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心战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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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之前尽是黑暗,火堆劈啪作响,偶有几粒火星跃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须臾即逝的红痕,这些红痕映在海棠的眼眸里,显得格外怪异。 她站起身来,看着范闲,轻声说道:“你究竟想做什么?”或者说,在这三天时间里,范闲究竟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做。”范闲背对着她,背影显得格外挺直,“我只是要留你三天。” 海棠的眼瞳微缩,自己被范闲骗出来三天,而王庭处的高手,也跟随单于速必达,在自己二人的身后跟了三天,的确,范闲不需要亲自做些什么,但王庭那里一定出了问题。 这位女子是位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静静地看了范闲一眼,转身向着部落方后走去,脚步不见得如何急迫,但速度极快,就像是草原中的jīng灵,须臾间掠出三丈。 “你回去也来不及了。”范闲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她,“你和北齐皇帝骗了我一次,yīn了我几道,王庭内的那些中原人,都是北齐人,你却依然在骗我……这些人在王庭做事,对于我大庆来说,是很危险的人物,我必须除掉他们。” 海棠停住了脚步,知道范闲说的是真的,如果这三天之内,王庭处有何异变,即便自己这时再赶回去也来不及了:“月牙海防御极严,你既然没有亲自动手,动手的是谁?” 不等范闲回答,一个yīn寒至极的形象,渗进了她的心里,她没有忘记,监察院有一位天下第一刺,单于不在王庭,高手尽出,那位刺动手,谁能抵挡。监察院的影子,出手从来不会落空。 不论是海棠还是单于能够留在王庭,只怕都不会给影子任何出手的机会,一念及此,海棠终于明白了范闲为什么现出踪迹,诱自己来寻他,诱着单于跟着自己二人。 “你的心果然越来越坚硬了。”她回转身,看着范闲,并不如何愤怒,只是带着一份落寞,“这个世上还有谁是你不肯利用的吗?” 范闲利用了海棠,但心内并没有什么歉疚之意,双方此时本就站在敌对的立场。 “我不是一个无情之人。”范闲看着数丈之外的她,幽幽说道,然后双臂一振,向着海棠扑了过去,体内的霸道真气在一瞬间绽放到极致,震的夜空草原空气一片混乱,如一道龙卷风般卷了过去。 海棠看着那个如天神一般迫近的男子,双眼亮了起来,双手从薄薄的皮袍内伸了出来,在自己的身旁画了一个半圆,于电光火石间稳住了身体周遭的气流变动。 前一刻还是情意绵绵,离愁别绪,下一刻却是暴风骤起,范闲就像是月夜下的杀神,挟着身周所携草渣火星,一拳击出,拳风如雷。 海棠朵朵身形一晃,便在这阵暴风前消失,下一刻便出现在风眼之中的范闲面前,并指为剑,斜斜刺出,像要挑落天穹中的月亮,洒脱至极的直刺范闲的咽喉。 …………月牙海映着天上的月亮,十分美丽,清清幽幽的。海子周围的人们正在沉睡,只有早起的婢女们开始往海子里行去,准备开始盛水,给那些王公贵族们洗漱。 一位婢女看着那个佝偻着身体的哑巴仆人,笑了笑,从怀里掏出来块胡饼递了过去。这位哑巴仆人是四个月前被大当户从草原上拣了回来,身体有些残疾,但是力气却很大,用来做粗使活最方便不过了,只不过因为这人不会说话,又是位奴隶,所以经常在王庭四周被那些年幼的贵族们欺负,看上去煞是可怜。 如果不是这些好心的胡女rìrì周济一些,只怕这个哑巴仆人根本活不了几天。 哑巴仆人接过胡女递来的胡饼,讨好地笑了笑,喉咙里嗬嗬作响,似乎是要表达自己的谢意。胡女咯咯笑了几声,险些打破晨前的月牙海安宁。 哑巴仆人往月牙海后方的草甸处行去,每天天亮,他都要去拣羊粪,王庭处的人们早已经习惯了这一幕。 只是今天,这位哑巴仆人走过了草甸,走过那些密集的羊粪,依旧佝偻着身子,却根本没有看这些羊粪一眼,平rì里,他一定会高兴能够碰到这么多羊粪,但今天他不用高兴了,因为他再也不用拣羊粪了。 走到一片长草之中,哑巴仆人动作迟缓地从怀中抽出一根铁钎,戳进了泥土之中,右掌一振,只听得噗哧一声,这根带着血迹的铁钎,竟被生生震入了泥土之下数尺之地,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迹! 哑巴仆人抿了抿发干的嘴唇,闭着眼睛回了一下行动的过程,确认没有任何遗漏,这才重新抬步,依旧佝偻着身子,向着草原的深处缓慢地前行,不知要走到何时,才能走回中原。 月牙海四周一片平静,没有人查觉到一位哑巴仆人已经离开了他居住四个月的地方。王帐四周的守护看似森严,但实际上却显得有些死气沉沉,尤其是那些被单于极为重视的中原人,那些负责与青州城、定州城联络的重要人物,所居住的帐蓬,格外死寂。 魏无成身子迷软,根本说不出话来,连手指头也动不了一下,但他的牙齿却在不停地发抖,咯嗒咯嗒的响着,他看着身周的那些死人,感觉一股寒冷从内心深处泛了起来。 他负责王庭的帐目以及贸易,但他知道身周的这些同僚,都是来自大齐的厉害角sè,如果没有这些人帮助单于,这一年多时间内,草原上的势力,根本不可能与庆国的铁骑进行着拉锯战,还从中获得了如此多的好处。 然而这些人都死了,就自己活了下来。 他想起先前的那一幕,恐惧浮上了心头,让他想要惊声尖叫,但却叫不出声。 那个影子,那个死神,就这样如幽灵一般制住了自己,然后轻松而缓慢地屠杀着帐内的所有人,没有让任何人发出声音,没有让任何人有丝毫反应。 魏无成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没有杀死自己,聊天也能保住xìng命,是谁也想不到的好处,他只是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恐惧,眼瞳紧张地缩着,觉得这片黑暗似乎永远无法转换成光明。 …………一指挑月,那指尖如此纤细,如此平凡,却像是蕴含着天地间的光华,刹那间破风破意,挑到了范闲的喉咙处,而此时他的拳头却已经击空,擦着海棠的右肩,轰到了草地上,炸起一大团泥土草屑。 借天地之势而行自然之事,没有哪个流派比天一道更强大,此时月影渐没,草原上视线模糊,但海棠的一滑步,一出手,竟像是能够细微地察觉到草原上的每一缕风,每一粒草屑,清美至极地遁了过来。 范闲从这个姑娘家处学得了天一道的内门心法,但对于借势一道的修行,却远远不是海棠的对手。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左指一弹,一把小刀在他的指尖转了两圈,甩脱了鞘尖,寒芒顿现,一道斩月记,砍向了离自己咽喉数寸的翘立指尖。 以他二人的修为境界,不论是一指一动,只要接触到对方的身体,真气借桥而入,便会重创对方。所以范闲要拦住那过于清淡,清淡地以至于抓不住痕迹的一指。 然而为了隐藏身份,他身上没有带袖弩,靴中没有黑sè的匕首,这把刀是从哪里来的? 小小的刀芒将要斩到海棠的手指,在这一刻,似乎一切的动作都变得慢了起来,将这把小刀看的清清楚楚,正是先前海棠送给范闲家小公子的礼物! 海棠的眼瞳愈发地亮了起来,这一抹亮里带着一股说不清楚的味道,她的手指没有缩回,没有任何应对,依旧向着范闲的咽喉点了下去,就像是没有看到这把刀。 范闲的心里叹了口气,左手微松,刀芒顿敛。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也没有管海棠点向自己咽喉的这一指,而是直接向着海棠的胸口拍了下去。 范闲收刀,海棠收指,范闲下掌,海棠回护,很简单的四个动作,但要做的如此干净利落,放弃的如此毫不拖泥带水,大概这个世上,也只有这两位年轻人对敌之时,才会有如此奇妙的景象。 然而,范闲终究占了先手,他的一掌已经印到了海棠的胸口。 海棠眼睛越来越亮,回护的手掌根本没有理会这一掌,而是手指轻轻一散,就像是这草原上随着夜风飘浮的秋草,一根根搭上了范闲的手臂,禁锢住了他的右臂。 电光火石四瞬间,范闲与海棠朵朵各有一次杀死对方的机会,而这个机会甚至是对方刻意留出来的,但他们都不可能动手。 一字记之曰心,这是北海之畔二人初次相见,范闲用chūn药chūn诗动其心魄,海棠以清淡应之后,北齐南庆年轻一代两位大人物,连绵数年的心战的继续。 看似动的是手,实际上动的却是心。 海棠赌范闲斩向自己手指的一刀斩不下去,范闲弃刀。 范闲赌海棠点向自己咽喉的一指点不下去,海棠回指。 海棠赌范闲袭向自己胸口要害的一掌不忍吐劲,所以缚住了他的右臂。 都不舍得,何必动手? …………范闲脸上带着一抹怪异的笑容,看着身前的海棠,虽然二人明知道这番动手,到最后只怕也只能徒劳无功,但他依然动了手。 海棠搭住寸着的手指,嗤嗤吐着天一道jīng纯真气,阻住了范闲右臂的霸道真气前冲,让他印在自己胸口的那一掌,顿时没了作用。 范闲依然动了手,没有任何威胁,没有任何真气,在海棠的衣衫外动了动。 他手掌印着的地方很妙,很柔软,很温柔。 所以这一动很**。 海棠很愤怒,心头微乱。 范闲弃刀的左手,便在对方心头微乱的刹那,悄无声息地拂了上去,拂中了海棠的耳畔,小指尖轻轻一弹,一枚金针,扎进了海棠耳下的xue道。 他要把海棠绑回中原,他要让苦荷设下的局,不再苦熬这位可怜姑娘的心神,所以他冥苦想,不惜冒险,也要擒下对方。 正是这一针。 ——————————————————————一代天娇,北齐圣女海棠朵朵终于败了,败在了这片安静的草原上,败给了范闲。 庆历四年,海棠朵朵出山以来,大小数十战,未尝一败,声名之盛,一时无二,直到后来庆国出现了一位诗仙,一位年轻高手。从那时起,世间的人们便很热切地讨论着,如果海棠朵朵遇见了范闲,究竟谁会获胜? 在北海之畔,海棠第一次遇到范闲,那时的范闲根本不是海棠的对方,只是凭借着五竹叔亲授的身法,勉强躲避着,凭着毒针毒烟,在草甸上支撑着。但范闲没有败,因为他凭借着自己的无耻与厉狠,成功地逼退了海棠,曾记否,北海之中chūn意浓。 在那之后,海棠与范闲便没有真正地交过手,但二人都心知肚明,如果仅仅是武学较量,范闲怎么也不是海棠的对手,只是如果xìng命相搏起来,以范闲的狠劲儿,就算海棠能够杀了范闲,只怕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当然,那之后二人便是朋友,全天下开始传颂这个绯闻故事,谁都知道两个人不可能打起来,有些人不免会失望。如果这些失望的人们,知道今天的草原上发生了些什么,一定会很兴奋。 海棠朵朵终于败在了小范大人的手上。准确来说,是败在了范闲更进一步的无耻与yīn险之上。 那枚金针在海棠晶润的耳下颤抖着,范闲的手指轻轻拈着那枚针,脸sè十分凝重,不停地凭借这枚细针,向海棠的经脉内灌注着真气,右手早已脱了海棠的控制,在姑娘家的身体上疾点,务必要将她完全控制住。 在江南被天一道真气治好了体内的伤势,范闲比任何人都知道天一道真气的回复能力,金针扎xue,只能让海棠的身体僵硬片刻,要真正地制住她,又不能伤害她,便只能凭借自己的霸道真气,强行封住她体内的经脉关口。 然而……范闲带着劲风的手指却渐渐缓了下来,眼神十分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悲伤的味道。 终于他停住了手指,左手也缓缓离开了金针。 啪的一声脆响,海棠耳下的金针寸寸断裂! 如此细柔,而且还是扎在耳下要xue的金针,竟被她体内的真气震断,这是何等样强悍的反弹。 噗的一声,海棠吐出了一口鲜血,面sè顿时苍白起来,但瞳子里依然是一片明亮,她静静地看着身前满脸悲伤的范闲,擦了擦嘴角的鲜血,说道:“我已伤了内腑,不是你的对手,你可以试着把我留下。” 范闲沉默,他知道先前海棠的体内发生了什么,在自己用霸道真气强行封脉之时,海棠体内jīng纯的天一道真气开始反击,甚至是不惜生死地反击,强行冲击着他每一指落下的地方。 如果范闲强行继续,顶多是大耗真气,也能将海棠制住,但海棠这种绝决的真气逆行姿态,却会让她的经脉暴裂,成为一名废人。 安静片刻后,范闲低头黯然说道:“即便是死……也不肯跟着我走?” …………海棠平静地看着他,鲜血从唇边滴落下来,缓缓说道:“若非我的心乱了,你怎能制住我?如果不是你的心乱了,你又怎么会放过一举擒住我,乱了西胡的大好机会?我不想死,但我知道,你不会让我死。” 范闲沉默片刻,说道:“谢谢。” 谢的是海棠对自己的信任,谢的是对方知晓自己的心,自己的情,二人虽然从未明言过,但早已心知肚明,就如草原上的夜,夜线边缘的月,十分清晰,难以忘却。 一声谢毕,范闲看着海棠一字一句说道:“难道你真的就想留在西胡,与我成为沙场上的敌人?” “我有我的坚持,你有你的坚持,不是吗?”海棠平凡的容颜上,绽放着一股莫名的光彩,有两分倔犟,三分自信,五分坚持。 范闲咬着牙,低声怒道:“这是苦荷的安排,你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老老实实地听从他的安排?” 这是范闲最愤怒的一点,他这一世最厌憎的便是被那些可怕的老怪物们控制人生,他坚信人生必将是zìyóu的,这是比什么草原北齐更加重要的事情。 海棠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孩子,说道:“如果听你的话,离开草原,岂不也是听从你的安排?” 范闲一怔,知道了对方的意。 “草原不能乱,我必须留下来。”海棠看着他,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这三天之中做了些什么,也许我已经来不及阻止你,但我要想办法让草原上的动乱停止。” 范闲安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道:“如火燎原,谁能止住?” 海棠望着他。 范闲微涩一笑,说道:“昨天夜里,左贤王应该已经被人刺杀。” 海棠眼瞳里闪过一片震惊之sè,她在草原上两年,当然知道左贤王的死亡,会带来怎样的动荡,如果范闲在动手的时候,还刻意留下什么痕迹,只怕刚刚平静了一年多的草原,又会因为复仇和权力之争,重新陷入无尽的兵火之中。 “你怎么能杀死他?”海棠盯着范闲的双眼,咬着下唇,左右二贤王在草原上拥有极强实力,单于速必达有了海棠、北齐以及北方部落逾万铁骑的支持,才勉强将这两位贤王压制下去。 这两年内,左右贤王一直对王庭极为忌惮,防卫力量极为强大,海棠微微皱眉,根本想不到,庆国有谁能够潜入草原深处,刺杀左贤王。 监察院的影子,或许有这种实力,但他应该是去王庭处置北齐对草原王庭的支援。 远方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看来王庭追杀范闲的骑兵终于忍不住了。 范闲眯着眼睛,望了那边一眼,轻声说道:“我三天前就说过,不论是苦荷还是北齐那位小皇帝,他们不信任我,这本来就是一个极大的错误,不论将来的天下会怎样走,但我一定要把处置这些事情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因为……我拥有比你们更强大的力量。” 他望着海棠说道:“十三郎跟着商队一起进的草原,我留下来等你的时候,他跟着从王庭回去的左贤王部属去了……我相信他的魄力与实力,如果连这位天下第一猛士都杀不死左贤王,那只能说我的运气不好。” “跟我回吧。” 海棠沉默。 范闲自嘲而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向着身后无尽的黑暗处打了一个唿哨,一直安静无比的草原深处,渐有蹄声响起,便似一群野马般,zìyóu奔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