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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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玉衡听得眉峰紧锁:“记录上写了什么,蒋内人知道吗?” 对方道:“小人不曾侍文墨,郑大人可以问姑姑去。” 说话间已经到了寝殿。 虽是仲夏六月,殿内还垂着一层纱帘,而不是更清透、不挡风的珠帘。纱影重重,里面只有两个人在侍候,是瑞雪和崔灵。 郑玉衡叩了叩门框,刻意制造出一点儿声响,在纱帘外谨拜:“臣为太后请安。” 里面传来很低的交谈声,过了一会儿,满身药味儿的瑞雪姑姑掀开纱帘,请他进来。郑玉衡才踏入寝殿。 这处宫室极少有人踏足,里面摆着文玩、书画,窗前的竹帘拉了下来,满室幽暗,因此,即便是白日,琉璃灯台上也有微光朦胧,火苗微动。 郑玉衡来到榻前,下意识地安静小心。 崔灵松了口气,轻道:“大人来了,快看看这方子对否?您不来,我不敢施针。” 郑玉衡接过药方,上下看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后,女医便念叨了一声“阿弥陀佛”,往侍药间去了。 董灵鹫确实有行经方面的旧疾,郑玉衡的脉案上写得也很清楚,他对娘娘的旧疾有着多种猜测,认为是生育过后、产后不调所致,但在太医院中,却查询不到有关于这方面的记载。 董灵鹫不提,郑玉衡自然也没有理由问。他没有先施针,而是靠近床榻,轻轻地道:“娘娘……能不能把手露出来。” 董灵鹫撩开纱帐,直接让郑玉衡见到了她。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素衣散发的太后娘娘,发髻完全松散下来,卸去了金簪与朱钗。她浓黑的长发落在榻上,眼瞳乌黑温润。 这件薄薄的雪白内衫,一丝不苟地掩合到脖颈。 郑玉衡伸出手,将她的腕捧在手心里,按摩着减轻疼痛的xue位。 董灵鹫看着他拢起的眉,就知道小郑太医的心情似不大好,低声道:“看你的脸色,还以为哀家是什么重病。” 郑玉衡道:“您……让什么给气着了?” 他连瑞雪姑姑都不问,直接问上太后本人了。 董灵鹫这时候已经控制住心绪,知道郑玉衡是有才学的人,并不忌讳跟他讨论朝廷中事:“监察御史周尧,弹劾中书令吴重山家风不严,纵容其幼子在闹市纵马狂奔。吴家子纵马,撞死了人。百姓告到京兆府去,府尹竟然不敢受理,避不露面。” 她顿了顿,闭上眼缓神:“今日朝中提起此事,一经弹劾,皇帝立即派人来问,我便将麒麟卫派出去查证,发现十几箱金银珠宝放在京兆府尹张魁的家中枯井里。” “官官相护,草菅人命……天子脚下,竟然至此……” 郑玉衡也有些震惊,低声喃喃。 董灵鹫抬眸扫了他一眼,问他:“你觉得若是明德帝在位,或是哀家临朝称制,会发生这样的事吗?” 郑玉衡想了想,如实道:“贪官污吏灭之不绝,即便是先圣人、娘娘在位,也未必不会有。” “正是,”董灵鹫道,“麒麟卫将张魁押送到刑部,由刑部侍郎魏缺提审,吴家二子下狱。然而在廷议上,皇帝竟然为张魁求情……张魁自小侍奉文华殿,是天子伴读。” 郑玉衡惊愕万分,竟然一时没想通。 如今的皇帝跟他年岁相仿,从他的行事、举动当中,可以看出天子对太后是极为信任尊崇的,但也因此,他实在不够成熟。 在孟诚简单的观念里,对他好的人,则为好,对他恶的人,则为恶。即便张魁曾经跟孟诚同窗解惑、情谊深重,也不能成为他受贿的保命符。但他居然以天子之尊,为贪污受审的罪臣求情。 这天底下似乎只有这位皇帝陛下,能把董太后气得不轻了。 郑玉衡一边按摩着她手腕上xue位,一边默默地道:“这件事您一定担忧了许久,今日看到廷议记录,才这么动怒。” 不知道是郑玉衡长得养眼安神,还是他的手法确实独特,才这么一会儿工夫,董灵鹫就觉得小腹痛意渐弱,浑身让月事拖累沉重的感觉也慢慢消失。 小郑太医是真的很有用,医术高明,人又十分聪明。 董灵鹫跟他闲聊似的,语气平静,还带着点轻微的安抚:“哀家从前的脾气其实很好,你别怕,我近年来,是觉得……天地给予人的寿命有限,长短不定,那么慢悠悠的教诲、看顾,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她顿了顿,“我会没有时间的。” 郑玉衡的动作猛地停了一下。 他状似寻常的收回手,转而给娘娘施针,在施针之前仔细地活动了一下手指,将那点轻微的抖颤除去。 银针入得虽然深,但却并不疼痛。 殿内的药气散出去一些,小炉里的檀香柔柔地飘散。 郑玉衡才到了片刻,董灵鹫确实就不再痛了,他的家学恐怕比老太医还灵些。 收了针,郑玉衡才回了一句:“娘娘千秋,不会没有时间。” 董灵鹫却摇了摇头,她伸出手,拉住郑玉衡的手指,将他的腕按在榻侧,默然沉思了很久。 仿佛有鸟雀飞过,在窗边传来很清脆的一声鸣叫。董灵鹫垂着手指,轻轻摩挲着他手腕上血管、脉络,然后温和地握住,跟他道:“玉衡。” 郑玉衡的心都颤了一下。 “你这样好,哀家不该对你起意,有了耽误你的心。”董灵鹫说这些话时,语调很是坦然,“原本我以为,只是让宫里添了个摆设,摆在那里看看,也就算了,但是你……” 郑玉衡有点儿太好了。 董灵鹫为自己的私欲感觉到过分,这样的人不能出现在朝堂上,不能完成他一生的抱负,她很是可惜。 郑玉衡没有退避,他将对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像猫一样低下头,蹭了蹭她的指尖。 董灵鹫觉得这模样很眼熟,目光向窗下一眺,果然见到皑皑趴在小凳上睡得正香。 她看着郑玉衡,忽然道:“今夜你留在慈宁宫侍候……” 自从上次邀他留居暖阁被拒后,董灵鹫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提出这样的建议。郑玉衡耳根泛红,抿唇犹豫,眼神一会儿偏移过去,一会儿又慢慢地偏过来,低声道:“但您的身体……” “侍候笔墨。”董灵鹫道,“殿内的女官恐怕不够用,还要去尚书局调一些过来,往复回批的公文实在不少。” 她话还没说完,郑玉衡就已经默默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当成个鹌鹑,最好埋进地缝里去。幸好他没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实质表达出来,不然真是无颜面对太后娘娘。 “是……”郑玉衡一边应下,一边又很忧愁地想,娘娘到底什么时候下手?她刚才为什么欲言又止,说“但是”两个字,他连坚贞不屈的台词都编好了。 董灵鹫松开手,看着坚贞不屈的小郑太医,眼中带笑,倾身与他低语:“要是哀家临时起意,要犯下错事,玉衡这等忠贞之士,一定要劝阻直谏。” 劝阻……郑玉衡咬了下唇,不顺畅地答应:“臣明白。” 她又道:“若是跟你逾越了规矩,有些不容于世的亲近,你也要时时督促,把握分寸。” 说着,董灵鹫松开了手,触摸的温度转瞬即逝,连带着低语时气息也都褪去。 督促……郑玉衡眼睁睁地看着她靠回床榻上,喉结微动,眼神流露出一种挣扎又委屈的神情,他道:“臣……臣领旨……” 董灵鹫终于笑出了声,她道:“我逗你的,怎么要哭了?” 她的手捧起对方的脸颊,指腹摩挲过眼角,落在郑玉衡耳畔的语调很轻柔:“无人之际,你可以……稍微放肆一点。” 作者有话说: 小郑(很担心):我什么时候才会被强取豪夺啊?作者到底有没有安排上日程? 第20章 次日,内廷传下慈宁宫娘娘手谕,令魏缺秉公处理。 这桩源自于一个小御史的进谏,最终牵连出了许多京中官员的私相授受、交谊来往之事,彼此攻讦攀扯,朝野上的骂战持续了整整半月,驳议、审查、弹劾……几次三番,有太后监督,这一刀几乎砍在所有掌权重臣的心口上。 一时间,连孟诚上朝时不小心睡了片刻,都没有被老尚书们当面骂醒。他受宠若惊、大感惊奇,注视着往日里矜傲高洁的大儒、先生们。 他们的脸上没有往日的傲气,俱都浮现出对自身的忧虑之情。 任谁看到往日并肩而立的同僚逐一减少,被带去刑部问话,都会坐不住的。 在这安宁的早朝之下,是暗流涌动的无边江水。 太后为了震慑群臣,维持住明德帝在位时的清明政局,采用了略显极端的做法。许祥和魏缺,一位掌内狱,一位主刑部,再加上这几日在京中街道上不时出现的麒麟卫。内外的生杀之权,都系于禁中那个病弱的女人身上。 所有被证实有结党营私、徇私贿赂的官员,都在刑部大牢里上了一层刑,血迹在地面上汇成河,再凝固成斑斑的裂痕。朝野之中,遭到了一轮残酷的清洗,即便是在熙宁故年对国朝有功的老臣,一经犯错,也不免落得个革职罢免的下场。 风声鹤唳之中,所有新上任的庶吉士都深刻地记住了这个六月。有一些文骨刚直、悍不畏死的,竟然作文抨击太后的所作所为,字里行间,都在辱骂董太后牝鸡司晨、重用酷吏、牵连无辜……以至朝野不宁云云……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檄文,当日下午就被内侍省誊抄下来,呈在了太后的案上。 董灵鹫捧着檄文看了一遍,只颔首笑了笑,跟郑玉衡道:“衡儿,你看此人文采,是否有你出众?” 郑玉衡对这个称呼极敏感,被叫得有些心神不宁,放下手中医书,靠近太后,审阅了一遍这位翰林的文章。 如果郑玉衡没有被黜落,那么应该跟此人是同榜进士,彼此可以称呼一句同窗的。他凝神看了看,摇头道:“光有锋锐辞藻,只一腔意气作文,看上去倒是十分花团锦簇。” 董灵鹫笑道:“原来你的眼光如此高,哀家看,他有这个忠言逆耳的胆量,日后在朝中,对皇帝一定有好处。” 说罢唤道:“瑞雪。” 李瑞雪正在一旁静候,闻言便默契地提起笔,为娘娘拟写文书。 “这人叫什么……邢文昌?给他调到御史台去,让他当御史,这张嘴不用来骂人,真可惜了。” 瑞雪颔首称是,反倒是郑玉衡看了那篇文章,有些沉闷不悦,他暗中想到,若是私底下遇见这位大人,一定要与他争论争论,他怎么可以那样形容娘娘? 这篇檄文连带着写檄文的人,都被调到御史台中,跟郑玉衡的父亲郑节共事。但这种待遇也仅此一人,除了这出头的第一个,剩下的跟风辱骂太后者,都被麒麟卫从家中缉走,刑部大牢人满为患,几乎要将多人看押在一起。 在这肃清贪官的半个月里,刑部的一桩桩案子接连结案,京中派系被拆分得支离破碎,变化最明显的就是,孟诚奇异地感觉到,他说的话居然更有分量,那些动不动就眼神传递、联合将他欲推行的政策驳回的文官重臣,再也没有骂他了,最多只是借着先帝的名声不阴不阳地讽刺几句。 对于孟诚来说,这真是一桩大好事。他很想去慈宁宫拜谢母亲,可一想到被处死的前京兆府尹张魁,心中便隐隐生梗作痛,犹豫了许久,都没能下定决心前往。 但除了好事之外,也有不那么好的事情发生。 太医院外,一个穿着褐色衣衫的仆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口干舌燥地跟眼前身着官服的老爷道:“大人、大人别等了,郑太医真的不在太医院。” 此人是京中一个五品官,名叫庞海陵。他身躯肥胖,膀大腰圆,脸上热气腾腾,大声问:“我先拜见了郑老爷,明明说人在太医院,你却诓骗我说不在!本官今日是一定要见到小郑大人的!” 仆役面露苦意:“大人、大人别急,自从……自从闹事纵马杀人那一案起,得知郑太医侍奉慈宁宫,想要走这条门路的人多着呢,可至今也没看是谁走通了呀!” 庞海陵犹不死心:“那是你们拦着不让见。” 仆役摇头道:“小的就是怕您等久了着急。说实在的,郑太医一天只在太医院待两个时辰,若是在时,一定是规整脉案、挑选药品,又或者沐浴更衣,忙得说不上两句话就离开了,您干等在这儿,着实是没有必要啊。” 庞海陵愣了愣,愕然问:“那他人去哪里了呢?” 仆役欲言又止,张了张口,没敢直言,而在他身后,一道声音横插出来:“他还能去哪里?” 仆役跟庞海陵都回过头,见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留着乌黑胡须的干瘦太医。他哼了一声,神情很是不屑:“受慈宁宫娘娘的赏识,自然是在慈宁宫,大人真是找错了地方。” 庞海陵闻言懊恼道:“多谢太医提醒,那可怎么办……” “怎么办?”干瘦男子吹胡子瞪眼,“大人真要走他的门路,他是个什么人你可知道!” “我与郑节郑老爷有点交情。”庞海陵提了提勒着肚皮的腰带,圆润的肚子跟着颤了颤,“他家嫡长公子嘛!” “只怕郑侍御史还不知晓呢。”干瘦太医冷笑道,“他在殿中纠察百官仪态,他家嫡长公子却对国朝的太后娘娘取悦邀宠、蛊惑媚上!一旬过去,他留宿宫禁、侍奉汤药的记录,加起来能摞起半指厚,就是刘老太医在时,也没这个恩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