸受伤的表情，我心里感到有点难过，开始后悔自己说出这种刻薄的说话。

    「嘉莉，我不是有心的……」

    「如果你想知道真相，我可以告诉你。」她深吸一口气，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是一个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