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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九彰反应了好一阵儿,才意识到,原来这哭嚎,是从他身前传来的。 在王峥的尸首前,正背着胡九彰的甘若山,已然仰面哭成了个泪人儿。他直直站在那里嚎啕大哭,不像是在哭王峥,倒像是在哭自己头顶上那片青蓝的天空。 甘若山这个旅帅一哭,同行的十几个兵显然就不淡定了。但甘若山却丝毫没有要控制情绪的意思,他一面哭着,一面缓缓下跪,将背上的胡九彰放了下来,紧接着,却又埋头跪在了王峥的尸首跟前,哭声弱了,只剩下身体还跟着那哭泣的节奏不断起伏。 “甘旅帅这是怎么了?” 一旁有人小声发问。 胡九彰坐在甘若山背后,直直看着,鼻腔竟也有些酸涩了。 堂堂七尺男儿,也是在战场上斩敌无数的人物,怎如今落得这种地步?况且甘若山这人,本就最好面子,他原也会有如此不管不顾的时候…… “你们甘旅帅是一时控制不住。” 胡九彰沉着声音突然开口。 “我未受伤之前,也是做旅帅的,现在老甘这幅样子,我代他说一句。” 他忽然提高音量,胸中牟足了劲儿,声音竟意外的好似未伤一般,沉稳浑厚。 “你们先行赶路!等老甘恢复过来,自会赶上。” 胡九彰沉着脸发了话,那些兵面面相觑,但也只是片刻,他们一个一个的,也都默不作声的向前行去。 这种时候,但凡是还保有理智的人,都会先紧着自己逃生。 那十几人陆陆续续的走远,唯有何应天一人,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回到了胡九彰身前。 只见他从衣襟里翻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掏出个灰布包来。 “老胡,这是小羊给咱们打的那头羊,我这儿还剩下一日份的羊rou,留给你了。前头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从此一别,便不知有没有命再相见了。你与甘旅帅都小心些,实在不行,就脱了军衣,避着人走,总还能有条活路。” 听到何应天这一番话,胡九彰心底不由翻涌。 虽说他与何应天仅仅相处了几日,但这几日的交情,却也不知怎的,一路深到了骨子里。此时话别,胡九彰心里也是万般不舍。 此一别,大抵便是永别吧…… 胡九彰垂眸思虑片刻,随之轻叹出一口气。 “多谢。” 他伸手接过何应天递来的布包,鼻腔说不出的酸涩。 “老何,你说你长安有家人,他们在长安做什么营生?该不会也是兵吧?” 胡九彰随口问着。 “不是。”何应天摇了摇手。 “我打小是在表兄家长大的,我表兄是读书人,脑子聪明得很啊。他名叫何天潼,如今在长安县做了县太爷,你若去过长安,该也听说过吧?” 但闻此言,胡九彰不禁哑然。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的点了点头。 “啊……听说过。” “嘿嘿……所以啊,我是肯定不会逃的。表兄一家对我有恩,我就算死,也得死在长安的城墙外头!” 何应天说着,眼中闪出昂扬光彩来。 胡九彰看得有些恍然了,他着实不知道,该如何评判何应天此人,更不知该如何看待何天潼了。 这两个人竟然会是表兄弟! 何应天,何天潼…… 胡九彰默默念着这两个名字,看着何应天远去的身影,他心底不由感慨万千。 约莫过了半刻钟的功夫,伏地痛哭的甘若山终于平复情绪,从地上直起身来。 “老胡……走吧。” 他一开口便是这话,倒叫胡九彰有些意外。 “你没事了?看不出你竟这样在意王校尉。” 胡九彰轻声感叹着。 “诶……王校尉是个好兵,但现在说这些,也没意义了。” 他叹着气,起身又将胡九彰背到背上。 “没用啊……都没用。” 甘若山背着胡九彰,迈开沉重的步履。 “军衔……俸禄……哼,现在想想这些,都觉得可笑了。” 甘若山像是在自说自话,又像是在与胡九彰交谈。 胡九彰听着他的声音,眉头不由锁紧了。他想了阵儿,随之温声开口。 “怎么能叫可笑呢?谁入军之后不想升迁啊?谁不想要俸禄?想要才是真的,说不想要的,那都是虚伪,是假的!” “想要……”甘若山幽幽接了句,随后却摇了摇头。 “可你看看,现在我们还剩下什么?溃不成军。我们什么也没有了!” “可就算如此,咱们人不是都还活着吗?” 胡九彰轻声劝慰着。他很清楚,在战场上,一个兵可能会因为几句话而振奋,但也会因为几句话,而轻易崩溃。 “活着……也就剩下活着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什么也没有了,我们什么也没有了……” “诶……老甘,你别这么说啊。”胡九彰眉心都要挤出一道川字。 “只要还活着,就总有希望的。” “你有希望。”甘若山声音却是低沉,“你还有个世子爷等着呢,你当然有希望了。” 他幽幽说着。 “可我有什么啊?我也只剩下一个唐兵的名声了。王校尉以前常说,是兵,就得死在战场上。这话有理,我信,可我现在越想,却越觉得恐怖了。我是兵啊……你不是了。你腿没了,所以你不是,但我还是……我是唐兵,我这辈子都是唐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