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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88节

    大概是姐儿的书房,从前让家里人吃过太多的闭门羹,故而白草觉得,那是个神圣的地方,寻常人等都是不得入内的。

    不过很快,姑爷就从里头走了出来,一脸颓意。

    好吧,原来姑爷也只是寻常人等。

    白草一把拔起了地上的草,捏在手里玩。

    不知不觉间,身边忽然又多了一个人。

    白草扭头去看,笑道:“雪满jiejie!”

    雪满拍拍她的脑袋,问她:“蹲在这儿做什么呢?”

    “我在看姐儿。”

    “姐儿?哪里有姐儿?姐儿不是在书房里头吗?”

    白草嘿嘿地笑:“看着书房,就像看着姐儿似的。我只要盯着那扇门,要是门开了,便是姐儿高兴的时候,要是门关着,便是姐儿不高兴的时候。”

    “那你说说,这几日姐儿高不高兴呢?”

    “不高兴。”

    “为何这般说?”

    白草又拔起一根野草,刁在手上,上下微微甩动:“姐儿的门一直关着,一直一直关着。姐儿不跟我们说话,也不吃药。我总担心姐儿在书房里头会不会哭,可我又想,姐儿好像是个不会哭的人。”

    “胡说什么,哪有人不会哭呢?”雪满抢过她手上的草,自己也玩起来。

    “旁的人都会哭,可我家姐儿,我想不出姐儿哭的样子。就算不高兴,姐儿也会憋着,不会哭的。”

    雪满若有所思地听着,白草的话,给了她一点惊醒。

    是呀,自从姐儿到了郑家之后,虽没见过姐儿哭,可她总觉得姐儿心情不舒爽。

    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不想连白草这样的小丫头都察觉到了。

    她胡乱地揉了揉白草的头发,拍拍袖子站起来。

    白草仰着头看着雪满,埋怨道:“jiejie把我头发揉乱了。”

    “头发有什么要紧的。”

    在郑平之后,雪满又敲响了书房的门。

    朝云刚要入睡,还以为是郑平又来了,没好气地说道:“别吵我!”

    雪满则在门外轻声说:“姐儿,是我。我方才去与门房的人说闲话去了,听得了一点朝政的事儿,要不要说给你听?”

    “若是好事,你就进来。”

    雪满一脸笑意地进来了,朝云颓颓地坐了起来,问她:“什么事?”

    “是有关朝中中贵人的事。我今儿听门房的人说,这事是今日才定下来的,如今东京城都传开了。我想着,这事情要是姐儿听了,肯定高兴。”

    朝云盯着她,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雪满看朝云热得额上冒汗,先把冰盆挪了点过来,才接着说道:“官家在朝堂上下诏,给当朝的内侍省、入内内侍省两省都知、副都知和押班都进了阶官。我记性差,记不清是哪个进了哪个阶,不过只记得一个,便是两省的押班,都封为昭宣使。”

    “我问门房的人,昭宣使是什么。门房说他们也不知道,只是听人讲,是个阶虽不高,却地位尊贵的官阶。加于内侍押班身上,是无上殊荣呢!”

    朝云久久不作声,只是看着雪满,把雪满都看得心慌了。

    收敛了笑意,小声问道:“姐儿听了这事,不高兴吗?”

    朝云皱起了眉,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与我讲内臣们的事,我会高兴?”

    她明明记得,自己和孙全彬的事,只有很少很少的人晓得。

    她自己知道,jiejie知道,父亲知道,父亲的大管家知道,别的其他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一问可把雪满问懵了,支支吾吾好一阵,才说:“姐儿…是从前在李家的时候,姐儿总是派我出去打听时政。每次我听来消息说给姐儿听时,只要讲到与战事有关的事,或者是与内臣有关的事,姐儿总是会多问几句。我以为姐儿喜欢听这些呢……姐儿若是不想听,我便不去问了。夫人如今不给我们对牌,不让我出府去听消息,我本也只能向门房打听……”

    朝云不说话。

    雪满后面讲了什么,她不怎么在意。她在意的是,原来自己对于内臣的关切,在雪满的眼中竟然如此明显。

    她陷得,原来比自己想的还要深。

    五月末,书房不再是朝云一人的属地。郑平在翰林院的事忽而忙碌了起来,每日都要入夜才能回来,回来后,匆匆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又要在书房挑灯理公务。

    朝云懒得给他腾地方,反正她占据的是榻子和懒架儿,书桌给他便给他了。

    朝云拿了自己四年前做的初版出塞诗的抄本,靠在懒架儿边,点着烛灯看。

    四年前自己的字迹,比如今的字迹更稚嫩,写得也更分散。如今的字也是洒脱极了,可自己还勉强认得出来。朝云看着四年前的字,却要眯起眼睛了。

    没想到才翻了一页,便瞧出了五六个别字。她看了一圈,手边也没有笔,只有书桌上挂着几支。

    想了想,还是撑着榻子站了起来,走到了书桌边。

    郑平抬头看了眼走近的朝云,心笃笃地跳得快起来。

    朝云问道:“哪支笔,你不用?”

    “啊?哦,你…你都可以用的。”郑平道。

    看朝云也没什么动作,他便自己挑了最合朝云秀手的一支鼠须笔。

    “这是我省试前,老师赠予我的。三娘试试,若是不合适,我再给你挑一支。”

    “哦。”朝云接过笔,又看了一圈,问道:“可以蘸你的墨汁么?”

    “自然!”郑平殷勤地站了起来,到后头的架子上,给朝云挑砚台和墨块去了。

    朝云随便一瞥,看见了郑平正在写的案牍。

    长长的一卷,是他正在摘写的:

    “左正言孙沔奏:臣窃闻內侍別立主司,中官自通禁省。”

    事关内侍中官,朝云不由得起了兴致,接着往下看:

    “有唐四品不通于典制,五局兼着于令丞,所以分中阃之政,不使挟外廷之议,如此检节,尚至侵陵。故圣宋已来,明制斯在,太宗着令式之文,真宗述箴规之训,能诏近习,各谨吹嘘,所系安危,尤加约束,是以先朝秦翰等数人履行端谨,节义深厚,心皆好善,意不害人,出则总边方之寄,归则守内庭之职,俾之兼领,亦不侵官,止守使名,终无殊命。”

    长长一段,是左正言孙沔夸赞了前朝的一些内臣恪守职责,在宫禁内外各司其职。

    朝云眉头一皱,因她晓得,这些大臣往往都是这样,要贬损一样东西,就会先写一段话夸一夸。这孙沔写这么多东西来夸内臣,接下去的,便会是贬损之语。

    再看下去,果不其然。此后所写,便全是:“今闻欲以都知、押班之资,升于阂门、引进之上,隳国家之旧典,起宦寺之威权”,“朝集宴会则不豫,安用异数,窃据横行,盖因勾当局务之间,多与文武官员同事,争列名衔,自尊位貌,遂欲改革品秩,侥冀宠荣,谁启厉阶,輒败经制”,或是“岂宜阍寺之人,更居侯伯之上?切恐将帅之臣,耻居其下,策勋之际,不重此官,大紊纪纲,事亦非细。”

    朝云冷笑一声。

    写得这么浩浩荡荡一篇奏折,无非是想说,内臣无非是宦官,不能给他们高官厚爵,更不能让他们居于将帅之上去领兵,不然百官会耻居其下,朝政也都会乱套了。

    几日前官家才给内臣们升了品阶,这些自诩清高的士大夫便坐不住了?

    郑平转过头来,问道:“三娘?”

    朝云的冷笑把他吓到了。

    朝云便问他:“这个孙沔是谁?”

    “左正言孙沔?”郑平把砚台递给她,“是朝中难得的敢言之臣。不过,前些日子被罢为工部员外郎了。”

    “哦。”朝云这倒是开怀了些,拿过砚台,勾出一抹笑。

    第99章 meimei

    尚未入六月,一件大事使得东京城陷入一片哗然。

    官家在朝堂之上,宣布唯一的皇子最兴来已于二月夭折,赠皇长子为太傅,封褒王,赐名赵昉,谥号怀靖。

    官家本来儿女便少,这皇子更是当下唯一一个儿子。皇子薨逝,国无储君,朝野动荡。

    一众大学士们纷纷给皇子写悼词悼诗,就连郑平也在家里偷偷抹泪。

    朝云半夜被一阵啜泣声吵醒,睁开眼一看,竟是身边的郑平在哭。

    她伸手推了推他,问道:“大半夜,你哭什么呢?”

    郑平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极力忍耐着苦闷愁肠,说道:“三娘,大王去了……”

    “……”

    朝云自然知道皇子去了。按辈分算起来,皇子还要叫她一声表姨母呢。天家子死,臣民伤心也就伤心,可哪有半夜还在哭的人。

    她冷着声音道:“大王也不是才去的,不是说二月便走了吗。如今几个月过去了,你又何必半夜啼哭。”

    “三娘……”郑平转了个身,搂住朝云的腰,埋在她怀里伤心道:“大王天生帝质,仁孝宽厚,智慧聪颖。如此帝星陨落,为人臣者,不为之恸,而为胡恸呢!”

    李朝云愈发无语。还仁孝宽厚,皇子去时才一岁半,成句的话都难说一句,郑平甚至连他的面都不曾见过,怎么就知道他仁孝宽厚。说皇子可怜可爱是真的,当初皇子满月时,她还进宫摸过皇子的手。只是幼子本就容易夭折,若是父子缘法不够,便也没有养大的福气。

    她把他的头从自己怀里推开,冷冷说道:“你要做响当当的汉子,不要整日愁眉不展,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能不能有点豪情?”

    “实在是伤心……”

    “唉……”朝云长叹一声。

    她想起了当初在家塾的时候,范教授给学生们讲述《论语》里孔丘和其徒的故事。

    有一节讲道,“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於予与改是。’”

    说是宰予这个学生大白天睡觉,孔子就说,此子乃朽木,不可雕琢。便是说宰予这学生已经废了,不可改其性了。

    当年的朝云疑惑,宰予不过是白日睡了个觉,怎么就换来自己老师如此刻薄的言论。

    如今倒是明白过来,宰予白天睡觉,落在孔丘眼里,就跟她看见郑平半夜啼哭是一个道理。

    郑平自然非朽木,在文辞之事上,那是谁都称好的可畏后生。但在她所喜的“豪情”一节上,郑平恐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有所长进了。

    实在也不必管他,朝云翻了个身,朝墙睡觉。

    郑平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国无储君,天下惶恐的大事,一夜没睡好觉,叹了不知多少口气,抹了不知多少把泪,顶着眼下的乌黑,天还不亮,便梳洗出门,去翰林院了。

    朝云醒来时,看见床边空荡荡的,伸手一摸,被子也已经冷了。

    她高声喊了韩婆婆,问道:“仲和呢?”

    韩婆婆道:“郎君天不亮就走了。”

    “今日不是休沐么,他做什么去。”朝云一撇嘴,踢开身上的被子,又躺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