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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南枝 第33节

    “住回去怕是不行,”周沉见她一双眸子闪闪,满是期盼,令他不忍打破,不自觉地将话说得轻些,“不过我不会与你住一处,也不会管你白日去哪儿。”

    沈若筠仔细想了想,这样好像也不错。她嫁到周家,赵殊便再不能拿她作什么文章。

    周沉引她到石凳坐了,见她还在细细思量利弊,嘴角微微上挑。其实他作此决定,也不过是几日前。

    自在行宫与赵多络私下相见,被神出鬼没的狄杨知道后,周沉便觉得心下惶惶难安。于是赵月娘将上元之事告知赵殊后,赵殊问起时,他便顺水推舟,推给了沈若筠。

    赵殊倒是不反感年轻男女之事,还感慨了两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正当周沉以为此事已揭过,赵殊却颁了旨,给两人赐婚。

    伴君多日,赵殊想什么,周沉也能猜出几分。赐婚一事甚妙,若是沈家不同意,佘氏眼下病重,便只能是沈听澜回京请他收回成命;若是沈听澜不来求,沈若筠嫁到周家,其实也是为沈听澜以后进宫铺路。毕竟从此之后,周家与沈家便捆在了一处。

    父亲周崇礼知道此事后,十分震怒,偏又不能跟罚小儿子一般罚周沉去跪祠堂。周夫人也不同意,不提她已经看中了梅娘,沈家是武将本就配不上他家这样的文贵清流,他的媳妇又是周家未来宗妇,沈若筠如何能当。

    圣旨下来后几日,家里想的俱是如何推托,想来想去都是从沈家入手……周沉不同意,因为沈家出了事,周家便退亲,太过于明显了。

    倒是往日一直显得资质平庸的弟弟周季,叫周沉刮目相看了一回。这臭小子读书上不通,在此事上反有几分胆识。

    周季施施然拜父母,说他愿意娶沈二,也愿进宫去求赵殊。

    周崇礼本要斥责他,忽想起年初时,赵殊下过一道奇怪的旨意,叫他带周季进宫去,当时还说了几句奇怪的话。说不得赵殊最早想要拉纤的,便是周季与沈若筠。

    虽说是抗旨,但也不是不行,只消推说拟旨时写错了便是,轻责执笔内侍便可揭过。

    再者周季年龄尚小,成婚也要等上好几年,说不得就有了变数。

    周崇礼沉吟思考间,周沉却是心下警铃大作。周季自那年上元被沈家人所救,便至此对沈若筠念念不忘。莫提叫他与沈若筠成亲,便是叫他入赘沈家,怕是也会眉头都不皱一下,欣喜允之。

    周沉想到此,便更觉不能将周季扯进来。周季年纪还小,还不懂娶妻该娶什么样的,见到沈若筠这样与文官家贵女不同的,且又长了一副好相貌,极难把持。等再过上一两年,他读进去书,心思便也就淡了。

    周沉于是费了好些力气,才说服父母相信,他与沈二不过是因着要查沈家的事而相识,并无私情。他将人娶进来,也不过供着而已。等过一两年或可休妻和离。

    安抚了父母,却没有去与周季说,心里盘算着要将周季送出汴京读书去。

    他与沈若筠这桩婚事,在宫里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周皇后闹了两日,赵殊却连慈元殿都没踏足过。刘太后倒是对这桩婚事很满意,还想亲自发嫁沈若筠,故安排两人“相看”。

    他来得比沈若筠还早些,太后还细心替他备了只金钗。

    周沉自认这桩交易与沈若筠是各取所需,遂专心致志将那只和合二仙图样的金钗缓缓插入她如云的发髻间。

    两人靠得近,能看见她的睫毛都紧张得轻颤,方觉得不管她往日如何厉害,其实也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

    便是假成亲,也算是他的妻子,总还是要护着些的。

    周沉正想着此事,忽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只比周季高一些。孔先生罚她,戒尺声音脆响,想来打到手上是极疼的……她背着手,站在门口与他说:

    “我如此行事,不过是会像你护着周三郎那样护着我的人,不能陪在我身边罢了。”

    ……

    周沉想起这句话,觉得世事真可谓难以预料,自己现在也是要护着她的人了。

    第三十二章 夜话

    沈若筠上了马车便将那根金钗拔了,递给不秋收起来。

    不秋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这可是太后娘娘赏的?”

    “算是吧。”沈若筠也不知道,但估计刘太后既然安排两人相见,那这彩头必是她给周沉的。

    回去的路上,她又将周沉所说的事又反复掂量,觉得很是可行,想和陆蕴商量。

    若是真如此行事,也要和周沉将事项拟了合约,比如她和他不能住一处,要有独立的院子……最好是还能住在沈家,可周家长辈俱在,也未分家。她若真嫁周沉,便不可能不住周家。

    回来时见沈府门前有些热闹,沈若筠下了马车好奇地看,见了那些扎了红绸的礼盒上有琅琊王府的标记。因着今日陆蕴不在府里,平日里也不许收这些东西,府中的人不敢收,送东西的人却也不许退。

    正在推辞的林君见到沈若筠回府,很是松了口气,琅琊王府的人每次送礼不送到都不肯罢休,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管沈家要债的。

    沈若筠看了一眼,竟有十来抬东西,十分惹眼,对琅琊王府来的管事道,“这太过贵重了,如何能收?”

    管事恭敬地说着上一次的说辞:“王妃说若是沈小姐不收,便亲自来送。”

    沈若筠想了想,眼下不过未时,不如亲自去一趟渝园,将这些东西退了,当面谢一谢吴王妃。不然这样在门口争来争去,实是不好。

    路上无聊,便拿了吴王妃的礼单子看,这次送来的东西比上一次多了不少,除了缂丝,还有上等的花萝、翠云纱、皮料、蜀锦、织锦并好些贵重头面。

    这比汴京寻常人家的嫁女的嫁妆都要贵重许多。

    沈若筠上一次已与吴王妃说过,汴京不能这般送礼。后来她在渝园遇见了世子,因猜不透吴王妃所想,索性后来吴王妃来请都推辞了,再没去过渝园。

    吴王妃这一次又这样大张旗鼓送礼来沈家,想来是想见她了。

    果然等到了渝园,吴王妃见到她便笑着道,“我还以为你不想再见我了。”

    “怎会。”沈若筠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这些日子不方便出门。”

    “这倒也是。”

    “姨母今日未午歇么?”

    “要回夔州了,便歇不了。”吴王妃叹气,“只是临走前,还想见一见你,不然下一次再见也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这便要回去了么?”

    “这一趟出来这样久,再不回去,府里便要乱得不成样子了。”

    沈若筠正在想回去多包几套珍珠膏送来,忽听吴王妃叹道,“这一趟竟是无功而返了。”

    沈若筠上次在行宫,已从周沉那里得知,吴王妃此次来汴京,是为了挑选世子侧妃。于是故作不懂,只听吴王妃继续说。

    “夔州与汴京两地相距甚远,想不到这些年风气竟也相同,这一趟来,见汴京的贵女多缠莲足,俱是弱柳扶风状,实是……”

    沈若筠低头看了看自己一双天足,好奇地问,“江宁那里的女子缠足么?”

    “以前都不兴的。”

    说到家乡,吴王妃怀念起来,“我们小时,也在家族的学堂里与郎君们一处读书。只可惜,我那自小一心研琢学问的堂哥现在却不许家里的女孩儿读书,俱是早早说了亲事,便锁在绣楼里一门心思绣嫁妆……倒是搏了个好名声。”

    沈若筠想着那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哪里是一心研琢学问,怕是读书读傻了吧。

    这些人既觉得生男弄璋,生女弄瓦,那为何又要将家族的名声系在女子身上?想来必是无真才实学,遂就只会拿家中女子做文章。管她们可有咏絮之才还是旁的,只消将人拿框子框住了,不许她们看书,也不许她们出门,通通裹了足,往绣楼里一锁……如此获个“好名声”,惠及家族,何乐不为。

    大概这世上做不出什么真学问,又要名声之人,就喜欢如此行事吧。

    吴王妃显然也不想多谈糟心的娘家事,又与沈若筠道,“给你送的这些东西,原是我来前叫他们备着的,现下也用不着了……只这批料子都十分娇气,存不了许久,放在渝园也是暴殄天物,不如送与你添妆罢。”

    “太过贵重了,我如何能收?”沈若筠推辞道,“姨母不如带回夔州去?”

    吴王妃笑而不语,沈若筠心下猜测琅琊王府在夔州定是十分富贵,汴京置办的这些不算顶好,故不愿往回运。

    “你娘走得早,你祖母向来无心宅院事,宫里这位突然将你许了人,说不得我走了没多久……你便要嫁人了。”

    吴王妃拉过沈若筠的手,“一想到这事,我就很担忧。你也见过周夫人,她出身清流,本就瞧不上你家,又是突然指婚还没个长辈帮你筹办,可怎么好……”

    “无事的。”

    见沈若筠混不在意,吴王妃悄悄问她:“你老实告诉姨母,可是与周家二郎情投意合?”

    沈若筠闻言,在心里暗骂赵殊有病,他这样突然赐婚,所有人都会觉得是周沉与她首尾在前。

    “只在宴饮时见过几次。”沈若筠面色平静,“谈不上情投意合。”

    吴王妃观她神色不似作假,关心道:“那就奇了,要不要我替你去问问周娘娘?”

    “姨母不必问了,周娘娘也有万万个不情愿,叫我这样的当周家妇的。”

    “这是什么话。”吴王妃嗔她,“你虽父母早亡,可我瞧你就是个顶好的孩子。”

    沈若筠有些不好意思,吴王妃又道:“我也知你为何不愿来渝园了……可你是子宓jiejie的女儿,我虽有心想要你做儿媳,但又怎愿叫你做侧妃呢?故你便且当世子是哥哥罢。”

    沈若筠见吴王妃点破此事,也大方道,“姨母放心吧,下次若见世子,必攀个亲戚呢。”

    两人又聊了珍珠膏,沈若筠推辞不过,与吴王妃商量,将那贵重的头面都退回了,只留了一些衣料。她打算回去再多装些珍珠膏、近日新制的益母草玉泽面霜来作回礼。

    颠簸大半日,沈若筠回去洗了澡,换了家常衣裙,窝在榻上看这个月存粮的进度。也对着邸报,摘抄了各地的情况,看看哪处是丰年,哪处贫民起事了,就要避开些。

    如艾三娘上次所述,这两年百姓日子并不好过,所以总有起事要造反的人。虽在汴京沈若筠看着的邸报里都不成什么气候,但是被朝廷出兵清剿过的地方是什么样,沈若筠能想象出来。

    陆蕴做账很有一套,给她送来的账本记得内容很是翔实。沈若筠陆陆续续看了两年,对农户的家业有一些概念。

    家中若有水田十亩、耕牛与可以养些牲畜的小院,便已算是中等偏上些的人家了。家贫些的农户,怕是连种的田都没有。不过出了乱子的地方,中等户、贫户都无甚差别,他们若是不跟着那些造反的人,怕是阖家性命不保,若是跟着,现下家里男丁已被清剿。更何况朝廷军队镇压后……连一间遮风挡雨的草屋都没了,几代人辛苦积攒的家业折损于一夕。

    这样的地方,杂税、夫役也会比其他地方多……若是去了,莫说收粮,真怕沈家去的人反倒是要捐粮。

    沈若筠做着笔记,炭笔没了内芯,自己去换了。回来时见阿砚呆呆地靠着桌腿憨憨而睡,肚子圆滚滚的,不问都知一定是下午又胡吃了一通。

    睡梦中的阿砚被人薅了毛,正要去啄那人,一睁眼却见正是沈若筠,遂叫了一声亲昵地蹭她的手掌,被摸了摸鹅头后又心满意足地呼呼睡去。

    沈若筠忽想起在《太平广记》里看过的一句话,叫“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也并不是写此话的人就真愿做狗,只是乱世的人,实是活不下去。

    可这样的话也不过是文人一叹罢了。身逢乱世,人不如犬,欲做人可得乎?太平盛世,犬因人贵,子欲为野狗耶?

    生在何世,汝何择之?

    沈若筠心下郁郁,在书案上铺了纸,用行楷录曹cao《蒿里行》,抄到那句“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时,便怎么也抄不下去了。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回了沈听澜。

    沈听澜到汴京那日正是黄昏,汴京城下着滴滴答答的秋雨,已起了凉意,沈若筠执意拿了伞在大门口等,谁也拦不住。

    谁知忽起了一阵风,挟来一阵密集的雨点,沈若筠被这阵雨淋了半边衣衫,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说来也奇,这两年的天气似乎是一年比一年冷。

    沈听澜没叫她久等。她到汴京城外,就见到了来接的陆蕴。在马车上脱了骑马时穿的蓑衣,披了件厚实的斗篷。下车时陆蕴替她打伞,笑指沈若筠道,“她一定要等在这里,谁劝都不好使。”

    见沈若筠要跑来,沈听澜抖了抖自己外面的披风,过去将沈若筠罩在其中。一伸手摸到她有些凉凉的手,心疼道,“衣裳都湿了,不必在此等的。”

    沈若筠被姊姊的披风一裹,又被她握着手,呜声叫她,“姐。”

    “在的。”

    她叫一句,沈听澜就应一句,沈若筠便一句句地叫,沈听澜每一句都回答。

    陆蕴打断沈若筠这个三岁孩童都不玩的游戏,“莫要站在这里吹风淋雨了,还是先回院子里吧。”

    东瞻院净室早备了热水,沈听澜路途劳累,先去沐浴了。沈若筠想瞧瞧她身上是否有别的伤,便蹭着一起进了净室。

    净室修了浴池,水汽缭绕间,沈若筠见她褪下的衣物,肩上陈年旧伤的疤痕仍在。

    “没有用去疤的药膏么?”沈若筠的鼻子酸酸的,目光往下看去,见她胳膊上有不少抓伤,紧张道,“这又是怎么弄的?”

    “无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