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鞍白马度春风 第78节
* 吉州,雨水连绵不绝地从天上落下 “大人!”章临单膝跪地,向裴晏行了一个大礼。他神色激动,不等裴晏开口便又问道:“大人来此,可是因为接到了我的信?” 裴晏目光微凝:“什么信?” “我约莫一个半月前暗中送往长安的密信。”章临起身,道:“大人不是因为收到了我的信才来此的吗?” “陛下遣我来江南道赈灾,我并未收到你的任何信件。”裴晏眉心微蹙,道:“发生了什么事?” “大人!我查到了江南道一系官员历年贪污修河款的证据!”章临双目发亮,激动道。 于江南道兴修水利,这是荣景帝和永淳帝的父皇在位时便有的想法。 只是那时国库并不丰盈,支撑不了如此庞大浩瀚的工程。当时的皇帝又不愿重蹈前朝之覆辙,为了修运河而搞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于是只好暂时将计划搁置。 到了永淳帝时,国库略略丰盈了些,他便重启了其父皇的计划。永淳帝按照其父的想法,想要将江南水系四散的水路,沟渠,还有前朝未修完的运河尽数连接,再筑坝修湖。如此,即可勾连南北东西交通,又有湖泊做泄洪之用,叫江南不再连年受水患之扰。 此为利在千秋之举,但永淳帝也明白不可贪功冒进的道理。在工部及下属几千匠人细细研究了江南水域之后,终于制出了方案,决定逐渐修江南水利。 按照永淳帝及工部的推算,整个江南道的水利工程大约要二十至二十五年才可基本修完。永淳帝倒是不怎么在意这工事能否在他在位期间完成,更不在意史书上是否会将功绩归于他身。于是,江南的水利就一点一点地修了起来。 永淳帝过世后,荣景帝即位,永淳帝时期的很多政令均被暂停,可兴修水利之事却被延续了下来。一则,荣景帝亦知道这是父皇的遗愿,想要为其完成。二来,他也明白这是可载入史册的功绩。所以荣景帝即位这十年来,户部每年都在给江南道拨款,按照原定方案一点一点筑坝,挖渠,造湖。 只是不知缘由的,近些年来,新筑的堤坝出现了好几次坍塌,工部的好多人因此获罪,工部侍郎和工部尚书都不知被换了几个。 不过好在,江南这几年虽偶有小灾,却一直并无大难。水患依旧年年有,但并无大祸。 三年前,又一工部尚书被撤职,这才换上了谢氏子,也就是谢娴霏的父亲做了工部尚书。谢娴霏的父亲谢尚书上任之后,亲自甄选了很多有经验的匠人,派其与工部员外郎同去工事之地监督审查,有明查,也有暗探。 “来到贡水探查的匠人发现了以次充好的筑坝材料。”章临压低声音道:“下官亦是查到,此事与活跃于江南岭南的水匪‘船帮’不无干系,这其中很可能有官匪勾结!” 章临还欲再说,却被裴晏打断,他道:“种种这些,你都写到给我的信中了?”章临的信,怕是被什么人给截了。若他将这些写在信中,恐惹来杀身之祸。 “自然不曾。”章临道:“下官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且还不知我顶头上司是否有牵扯,怎敢贸然宣之于纸。”他将讯息隐于信中,相信若是裴大人看到,不会错过。 裴晏略微放心了一些。 章临想到刚才裴晏所说,“裴大人是来贡水赈灾?” 裴晏点头,开口道:“只是赈灾款粮怕是大部分落入了洪州刺史赵念的手里。他还在洪洲城外给我演了一出百姓谢恩的戏码。却不知那些灾银究竟有多少能用在灾民身上。我也是因此才来贡水上游暗访。”他来前曾研究过贡水水系,知晓几个堤坝的位置。若是决堤,当是上游首先遭殃。 “啪!”章临一掌拍在案上,怒道:“他洪州能有多少灾民?真正的受灾区在虔州!” 这也是裴晏一直所担忧的。 而且若是他没有记错,虔州坝就是三四年前所修筑……若材料当真有异…… “你口中所说,那个发现材料以次充好的匠人此刻在何处?”裴晏急问。 “虔州坝被洪水冲坏了一部分。”章临说:“工部员外郎与贡水一带的匠人都被虔州别驾拉去坝上,指挥抢修虔州坝了。” * 洪州,刺史府书房内。 范烟走进书房暗门,从书架上拿下一个紫檀木盒。这里面装着的是这两月来所拦截的一些可疑信件,赵念看过,她却尚未亲自过目。 纤细修长的手指将信件一封一封地翻过,一直到拿起最后一封时,缓缓停住。 吉州别驾,章临。 父亲告诉过她,此人在长安风月场痛斥江南道官员贪腐无度,陛下选人无能,用人不贤,甚至当众说了陛下不如永淳帝远矣之类的话。 父亲令安阳王将此事不经意间透露给陛下知道,陛下果然大怒,要削他功名,夺他举人身份,十年不可入长安。 不过,最后这人被裴晏救了下来,还成了吉州别驾,大咧咧地戳到了赵念所辖之区,四处探首探脚。 这一想思绪就飘的有些远了,范烟定了定神,重新看向手中信件。这信中并未写些什么重要的内容,无非是一些向裴晏问好谄媚之语。下面的人之所以截下这封信,也不过是因着这信是章临隐秘送出的。 等一下,范烟皱眉,若只是问候谄媚之语,当真需要隐秘送出吗? 范烟凝神,认真翻看手中薄薄的信纸。 半晌—— 轻柔的声音在书房中缓缓响起:“好一个,吉州别驾。” * “等入了江南道地界跟我的人汇合以后,我就传令下去搜寻张彪。兄弟们此时恰好就在贡水虔州一带。” “正好?” “江南连日大雨,贡水一带的堤坝有所损毁,我临行前才派了兄弟加急运送修坝材料,希望可以在大灾来之前抢修完毕。”燕必行说。 “大灾?朝廷不是已经在赈灾了吗?怎么听你这意思,还未至最艰险时?”萧璃追问。若是她所知所闻没有出错,贡水一带的刺史已经上奏朝廷请求拨银拨粮赈灾,裴晏此时应当已经身处贡水一带了。 燕必行这一句‘大灾’出口,让萧璃眉目不由得凝固了。 “呵,赈灾,赈个屁灾。”燕必行冷笑:“江南道哪年没水患,索性水患都不大,于官府,不过是多个名目向朝廷要钱罢了。至于最后钱粮进了谁的口袋,那就见仁见智了。” “你是说,朝廷所拨款项,都落不到百姓头上吗?这哪怕有十之三四……” “十之三四?你去那些当官的府里问问,可有百之一二进了百姓肚子里?”燕必行嘲讽道:“公主殿下,你也说了这天下人皆逐利益,灾款这大好的机会,谁会不贪?左右死的不过几个村子的百姓,这些人连江南地界都出不得,求告无门,能闹出什么乱子!” 萧璃的呼吸一瞬间滞住。 “公主殿下。”这一声公主殿下,被燕必行叫得讽刺,他说:“你可知我船帮是怎么做大的?不过就是靠着收留那些家园被毁的江南百姓罢了!” 官逼民为匪…… 不期然间,萧璃想起了两年前章临在清音阁所说之话。 “燕帮主,你所说‘大灾’是怎么回事?”范烨追问。他阿姐如今就在贡水一带,闻燕必行所言,不得不多问一句。 “我也不知。”燕必行摇头道:“只是帮里的老人都说今年的天象像是要有大水的,不似往年那小打小闹。”说到这里,燕必行亦是面露忧色,不由得出声安慰自己道:“不过只要这些年铸的那些堤坝能撑住,应该不会有大祸吧?” 只要堤坝能撑住…… 作者有话说: 今天晚了些,抱歉抱歉。 白天一直在收拾房子,打包行李,跑了好几趟捐衣服,电子器材回收处,小家电回首处,累趴了快~ 昨晚直接睡了过去,今天早上五点(北京时间晚上六点)爬起来生死时速码了一章。回头还要修改一下这一章。 房子还有最后的一些清理要做,这两天更新时间不定,但应该大概也许都会更的!六月份沧海就要躺平了,保持日更真的好艰难啊。 第87章 萧璃因燕必行夜间那一番话而有些心神不宁, 无法入睡。索性自请守夜,让大家都去好好休息休息。而她自己则坐在篝火边,借着火光看舆图。 “当真不睡了吗?”范烨走到萧璃身边, 俯身,一同看向舆图。 “心中不安。”萧璃道, 目光却没有从舆图上移开,又问:“你怎么没睡?” “同样不安, 我阿姐就在江南道。”范烨在萧璃身边坐了下来,说道。 萧璃微怔, 看向范烨。 “阿姐的夫君, 我的姐夫, 乃是洪州府刺史赵念。如今阿姐就随姐夫在任上,若是贡水受灾, 只怕洪州也要被牵连。”范烨回答。 “我们若是要沿江追击,必然会路过洪州, 到时你自去探望你阿姐就是了。” “阿璃。”范烨轻声道:“你可愿同我一起去看望阿姐?”他语气中带着试探, 小心翼翼问道。 萧璃略有些诧异,所以没有立刻回答。 见萧璃没应,范烨又急急道:“我阿姐名烟, 为人温婉贞静,且同你一样,极为聪慧,她定会很喜欢你的。” “你确定, 温婉贞静的人, 会喜欢我?”萧璃指着自己的鼻子, 诚恳发问。而且她堂堂公主, 还要稀罕谁的喜欢不成? “嗤——”不远处营帐内的燕必行忍不住笑出声。这小公主别的不说, 自知之明是有的。 今夜不仅萧璃与范烨心神不宁,燕必行同样被萧璃和范烨的猜测搅得睡不着,虽然人是躺进了霍毕的营帐,却一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霍毕听见燕必行的嗤笑,于黑暗中扭头瞪了燕必行一眼。 “哎,那边怎么回事儿?”反正都是睡不着,燕必行索性侧过身子,对着萧璃与范烨两人的方向挑挑眉毛,说:“那小子也欢喜你的小公主,发现了吧?” “……”霍毕皱眉,懒得搭理燕必行。 “没想到啊,上次见你还是个毛头小子,如今也是会与人争风吃醋的年纪了。”燕必行言语间颇为感叹。 “休得胡说!”看燕必行口无遮拦地在这里说些乱七八糟的话,霍毕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与范烨有什么好争风吃醋的?我与公主殿下并无……” “并无私情,是吧?”燕必行接话,道:“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燕必行这话让霍毕极憋得慌,但继续纠缠反倒显得自己好像口是心非一样,于是倔强地闭口不语。而另一边,范烨仍然等着萧璃的回答。 “我就不去了吧。”萧璃揉了揉肩膀,道:“我跟这什么御史啊刺史啊尚书啊侍郎啊什么的尤其八字不合,就不去讨嫌了。” 范烨垂下目光,没有再劝。 范烟。萧璃在心中默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总觉得好像有些熟悉。啊,想起来了,萧璃脑中灵光一闪。这姑娘从前仿佛也给裴晏那厮掷过鲜花帕子还是香囊来着?想来少时也曾眼瞎爱慕过裴晏那家伙。 想到这一节,萧璃就很想跟人吐槽一下那些爱慕裴晏的小娘子们糟糕的眼神儿。但范烨的阿姐都嫁人了,再说这些有些不妥,于是又把满腹的牢sao压回肚子。 * 洪州,刺史府 “裴晏已有近十日不曾露面,夫君当真不打算再去打探一番虚实吗?”用过朝食,范烟对赵念说。 赵念正在漱口,闻言,将口中的水吐出去,才开口道:“夫人便这般在意裴晏?” “夫君就不在意吗?”范烟抬眸,道:“什么病能病得十日见不了人?怕是出去暗访了吧,看来,夫君演得那出戏并没有骗过裴晏啊。” 十日不见裴晏,赵念心中也起了疑心,可人大多不愿接受现实,有时甚至宁愿自欺欺人。如今赵念的自欺欺人被范烟戳穿,他脸上颇有些挂不住,于是有些恼羞成怒地说:“他裴晏就算是出去暗访,又能访到些什么?就算他去到其他州府找到其他官员,谁又敢对他说什么?”说到这里,赵念自负道:“托岳父的福,如今江南道上下尽在我等掌控之中,这赈灾款项历来都是人人有份儿,每人都有沾手,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裴晏他查不到什么的。” “若不只是赈灾款呢?”范烟浅笑,说完,将一张纸推到了赵念的面前。 “夫人这是何意?”赵念看着被放在眼前的信件,有些不解。赵念还记得这封信是章临送出的,他细细查过,并无什么不妥之处,于是便没再多于此耗神。 这个章临最开始自诩清莲,不肯与旁的污泥同流合污,独自孤高。赵念略施小计,就让他在吉州寸步难行,空有一腔抱负却无从施展。呵,再孤高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要向他低头摇尾乞怜?在江南贡水一系,他赵念让章临活,章临才能活。 范烟执起一支细笔,沾了些朱砂,在信面上缓缓勾出几个字。 赵念看去,目光霎时一凝。范烟勾出的几个字赫然组成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