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第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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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些事不必说,光是凭借揣摩,许祥和商恺两人大约也能猜得到一二。就因为宦官跟文臣集团的矛盾是不可调解的,所以孟诚才没有让这些官僚参与对“天子近侍”的审理,而是让这件事在宦官团体的内部终结。 换而言之,这是皇帝孟诚对于商大伴的最后一次怜悯和偏袒。关在许祥这里,他一定会遵守圣旨,不动私刑,可是到了刑部大狱,那些狱卒也有很多法子在表面上没有伤的情况下,将人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杜月婉出声之后,商恺反倒戾气消减,坐在堂中,遥遥看向她:“你在这里看笑话了。” 杜月婉道:“妾奉太后娘娘之命,来此旁听。” 商恺默了默,感叹道:“所以我的小主人能再长大些,像太后那样精明强悍,也就不会被这些人欺负了。” “然后就要被你蒙蔽么。”杜月婉面无表情道,“宫中什么时候用了这样一笔灯油钱?” 商恺彻底松懈,毫不避讳地捏着自己酸胀的膝盖。他的身体有几处旧伤,一到了阴雨、下雪天,都会从骨缝里泛起疼痛……这都是昔年伺候年幼的东宫太子所致,在孟诚很小的时候,商恺就被选中入府,服侍他了。 他道:“那确实不是一笔灯油钱。” 这就是认了。 证据确凿,他想要推脱也没有办法。先前不认,是对孟诚的选择还抱有希望。但如今这个局面,皇帝陛下就算是再念旧情,也必得舍弃了,就像是他的那位老师李先生一样,他的喜与恶都极简单、极痛快,很好判别,让他舍弃自己亲近的人,就跟剥了孟诚的一层皮一样难受。 这一点,他跟先帝不太一样。 商恺看着她道:“杜尚仪在宫中多年,应该知道宫里的用度全都掐在六部里,陛下的家即是国,陛下的国即是家。他年纪轻轻,想要用什么东西,赏赐什么人,这笔赏赐还要经过他们臣子的账上,要记得清清楚楚,有半点靡费,都会被指责上书,大肆夸张。” 杜月婉道:“所以,你敛了这一笔财,是给陛下用?” 商恺缓缓笑了,这种笑意太过狰狞和分裂,像是他整个人都从中心劈开,一半是忠心耿耿,一半则是满脸的虚伪和算计。 他咳了咳,声音干得嘶哑:“陛下想要什么,我就弄来给他。他想吃什么,玩什么,不用再被人揪着、盯着,主子有我呢,我总有办法的。” 杜月婉很久都没有说话,她抬手将纱扇移到面前遮住神色,道:“请许秉笔继续审吧。” 许祥颔首称是,在满场冷寂下隐隐怒火腾烧的空气中重新走到商恺面前,跟他道:“商大伴,陛下的圣旨就是如此,这件事……就结束在你我这里吧。” 商恺望着他,一边扯动嘴角发笑,一面又从眼眶里滴下泪来,他道:“许秉笔,是他们逼得圣上不要我的,是这些人逼着陛下痛心的。你如今站在这里,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跪在我的位置上,他们这些人也会逼着太后杀了你——” 许祥眉峰不动,语气有一些难以形容的寂冷味道,他轻声回答:“在调入内厂的那一天,我就已经为自己想好结局了。商大伴,跪在这里,如果就可以陈情的话……于我而言,那是一种奢侈的死法。” …… 啪嗒。 一颗润泽的棋子落在棋枰上,填补上了这一片的“筋”,让散乱的棋形收紧,有了成龙摆尾之势。 孟诚坐在董灵鹫对面,盯着这颗棋子,手里不断地在棋篓里抓弄。他魂不守舍,许久才反应过来这一步的精妙,吐了口气,道:“母后棋艺精湛,儿臣自叹弗如。” 董灵鹫捧茶喝了一口,明知故问:“在想审问商恺的事?” “对。”孟诚举棋不定,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暂且放下了棋子,双手交叠起来撑在下颔上,形容沉默,半晌才继续道,“母后专程来看望儿臣,是为了开解儿臣的吗?” “有一点吧。”董灵鹫道,“更多是因为……哀家最近才感觉到,当一个人伤心疲惫时,倘若有亲近者陪伴在侧,是一种极大的安慰。然而你跟盈盈出生后,我与他都没能做得太好,没能好好地陪伴、教导你们。” 此处的“他”没有别人,唯有明德帝孟臻一人而已。 “母后……” “我想,你今日大约会很伤心的。”董灵鹫态度温柔,轻言细语地跟他道,“不会难过到要跟娘亲哭鼻子吧?” 孟诚看了看她,用力搓了一下自己的脸,将情绪平复下去,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有出息一些,低声:“跟您和父皇相比,儿臣永远都不够好……” 他已经长大了,董灵鹫不再以爱护关怀为主,他登上了这个位置,就应该肩负起成长和蜕变的责任。此前种种,大多是磨练他理政的能力、判断的正确与否,但成为一个帝王,他的心性如何才是最重要的。 董灵鹫伸手挑了挑烛台上的火焰,转动纱罩,望着上面祥云团龙的工笔画:“不要这么说……你总有一日会比他更出色的,只是先帝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吃过很多苦、摔过很多次跤了。” “父皇也有年轻蒙昧的时候吗?” “当然有。”她道,“人不是生来就被叫圣人的……你是想要听我跟你说他的事吗?” 孟诚先是看着她点了点头,而后又想到郑玉衡,心里一阵堵,低低地道:“儿臣也只能在您的故事里……听一听我想要听到的了。” 作者有话说: 因为众所周知的“儿童节礼物”……我凌晨赶出来这章qaq,救命耶orz 下章有先帝出没,虽然他一出场就埋了,但他确实是男配。(确信) 第71章 烛火朦胧地摇动着, 一层淡淡的暖黄光晕笼罩在董灵鹫的眉眼之间。 孟诚虽然素来知晓他的母亲天姿国色,但私心中却将这份别样的殊艳美丽归类于他父皇的所有。但这一次, 应是他最后一次沉浸在父母给予他的、对美好感情的幻想。 董灵鹫想了片刻, 不知道从何处开始提起孟臻这个人……她屈起手指,轻轻地抵着下颔,最终还是先用揣摩的口吻开始讲起:“他这个人……看上去好像很遥远、贤明得像是圣人一样,实际上很有些自己的脾气, 也很有自己的性格。你要是真想从母后嘴里听到对他的夸赞的话, 那我可没有那些文臣们称赞得更好。” 孟诚道:“大臣们的颂词儿臣已经看了不少, 虽然部分有些许谄媚、夸大, 言过其实, 但其中细细地将功绩历数出来。儿臣很是欣羡和惭愧,觉得一生不能比肩父皇……” “守得住功业是很难的。”董灵鹫向后坐了坐,目光扫过棋面, 转着指间的珊瑚手串。“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只要讲究能力, 但凡有大能为者,皆可以取用。但一到江山稳定、百姓安宁的时候,对于将相的选择, 就要人品与才学兼备。” 小皇帝轻轻地叹了口气,先是失去从小到大陪伴他长大的商恺、再是对于功成名就的渴望备受打击, 他还只有十九岁, 甚至在两年前都还被培养在温室花房里,没有经历过风雨磋磨……他需要时间还过渡这种生命里的剧烈冲突、以及冲突引发的成长。 董灵鹫望着他的模样,给心中伤怀的孟诚讲了一个比较有意思的旧事。 其实这也只是属于她回忆里不多的一件妙事。 董家女郎初嫁, 婚后才一个月有余, 太子就被当时的皇帝命令前去江南监督治水, 三个月不曾归家。当时的太子妃,还是一位正值芳龄、青春年少的小姑娘。 她光是治理东宫,主持中馈,就已经忙碌地脚不沾地,时常还要询问父亲董太师的意见。孟臻离开后的第三个月,她如平常时更衣洗漱,鬓上拆光了簪子,素着面庞在洗手,外头忽然打着灯笼急急地叩窗,说:“殿下,太子的黑云踏月在门口!” 黑云踏月是孟臻的坐骑,是一匹通体墨黑、唯有四蹄上留着月牙状白痕的神骏,神武非常,能够日行千里,此次跟着孟臻前往江南,怎么会在门口呢? 董灵鹫心中先是浮起一些不太好的猜想,她当即拿起屏风上的大氅,一边拢在身上系带一边往外走,脚步急匆匆,边走边问:“拴马的人呢?来回伺候的人呢?东宫卫呢?” “他们……” “他们都还没回来。” 这句话不是传信的婢女所言,而是一道熟悉的声音横插进话语里。 董灵鹫动作一顿,抬高提灯,在烛火下望见一件赤色的袍子——她给孟臻备的衣衫里没有这种颜色。 灯烛之下,孟臻立在她面前,半身赤色都是冷却了的血迹。他说完话,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提灯,扣着董灵鹫的手腕,将她横抱了起来,一路顺着来路走回去。 “不要怕,遇到了山匪。”他的脸颊溅了几滴血,眉峰上烙着一道划开的伤口。 董灵鹫伸手触碰了一下他眉间的伤痕,问:“太子殿下,你说的这山匪,是禹王这座山的,还是沛王这座山的?” 孟臻微微一笑:“都不是。” 他跨进门槛,命人守在门外,然后将董灵鹫放在榻上,伏在榻边,握着她的手,声音像是刚从寒风烈火里淬过,沙沙哑哑:“我杀了父皇的人。” 董灵鹫差点从床榻上弹起来,然而被他按着手腕,又及时地停顿住,外表看起来只是脊背僵了僵,她躺回去,素髻松散,一缕缕青丝散布在绸面的枕头上,如水波一样。 她上下审视了一番,盯着他道:“父皇动的手?” “不是。”孟臻道,“两拨人遇上了,父亲的人是派来监视我的,被来杀我的人错认成了东宫卫,就在离京二百里不到的地方厮杀,回京的车队大乱,官兵里有刺客,我那辆马车都被扎穿成刺猬了。” 光是这么一笔带过,董灵鹫都能想到其中的凶险严峻。她凝眉望去,问道:“你受伤了吗?” “没有。”他说。 董灵鹫翻过身,一把将太子殿下按在身下。探手摸索,扯开被血沁了一半的玉带,卸了佩玉和香囊,看到他被层层缠裹起来的腰部。 “其实我……” “就这样你还纵马狂奔,一个人夜行二百里赶回来。”董灵鹫道,“这血流了多少你知不知道,这一遭治不好得折你二十年的寿,到底有什么要事非得回来不可?即便是要为了躲避袭击脱离车队,也不该这样直接赶回咱们这里,你知道路上究竟有没有截杀?” 前半夜大雨,他衣服上湿痕未干。 孟臻想要翻下去不弄脏她的床榻,被董灵鹫一道眼神冻住了。 他看了她好久,半晌忽然笑起来,说:“跟檀娘待了一个月,还是第一次见你发脾气。” 董灵鹫道:“我常常发怒,只是不对着太子殿下发。要是你拿‘贤惠’这两个字来压制我,我只会更怒。” “原来你是这样的,我就说董太师的女公子居然如此温婉娴静,看来都是忍着本宫呢。” “这时候想起自己是太子来了,要摆架子,晚了。”她注意到自称的变化,“都怪我被你口中的诚心实意迷惑,嫁给你之后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还能撞见夫君这么一身带血、不要命的回来,阿弥陀佛,我真是寻了一门好姻缘,想必也能气得跟你一样少活几年吧。” 这时候他们两人都还太过年轻,玩笑就只是玩笑、气话也只是气话,不懂得什么叫一语成谶,一念成真。 孟臻怕她反悔,被吓住了,连忙拉住她的手道:“我是急了些,但我是因为……” “因为什么?” 孟臻犹豫了好半天,许久才道:“我入京途中,见到有一家门户外的杏树枝叶伸出来了,上面的杏子又大又圆,有贼人在墙外偷摘……” 董灵鹫睁大眼睛,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身底下的这张床,提声:“你怀疑我红杏出墙?孟子荣,不是你求我嫁给你的时候了,你这人变脸怎么变得这么快?小曼,快去把东宫的内账拿给太子爷,让咱们爷也算算,我有没有那个钻出墙外的工夫——” 小曼脆生生应道:“嗳,奴婢这就去。” “别去,回来!”孟臻把董灵鹫抱在怀里,硬是起身,喊道,“怎么我叫你你不理,太子妃叫你你什么都干?你是谁养得丫鬟啊。” “谁养的。”董灵鹫推开他,坐在榻上,伸手拢着散掉的头发,“我也不知道是谁养的,你们天家儿郎,外表花团锦簇,进来连个糊窗户纸的钱都没有,内里亏空成这样,你家丫鬟饿得都要比赵飞燕还轻了!要是没有我,她连人带棺木烧出来都没有五斤。” 孟臻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檀娘,哎,你别走啊……不是,这屋……” 董灵鹫在门口回首,懒懒地瞥他一眼:“这屋也不是我的,本来就是咱们太子爷的,你养得东府,你的屋子,你住。” 她踏出门槛,让人哐叽一声栓上门,把太子爷关在里头。这才整了整发鬓,跟一旁的侍女道:“去太医院请刘太医来,就说是我吹了风,不知是风寒伤风、还是风热伤风。请他来看看……等刘太医一来,就把他和太子爷关一起,治不好一个都不许放出来。” “是。” 于是,在这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孟臻连董灵鹫的头发丝儿都没再摸到,结结实实地跟刘太医在同一间房里治伤换药,过了一整夜。次日,太子爷令人砍伐东宫周遭的所有杏树烧柴,之后的很多年里,朝野内外都知道太子殿下不喜欢杏树,一见到就会皱眉,但却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这的确是件妙事。 这是孟诚在别人那里绝对听不到的。区区两年过去,在他脑海里关于“父亲”的记忆,已经流窜四散,被磨得光华黯淡。他急于寻找这位曾经为他编织安全港湾的人留下来的踪迹。 小皇帝像是找到了能让自己感到安全和幸福的话题。这才是他的家庭,他情深意笃的父皇和母后……孟诚吸了口气,在现实面前,这短暂的幻想也逐渐消散,烛火平静,他与自己最敬爱孝顺的母亲相对而坐。 他问:“我爹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赶回来的吗?” 董灵鹫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那……” “他是怕有人对东宫动手。”董灵鹫道,“怕在他受袭的同时,也有人会对我暗下杀手,破除东宫与我父的联合之势。幸好,在那时候,这些人还看不上我这个徒有才名的‘区区女子’。” 孟诚顿了顿,道:“自母后在前,儿臣已不敢看轻女子。我对皇后既爱慕,又敬重,对嫔御们……虽然烦恼,但也忌惮、戒备,保持距离,从不耽溺女色。” “这是哀家给你的警醒吗?”董灵鹫微笑着问,“你会不会害怕身边出现一个像母后这样的人,而且比我还要锋利、尖锐、年轻气盛,并且是一个女子,要跟你争夺世上最高的权利。” 孟诚陷入沉默的思索,他似乎极为认真的考虑了许久,然后道:“如果母后想要临朝称制,儿臣会松一口气,但还是会感到失落。如果出现了这样一个人,说实话,除了皇后和盈盈以外,儿臣会恨不得将她掐灭在萌芽当中,绝不可能让出半分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