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 第20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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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瞳相对, 他紧锁的悲伤松动了,仿佛腐液流进她的心田, 呲呲的灼痛逼得她低头逃避。 曾经她认为朱昀曦受祖训宫规限制所承受的种种烦恼不便都是他享受皇权加持时应该付出的代价, 每当他诉苦, 都像对待摔倒喊痛的小孩子, 抱起来帮他揉揉痛处, 喂颗糖哄一哄便完事。 这次她是真心同情他了, 要风得风的皇太子眼睁睁看着亲妈尸骨无存,还得假装云淡风轻,他又不像李隆基1从小英武刚强,想顺利熬过这个坎少说得脱几层皮。 但话说回来,他所处的环境可比李隆基丧母时安全多了,最高掌权人还是疼爱他的,但愿他渡劫后心智成长得更强大。帝王之路犹如刃树剑山,往后还有更多险阻等着他呢。 她出宫前往衙门,午后听说惠音已被斩首焚尸,早有防备的心仍抽搐了好一阵,心道皇帝着实太狠,对儿子的爱终究没有权力重要,为这个丧失人性的君王效力太憋屈,不如煽动太子直接篡位算了。 这些激愤引发的恶念只冒出些小火花便被摁熄,她严厉告诫自己牢记理念,摆正位置,不可被爱憎私欲左右歪到争权夺利的左道上去。 王莽最初也是一身正气的有志青年,看透汉王室的腐朽后谋夺汉祚,渐渐迷失在权势欲中,终使国家大乱,将万民拖入深渊。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她要保持内心清明,追求惠音那种超然无我的境界。 放衙回家,张选志发来请柬,说院试快到了,想请她在休沐日过府,像上次那样帮孙子进行考前补习。 柳竹秋答应了,隔天来到张府,中途张选志忽然请她去家里的楼阁赏景。 她觉出古怪,待登楼无人时,张选志快速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塞到她怀里,低声叮嘱:“此事陛下和我都担了大风险,爵爷须发誓,只能看不能动。” 直觉里透出的狂喜让柳竹秋心脏剧跳,张选志漏完风声,立马跳开这段若无其事地继续聊天。 她稳静酬和,下楼后依约去指点张体乾做文章,藏在衣襟里的信似烧红的铁片烫着她,表面仍维持着心平气和的假象。 谢安2这矫情镇物的功夫可真难学啊,但练不到他的水准又怎能成大器? 她办完正事还去探望了寄居在张府的苏韵,以最自然的状态回到伯爵府,进入内宅后才拆开那封密信。 信上只五个字“金华南山寺”。 千万银票顺利兑现的喜悦推着她蹦跳起来,皇帝手下留情,大约用死囚替换了惠音,把她送去这座寺庙安置了。 这一事件证明人心始终是有弱点的,专、制如帝王也会向情分妥协。 柳竹秋受到某种启发:要想在人治的制度下游刃有余,只须找到其弱点治住身居权力顶峰的那个人。 今上的软肋是太子,太子的软肋呢? 仔细观察定能找到。 她谨慎地烧掉信件,先叫陈尚志来分享喜讯。 陈尚志喜极而泣,让她快去解救哀伤中的太子。 柳竹秋说:“我刚从张厂公家回来,现在去求见太子会惹嫌疑,得等几天。” 这是明白人的做事方式,陈尚志却不忍心:“殿下一定比我们都难过,怄气伤身,他若因此病倒怎么办?” 柳竹秋笑道:“看来你比我还对他上心,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血脉相连吧。” 她思索用暗号知会朱昀曦,写了封请安奏书派人送去东宫。 奏书上都是寻常话,中间一句是向他推荐《搜神记》这本解闷消遣的书,说该书的十五卷特别精彩。 《搜神记十五卷》里大部分内容在讲鬼魂,其中有多篇死而复生的故事。太子脑子蛮机灵的,相信能琢磨出暗示。 当晚就寝前,春梨忽然说:“小姐只跟太子说惠音师太还活着就好,别告诉他地址。” 柳竹秋吃惊:“你是如何知道的?” “今天裕哥在跟你谈话前还哭丧着脸,饭也没吃几口,跟你谈完马上喜笑颜开了,我就猜师太一定没死。” “你这个机灵鬼,快发誓以后不跟我作对,否则我八成斗不过你。” 春梨做个鬼脸,瞬间正经道:“你握着师太的下落,以后太子若对你不利,你就能拿这个要挟他,一定管用。” 柳竹秋笑嗔:“用别人的亲娘做威胁,太不道德了。” “小姐这话片面了,你和太子的势力悬殊,跟强敌讲道德就成宋襄之仁3了。” “你这丫头……” 柳竹秋叹着气叫她一同坐起,认真道:“你这么爱钻研权术,我就好好给你上一课。你觉得靠什么最能控制人心?” 春梨略一思忖:“利益?生死?好像都不对。” “没错,人心各异,不贪名利,视死如归的大有人在,但不论哪种人都是有感情的,也都能被真情收服。就拿太子殿下来说吧,他这人疑心病特重,要是察觉谁利用陷害他,他绝对厌恨至死。但若是真心关爱体贴他,他又会当做自己人拼命维护。所以用阴谋诡计去要挟他只会得一时之利,而失长久之计。” 柳竹秋已找到驯化朱昀曦的诀窍,但能不能驯得他俯首帖耳仍须持续摸索。 春梨听了她的顿获精进,喜道:“明白了,先让对方觉得有用,再真情相待即可慢慢夺取他的心,至于真情有多真,只要哄得住他就够了。” 柳竹秋的本意是真心换真心,见她理解有误,若纠正又恐陷入说教,反令其抵触,无奈苦笑,叫她躺下睡觉。 翌日东宫差人来派赏,柳竹秋回家听文小青说:“殿下送了些时令瓜果和点心贡茶,让你后日一早去观鹤园见驾。” 朱昀曦此举显示他已明白奏书里的暗号,柳竹秋照他吩咐的时间来到观鹤园。 太子死灰般的脸恢复生气,像抓救命绳索般紧握住她的手催问:“我娘还活着吗?她在什么地方?” 柳竹秋带笑嗫呫:“金华南山寺。” 然后抢先劝谏:“殿下知道就好,可千万别打听,以免辜负陛下苦心。” 朱昀曦激动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他死里逃生般高兴,用力抱住她,在她耳边不住道谢:“多亏你我娘才能活下来。” 若非柳竹秋巧妙勾动皇帝的恻隐之心,又教他以正确的方式扭转圣意,惠音不可能得救。 “来日我们母子团聚,你就是头号功臣。” 他已不知如何才够表达对她的喜爱,昔年唐高宗为武后再建大明宫,将来柳竹秋就是让他再造一座紫禁城他也会毫不犹豫答应。 狠狠接了个吻以后,他捧着她的脸打量心肝似的凝视她。 “我发现你和我娘的名字里都有个秋字。” “哦,殿下要让臣女改名避讳?” “不不,我是想说,我们的缘分是天注定的,老天爷可怜我从小没娘,就派你来陪护我。我这条命是娘给的,又是你救下的,你就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女人。” ……他的意思是我像他妈? 明知是夸奖,柳竹秋仍感郁闷,仔细想想她在朱昀曦身边扮演的角色是很像多功能的保姆,出谋划策、保卫安全、调情□□,虽然第三点她也很享受,但总觉得累心。 还是出发点没矫正,只拿他当主公,她就是稳赚不赔的。 柳竹秋的思维习惯跟着乐观走,随即又想当年宪宗挚爱的万贵妃起初也是他的保姆,假如她能获得与万贞儿相媲美的宠信便足够实现理想了。 她忽然信心满满,刻意欢笑:“殿下也是臣女这一生最重要的男人。” 朱昀曦差点飘到天上,忙问:“你说的可是真的?没哄我?” “当然是真的,臣女身边的男人您都认识,有谁比得过您吗?” “好像是没有。” “就是说嘛。” 朱昀曦的心情从地狱飞到天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还要等若干年才能见到母亲。 “你那天带陈家的傻子去见我娘,她高兴吗?” “嗯,裕哥是她的亲外甥嘛,而且跟您长得很像,师太见到他就如同见到您。” 朱昀曦不乐意了:“那小子呆头呆脑的,回头我娘还以为我也生成那样。” 听他鄙视陈尚志,柳竹秋需要靠演技支撑笑脸了。 血缘还真不能界定人的种类,枉自陈尚志担心表兄受苦,催着她去报讯,早知太子是这个态度,真该让他多难受一阵子。 朱昀曦看不破柳竹秋的心思,却了解她的好恶,醒悟方才的话不厚道,连忙修补:“那小子傻是傻,但好歹是我的亲表弟,我还得尽力关照。以后每月送三百两银子给你做养育费,帮我找人好好伺候他。等再过两年就给他讨个老婆,他是得病变傻的,应该能生出正常的孩子。” 这措辞像在养牲口,柳竹秋更不悦了,借口公务在身向他告退。 朱昀曦知她生气了,忙拉住哄:“我又说错什么了,你指出便是,何必赌气?” 被柳竹秋否认,他便自行猜测。 “是不是我说了嫌弃那小傻子的话,你就不高兴了?还说我是你人生里最重要的男人呢,结果转眼就为其他男人跟我闹别扭。” 柳竹秋已识别出撒娇是太子牵制她的手段,果然敌我双方的长进都是同步的。 他们都把彼此的底细摸透了,善意沟通就变得比负气对抗更合算。 毕竟还要长久相处,若动不动苦大仇深,针锋相对,等于跟自己过不去,最好能一边打情骂俏一边谈妥买卖。 她娇俏微笑:“殿下,为君者应常存仁民爱物之心,您平时对下人都宽容慈爱,怎么能轻视自己的昆玉4呢?” 朱昀曦辩解:“我没轻视他,但那小傻子……” 他关注柳竹秋的眼神,“小傻子”三字刚出口,她的眼里便蹦出不屑。 他立马修正:“好吧,我错了,以后再也不叫他傻子了。可他脑子是不正常啊,我说实话也不对吗?” 柳竹秋媚笑:“殿下怎么会错?即使您有一天手脚颠倒着走路,那也是天地摆错了位置。” 朱昀曦放弃挣扎,搂了搂她以示求和,而后迅速转移视线。 “我最近都没胃口,衣服都松好多。” 柳竹秋不怪他装可怜,见面时就瞧出他的确清减了不少。 朱昀曦怕她不心疼,抓住她的手往自家胸口下按。 “你摸摸,肋骨都一根根突出来了。” 柳竹秋是有点不落忍,搂住他的腰嗲声嗲气哄:“殿下受了好多苦,如今苦尽甘来,您可得好好吃饭了。” 朱昀曦委屈地看着她:“我现在就有点饿了,想吃你以前做的酥饼。” 那道菜太麻烦,柳竹秋懒得费神,换一个应付:“点心怎么能当饭吃,臣女刚学会一道荷包饭,口感清爽,还能滋补身体,让他们送食材过来,在这儿就能做。” 她开门叫云杉进来,报出一串食材和炊具名称,云杉忙传下去,不一会儿都备齐了。 柳竹秋按朱昀曦喜欢的口味做了虾仁、冬菇、干贝、笋丁、金华火腿为原料的荷包饭,上笼蒸煮,喷香四溢,园子里的猫都被引来了,爬在门窗外喵喵叫唤。 柳竹秋让云杉领侍从拿些鱼干去逗猫,等火候差不多了,从蒸笼里拈出一只熟透的荷包,解开荷叶舀了一勺,轻轻吹散热气喂给身旁自以为隐蔽地咽过几次口水的男人。 “怎么样?” “嗯,果然别有风味。” “我每个荷包里的调味都不一样,您再试试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