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墟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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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腰间斜挎一柄玄铁长剑,踽踽独行。那人说他的剑叫不欺,他人叫风不及。 沈墟抬起平静淡漠的小脸,风不及蹲下来,视线与他平齐,微笑着朝他伸出手:“跟我走吧,有我一日在,保你一日平安,可好?” 天色渐暗,雪意也愈来愈浓了。 沈墟盯着那只宽大温厚的手,眨了眨黑而沉寂的眼睛,良久,轻轻握住其中一根手指。 他被高大的男人抱起来,带回剑阁,赐名沈墟,收做弟子。 从此他有了师门,沾了亲,带了故,不再是那个孤伶伶静坐在废墟里等死的羸弱幼童。 日转星移,寒来暑往,他在树下仰着头看师兄们掏鸟窝,端正坐着任凭师姐们给他描眉画黛扮作女儿状,再嘻嘻吱吱笑成一团。 草庐里,师父问,这次你还是不同他们一道下山?山下有很多好玩的人,有很多很绝的景。 他回说,弟子不下山。 他怕一下山,就碰上大火,碰上战乱,碰上生悲死喜颠沛流离,他怕到时再找不到回来的路。 重生于剑阁,长于剑阁,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感恩与珍惜。 剑阁从此成了他的根,剑阁里的人从此成了他要终生守护的人。 就这么时梦时醒地缠绵病榻数日,一日清晨,忽听山下有人声喧嚣,似乎有许多人在争执不休,过不一会儿,殷霓步履匆匆地推门而入。 “师姐,外面怎么了?”沈墟问。 “没事,是……是常洵他们又在切磋新练的剑招呢。”殷霓吞吞吐吐的,一听就是在遮掩什么。 沈墟皱起眉头:“他们近日学什么新招了?” “学……学什么招来着……”殷霓平时学剑就是个稀松二五眼,此时临时抱佛脚,大挠其头,灵光一闪,“啊,对了,是那招繁英落!这招的窍门太难学了,所以常洵他们格外……” “师姐。”沈墟打断他,“繁英落是常师兄的看家本领,前年就学会了的。” 殷霓:“……” 不行,不能就这么露馅了,还能再挽救一下。 “啊,原是我眼神不好瞧错了,不是在切磋新招啊。”殷霓使出猛虎撒娇的绝学,粗声粗气嘤了一声,转而道,“常言道,温故而知新,没错,常洵他们这是在温故知新呢!” “师姐。”沈墟又唤她。 “又咋了?”殷霓现在一听沈墟叫师姐就头皮发麻。 “我方才骗你的。”沈墟淡淡道,“我们确实还没学繁英落,师父说这招学不学得会全看个人机缘,万勿cao之过急。” 殷霓:“……” 算了不挽救了,躺平吧。 沈墟:“师姐……” “哎呀别叫我啦!”殷霓索性一咬牙一闭眼,抬手堵住耳朵,“师父说了,让我看住你,别让你掺和进来,这都是为了你好!” 说完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 沈墟果然不再吭声了,抿起唇,垂首坐在床头,苍白手指抓着靛蓝薄被,把被子抓出一道道褶。须臾,又似乎压抑不住般咳嗽几声,显得脸色愈白,柔弱憔悴。 夭寿啦,这小子又在装可怜了! 殷霓要疯了,心都要碎了。 “行了行了,我说,我说还不行么?你这伤口还没愈合呢,坐起来干什么,快快躺下。”她兵败如山倒,咬咬嘴唇,交代时尽量粉饰太平,“唉,外头也没啥要紧事,就是来了几个拎不清的浑人在胡闹罢了,师父自是搞得定的,别担心。” “那些人寻的什么由头?”沈墟追问。 殷霓眨眼:“由头?” 沈墟:“他们总不能平白无故就闹上剑阁。” 殷霓愁眉苦脸,临时她上哪儿去编个由头出来呢。 正绞尽脑汁,沈墟变了脸色:“他们定是为了那日在清净崖上折了许多人,便把这笔帐尽数算在了剑阁头上。” “你怎么知道?”殷霓一脸震惊,顺着话头就滚进了圈套,“已经有人跟你说了?” 沈墟听她语气,便是直接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当下披衣起身,欲前往查看。 殷霓连忙张开双臂拦在他跟前:“哎呀你这会儿出去也做不了什么,那伙人已在山下叫嚣了两日,两日都被守山弟子挡了回去,今日自然也不会放他们上山,你且……” 正说着,外头忽有剑阁弟子高喊:“都佩剑,佩剑!山下打起来了,我们速速赶去支援!” 殷霓与沈墟俱是躯体一震。 沈墟道:“师姐,将我的剑拿来。” “师弟……” 沈墟厉声:“此事因我而起,剑阁蒙难,我怎可躲在这里当缩头乌龟?” 殷霓默然,她觑沈墟脸色,情知此事非同小可,她若执意不放行,沈墟直接将她敲晕也是有可能的,她武功不如沈墟,与其被敲脑袋,不如跟他同往,这样随时也能照看着点。 于是转身去门后取了剑,交到沈墟手中。 两人尾随一众弟子,来到山腰锁云台。 锁云台乃悬镜峰山腰处往外延伸而出的一块巨石,此石色纯黑,凝润如膏,石面广阔平整,冬暖夏凉,山腰云雾在其四周逡巡不去,故名“锁云”。 此时风不及率领弟子立于锁云台东侧,西侧打头的是一排黑漆棺材,棺材后簇拥着各派人士,有人肩头扛着招魂幡,有人挎着篮子挥撒纸钱,均在衣衫外另套白色丧服,神情激昂,叫嚷不断。 沈墟耳听他们左一句“剑阁勾结魔教自甘堕落”,右一句“戕害武林同道包藏祸心”,直听得胸内气血翻涌双手发颤。 殷霓见他形状有异,忙按下他兀自颤动不已的剑鞘,附耳道:“我偷偷带你出来已是忤逆师命,你再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搅出大乱子来,师父非剥了我的皮煎茶喝!况且那些小杂碎就是打打嘴上官司,真正带头的可还一句话没说呢。” 沈墟目不能视,拉住殷霓问:“带头的是谁?” 难得小师弟有求于她,殷霓乘机卖乖:“呐,你叫声好jiejie来给我听……” “好jiejie。”沈墟倒也不忸怩,在他心里,向来是把殷霓当做亲jiejie的,喊一声好jiejie,又有何不可了? 殷霓眼转秋波,不知为何默了一阵儿,再开口时已换上了严肃正经的语气:“喏,且等我细细说与你听。这批人里,在江湖上排得上名号的有不少,像海沙帮老帮主杨大先生,崆峒派大弟子裴司乘,还有以仁义无双闻名的屠兼侠屠前辈,但其中真正能被称为高手的只有三人。” 提起海沙帮,沈墟想起葛威秦霸,不知今日秦霸可曾来,他若来了,自可澄清误会。 但连他们老帮主都来了,他有何理由不来?既是来了,为何不出面澄清? 那厢殷霓抛出一个引子,就含笑等待。她惯爱讲故事,讲故事还非要与听众互动。 沈墟这才想起捧场,便问:“是哪三人?” “场边上有几个秃瓢和尚,为首的那个方面大耳,灰袍草鞋,乃万象寺‘寂空缘破四大玄僧’中的释空大师。瞧样子,他只是碍于情面,被请来说理见证的,待会儿倘若真交起手来,他决计两不相帮。” “叫的最凶的,当属青云观的一帮道士,听说清净崖一役,冲凌三子死绝了,道士们拥着一位面黄肌瘦眉毛生得比胡子还长的古稀老道,那想必就是三子的师父,冲凌真人了。” 说起冲凌,沈墟想起惨死凤隐剑下的申青玄,连带着想起申青玄的种种恶劣行径,心下实无半分恻隐之意。可转念一想,冲凌真人一大把年纪了,连失三大爱徒,白发人送黑发人,想必伤心欲绝。一时间心生歉仄,未能从凤隐手中多救下几人。 “还有最后一位,那人穿得雍容华贵,气宇轩昂,在队伍末尾抱臂观望,乃大同学宫兵器堂堂主萧观。此人倒不足为奇,只是他奉大同学宫宫主之命而来,背后势力不容小觑。”殷霓对这些江湖高手如数家珍,双眼发光道,“要知道,他那宫主裘潮生,可是名列天下十大高手榜第二的顶尖高手!” 沈墟听得皱眉,问:“第一是谁?” “那还用说?”殷霓摇头晃脑给自家脸上贴金,“自然是咱们掌教师尊风不及啦!” 沈墟:“……” 行了不用问了,这个野鸡榜定是她自个儿排的。 日头高悬,已近正午。 锁云台上逐渐挤满了闻讯赶来的义愤填膺的武林人士,剑阁弟子人少势弱,被围在边缘角落。 嘈杂人声中,忽听一道苍老嗓音伴着沉劲内力缓缓送出:“风掌教,自来正邪不两立,天池魔教与我正道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今日你当真要一意孤行,包庇逆徒,与魔教同流合污?” 第11章 说话的正是青云观冲凌真人。 “道长这话风某可听不明白。”风不及青袍长须,目光炯炯,满面威棱,“剑阁向来偏安一隅,不涉江湖事务,远离恩怨纷争,如此已逾百年。今日这剑阁与魔教同流合污一说,不知从何得出?” “从何得出?”冲凌冷哼一声,扬手一挥,凌厉目光自浊眼中激射而出,“便从眼前这一十六口棺材里得出!棺材里躺着的便是被你那宝贝徒儿害死的豪杰英侠!” 他一声呵叱,声若龙吟,悠悠不绝,激得来众义愤填膺,纷纷呼喝响应。 “叛徒偿命!” “剑阁不仁,以天下英雄为刍狗!” “风老头别假惺惺的了,快给个说法罢!” 沈墟暗地里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rou里。这些人原是为我来的,他们要骂便骂我,为何要骂我师父辱我师门? 当下便欲跃出解释。 殷霓眼疾手快,紧要关头总算没丢了平日里练的点xue的功夫,趁沈墟急火攻心点了他后心大xue。 “师弟莫怪,全是师父他老人家的殷切嘱托,事后你要气不过,就找他去。”殷霓扶着沈墟到僻静处坐下,考虑到他眼睛不便,就把场上所见所闻详细转述给他听。 风不及不动声色地打量周遭,待人声渐歇,这才慢悠悠开口:“道长此言差矣,这些棺材里的人都是死于凤隐之手,与我徒儿有何干系?此中必有误会。” “误会?哼,为防着你矢口抵赖,贫道早就备下此节。”冲凌朝东首点了点头,扬声道,“杨老帮主,请秦三爷出来吧?” 海沙帮杨武推出一位拄着拐的青年壮汉,那壮汉便是清净崖劫难中唯一的幸存者,秦霸。 秦霸望一眼自家帮主,又瞥一眼不远处的冲凌真人,冲凌正一瞬不瞬地盯住他,长眉倒竖,端的可怕。 他打了个哆嗦,恁壮硕的一条汉子,说起话来宛如蚊呐:“是,是剑阁一名双目失明的弟子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保全那魔头,我们才未能得手!” 简单一句话笼统概括了那日情景,却对他师兄弟二人与申青玄如何不分青红皂白咄咄相逼,申青玄后来又如何不管不顾痛下杀手,沈墟又如何出言救他等细节一字不提。 沈墟于场外听得分明,喉口登时涌上腥甜,缓缓闭上眼睛,当日与凤隐的对话言犹在耳。 “你可想仔细了,确定要留活口?” “放他……走。” “不后悔?” “不后悔。” 不后悔…… 嘴角扬起一丝自嘲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