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伍.佈局
桂英使唤狃执对那两个黑衣人施法,让他们產生自己完成了任务的幻觉后便将人放回去。 「那老贼要办你时还会让人去搜你的宅邸。」桂英的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嗜血兴奋,「届时还要委屈华君再忍受一时。忍过了,本王就让他再也无法翻身!」 这是卓华第一次参与桂英佈局,他安排安武王卖出情报让胡族sao扰边境,以抬高属地铁价谋利,乃通敌叛国的大罪。他做的偽证比安武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像是早有预谋般拿出安武王及其家臣所亲笔写下的信件或奏摺,让人仿造出十几份假信件与帐簿,再从中挑选最好的几份。帐簿就派人偷渡进安武王不常去的别馆中,信件则特地找来被安武王遣散的家僕,由京城送往北境。只待人过关口时「不小心」因拙劣的造假文书而被逮,又「无意间」搜出这封惊人的证据,这场局便正式开啟。 桂英佈局之细密令她叹为观止,从字跡、用纸,到书写惯用的词汇等等都考虑进去,会选择以铁价作梗也是因为去年军器监才谈好未来铸器用铁优先从安武王的属地中买入,信中内容更完全符合胡族侵扰的地区与战略。 那几日她常常盯着桂英阴沉而锐利的侧脸,想着这小小的脑袋瓜是怎么装进全天下的心眼。 算日子那封信也差不多该被发现了。就在这紧要关头,那好几年都没对朝政吭过一声的皇帝陛下突然降下諭旨,要太子退居东宫,专志于学,改任安武王监国。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京城不知所措,太子可是唯一的皇子,又正值锋芒初礪时,没有限制他发挥身手的道理。皇帝甚至没有解释为什么,也没有试图安抚民心。 当晚桂英派人来召卓华入宫,来者特地转述了要她想办法自己进去。她化风飞行,须臾就飘入东宫中。 一落地她便听到许多不堪的yin荡叫声,她铁着脸在寝殿外停步,许久后黄常侍找到她,尷尬地笑着迎上来,「卓大人,太子殿下吩咐了,您一来便请您……这个,入内详谈日后对策。」 黄常侍推开门比了个请的手势。 桂英平时专制横行惯了,此时遭受打击,寻欢作乐排解苦闷可以理解,把她找来也不怕被人间言碎语,让全京城都以为她真是勾引太子的妖妇吗?卓华腹诽难平,想到桂英可能正陷入低潮,又觉得无法坐视不管,最终一咬牙还是进去了。 榻上层层薄纱轻幔包围,能看见许多人影在其后……扭动,太子、殿下等词句不断以挑逗曖昧的语调从那些人口中洩漏,显然正行敦伦之事。卓华视线一转,桂英本人却衣冠楚楚地坐在案前,一手酒盏、一手书卷,听着yin言秽语配文墨松香,眉头都没皱一下。 「你来了。」桂英淡然,他的声音带着倦意,好似有三天未曾闔眼。他见到卓华困惑的眼神,一笑道,「安心吧,狃执已经让她们在幻觉中与『太子殿下』翻云覆雨了,她们听不到你我谈话。」 狃执帮桂英製造这种幻觉?为什么?卓华仍是云里雾里,桂英扔下书卷,站起身时摇摇晃晃的姿态洩漏了醉意,「华君,陪本王散散心。」 说完便要走出去,卓华看着他纤细的背影,彷彿有微风袭来逐渐将迷雾吹散。 据说桂英今年已有二十一岁,早就过了抽高的时期,他却只长到卓华的胸口高。虽说这高矮也有几分天註定,但桂英保持着锻鍊身体的习惯,一身肌rou却少得可怜,一直都是纤细而锐利的模样——以人族男子而言,过于扁平了。 桂英是当今皇上唯一的子嗣,而人族重男轻女,女性无法执政…… 桂英乃是女儿身。 她无法与女人行房,为了瞒过别人才让狃执为她施法。她瞒了全天下,就为了太子之位、为了执掌政权……更可能的是,这一切从她出生那刻起便被安排好了。 她上前扶着桂英的手臂,柔软的臂膀更印证了她的猜想。 「为何……」卓华忍不住轻声地问,「为何要让我知道?」 「秘密,是有重量的。」密语与酒气一同从唇缝中洩漏,滴滴点点,只落在卓华耳中,「两个人撑着太重了,何况……另一个人难以取信。」 「但是,本王信你,会替我扛下一半重量。」桂英侧着头在卓华耳边呢喃,呼出的热气灼烫了她的耳廓。 两人并肩慢步至花园中,宫中侍卫已被屏退,东宫一隅内只有灯火摇曳、夜风徐徐。花园内有个人造的小湖,桂英让卓华将小舟泛至湖心,水波晃样,潮声不断拍打着木舟。 在岸边不可能听得到船上人交谈的内容,此地言语只会落入她们二人耳中。 桂英还在喝酒,她盯着水面倒映的火光,一边酌酒,一边将当今情势整理了一遍——与其说是讲给卓华知道,倒不如说她正分析给自己听。 此前朝中虽有安武王与她制衡,总归太子是正统,她大权在握,正逐渐丰满羽翼。没有人知道皇帝损害自家皇子的影响力这闹的是哪一齣,此刻京城政局动盪,今夜必定是个不眠夜。 卓华对这些斗争向来是不在行的,桂英说,她便只是听着。 「一个时辰前北境传讯回来,本王安排的那枚小棋子已被杀……那老贼如今独揽大权,要扳倒他只会愈来愈难。」 说着说着连桂英也陷入沉默,她将最后一口酒仰头灌下,轻微地、幽然地开口,「谋划这么多有何用?权势、生死,全在他人一念之间。我贵为太子,仍是鱼rou。」 卓华宽慰道,「虽然你被限制在东宫内,但朝中势力尚多,仍能有所作为。」 桂英不屑,「哼,就不知过了今晚,本王还有几人能用?」 小舟轻薄,稍微挪动身体就会晃动。桂英将酒盏往旁边一放,俯身躺下,悠然自得地枕到卓华膝上。 「别动。」桂英沉着嗓音制止,「本王乏了。」 她闭着眼睛,好像要睡着了。她的眉间是舒展的,却因为长年紧拧着而留下痕跡,脸上原本锋利的线条从这亲密的角度来看显得模糊而稚气。 「华君到底为何甘愿为本王效力?」桂英问道,她自始至终都不曾相信过卓华的说法。 她会接纳卓华,只不过是因为她正好需要而已——她需要另个妖族来制衡狃执,因为狃执掌握了她生死攸关的秘密。她更需要一个强大的女性,为她在官场上破除女人无法掌权的规矩。 卓华也想明白了,自己就是桂英的石子,被投入朝廷这潭深水之中,就是为了引起风浪,破旧立新。 她被利用得彻底,却不生气——桂英不只是为了揽权,她正努力地朝着理想前进。那是一个公主不用被偽装成皇子的理想乡,是她可以堂堂正正以女儿身执政的朝廷。 卓华垂眼看着桂英的脸庞,一边老实地将前生告知。她的心脏正欣喜地跳动着,随着潮声拍打全身,不动声色地在体内翻腾。 这是什么感觉? 桂英安静地听完,而后下了评语,「华君说的前世若非碌碌无为、平庸可笑,就是弱小可怜、任人宰割,本王岂是这等愚徒?」 卓华莞尔道,「你不信么?」 「信与不信,有何差别?」桂英毫不在意,「华君已是我的人,受我所用。其馀的本王不在乎。」 「你不怕我是细作?」 桂英驀然睁眼,视线锁定了卓华的眼神,神情篤定中带着一点冷漠,「你敢背叛我,我定教你生不如死。」 那一刻,卓华十分确信她真的有折磨妖族的手段。卓华不自觉屏住呼吸,随后桂英又扯开嘴角,笑道,「华君不会逼我对你出手,对吧?」 此刻看起来又像隻虚张声势的猫儿了,卓华将心中萌生的怜惜藏起,只答了声是。 「我信你。」桂英突然说,「本王第一次见到你时,便觉得……你特别好。」 她见过的美色何其多?倾城倾国之貌,为何不及她眼尾一点笑意? 幸好桂英从小偽装自己,就算感情如海啸衝击心头亦能紧锁在心,一溜溜都跑不掉。 桂英接着说,「好得教人想一刀毁掉,这世上便再无人能看见。」 而她确实也出手了,卓华彷彿能感觉到伤口隐隐作痛,心中那点疼惜立刻烟消云散。 「别那副表情,华君,你这不是还好好地坐在这吗?」桂英戏謔道。 「太子殿下果非常人。」她咬牙切齿。 桂英哈哈大笑了几声,表情愉悦道,「华君,是你不懂。」 「你啊,什么都不懂。」桂英好似在故作神秘,两眼却澄澈无比。 卓华有点疑惑,「愿闻其详。」 桂英没有马上回答,明明身处下位,态度却好像正俯视着卓华。她伸手玩弄卓华腰带上的鱼袋,漫不经心地说,「华君就连本王躺在这都不觉得有什么吧?」 能有甚么?卓华困惑得微微蹙眉。 桂英看见她的神色后微微一笑,一隻手缓缓向上伸来,勾住卓华的后颈将人往下带……两张面孔间只距离几寸时拉不动了,她仰头往上碰,将唇送至卓华唇上。 那个吻仅止于轻碰,清淡、冷凉,如同夜风在湖面拂起水波。 卓华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她随穆仁在草原上旅居时,部族里的恋人就是这般表达心中爱意……她微微地瞪大了眼睛——不挣扎、不推却,也不迎合,直到桂英放开她,她仍弯着腰,近距离看着桂英的脸。 桂英盯着刚吻过的唇,心里头暗叫不妙。 还想要,想再多一些、想更深入,就像饿犬看到鲜rou那般地渴望……但她明明是个女人啊,女人喜欢女人是何等荒谬的怪事…… 不,相较之下还是公主被装成太子养大更骇人听闻吧? 最终她淡然评价道,「嗯……我见那些女人叫得欢快,本王倒觉得没那么有滋味。」 「什么意思?」 「看吧——华君,你果然不懂。」桂英笑得不屑。卓华恼怒,一隻手掌压上她的肩膀,神情严肃。 「告诉我。」此刻卓华亟欲探求真相,彷彿追寻仙道般地渴望。 还有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心头反覆灼烫的感受——为什么这人族总是带来她不懂的事物?卓华已经开始觉得烦躁。 桂英终于收起笑容,她伸手将白色发丝顺至卓华耳后,指尖顺着颈侧滑下来……最后默默地收回。 「华君长生不老,当有充足的时间能慢慢想才是。」桂英将面具与偽装撕开,儘管她感觉自己用尽全力,却只露出一角柔软,「来生你再来寻我,我便告诉你。」 「你们人族难道以为有来生便无后顾之忧吗!」卓华微怒道,「无论是人是妖,生命皆只有一次!下辈子你就不是桂英了,就不能好好地将此生过完么!」 桂英平静地反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是太子,更是偷天换日来的假货,靠着令人不齿的手段来矇骗全天下以苟活。我想要的东西都会被夺走,其馀的我则连想都不敢想——华君!除非我投胎转世,否则……」 「否则如何?」卓华急迫关切。 桂英一下子颓了气势,她闔上眼睛,「华君,莫要以下犯上。」 无论卓华再怎么追问,桂英都无动于衷。卓华最终放弃,她低头轻喃道,「有我在,怎么会让你落入那种境地?」 桂英似乎睡着了,表情平淡冷漠,手指却仍紧捉着卓华腰带的一角,好像还有那么一丝希望与掛记。 湖水拍打木板的潮声融入两人之间,小舟摇摇晃晃、载浮载沉,将二人送往漆黑的夜色中。 来年入秋,安武王叛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