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女宦 第64节
局势越险,越不能自乱阵脚。 容语逼着自己坐下来,咬了一口冷馒头,如同爵蜡,又喝一口米粥将馒头吞下。 这时,营帐被人掀开一角,风雪裹了进来,迷了容语的眼。 负责打探消息的哨兵跪在门前,“禀监军,榆林战场,段文玉将军麾下的莫将军阵亡,死伤达六千人....” 话未落,又一位将士在门口跪下,哭道,“禀监军,李寿将军在城外受了伤,抬回了城楼,周都督遣丁将军接战,这么一来,山西镇已无御敌之兵....” 容语闻言猛地扶案而起,“蒙兀到底来了多少人?” 将士眼睫覆了一层雪霜,“周都督说,三镇加起来,粗略估算不少于十万人....” 容语脸色一变。 默了片刻,咬牙问,“周都督有何策略?” 将士哽咽道,“周都督说,还有两日,谢大人将会携大军来援,只需撑两日便可....” 这是用数万将士的命在熬。 容语闭了闭眼,挥手道,“再探!” 二人立即退下。 风雪被帘幕格挡在外,容语望着白色帷幕,出了神。 两日....再撑两日何其之难,哪怕能熬到谢堰赶来,也必定是堆尸如山,血流成河。 届时,大晋元气大伤,想再挫敌锋,难上加难。 那么多生命,前赴后继,不顾生死,以血rou之躯筑长城。 容语眼眶涌上一股湿意,她咬着牙问小内使,“快去外头瞧瞧,玲华回来没有?” 两日前,容语遣玲华去敌营打探情报。 蒙兀不是以战养战么,所有掳掠的粮食定有存放之处。 若是能寻到此地,来个围魏救赵,或许能解眼前困境。 小内使立即应下,匆匆忙忙往外奔,不料还未掀起帐幕,却与一人撞了个正着。 容语闻声,抬眸望去,正见一身蒙兀装扮的玲华赶了回来。 “玲华,可有消息?”她大步往前迈去。 玲华立即绕过小内使,急忙禀道,“监军,幸不辱命,奴婢已探得敌营存粮之地。” “在哪?” 二人一道回到山河图前,玲华指着贺兰山东北角一处山谷,“就在此处,此地名为凤吟坡,后有山屏为障,东邻河水,其位置恰在三镇正中,方便大军取粮。只是,此为蒙兀腹地,咱们想要绕过去,几乎不可能。” 容语眯了眯眼,吩咐小内使,“召董周与马令议事。” 董周是四卫军的将领,马令则是留下镇守营地的一名游击将军,麾下两千弱兵。 不多时,二人一前一后进入营帐。 董周早被容语训得服服帖帖,一进来便问,“监军,可是有军令?” 马令嘴里嚼着一口薄荷叶,扶着腰刀吊儿郎当跟在董周身后跨了进来,往容语望了一眼,恁色不做声。 容语指着地图道, “我已探得蒙兀存粮之地,我打算带兵前往,替中军缓解压力。” 二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地图一瞄,董周尚未说话,马令一口吐出薄荷叶,先嚷出了声, “不是吧监军,您没看清楚吗?那凤鸣坡在蒙兀背后,您插翅飞过去?” 容语冷冰冰盯着他,手指往西南一侧移,“这不是还有座贺兰山吗?咱们打榆林夹道出关,翻过贺兰山,沿着山岭潜伏至凤鸣坡,烧了他的粮草,蒙兀必定回援。” 董周神色郑重,“此计好是好,只是贺兰山地形不熟,不一定能寻得着路,而且.....” “而且有去无回。”马令冷淡地接过话,随后一脸戾气道,“监军,恕属下冒昧,您叫我来,莫不是让我带着那两千弱兵翻过贺兰山去烧蒙兀营帐?” 马令咧开嘴一脸冷笑,“且不说去送死,我几乎断定人还没到贺兰山,就已尸骨无存,即便没有遇到蒙兀游击兵,这寒天雪地的,我那两千人只会白白冻死。” 容语平平淡淡看了他一眼,未语,而是回眸看向玲华,“你去了一趟,可有小道?” 玲华回道,“确有一条小路能上山,上了山,手执指南针,只要往西北方向行就是,到了一个光秃秃的山头,便能看到蒙兀大营。” “好。”容语颔首,吩咐董周道,“传令,令四卫军一千将士整军待发。” 董周立时一惊,“监军,您要亲自出战?” “怎么,不行吗?”容语双臂抬起,示意玲华给她套甲。 玲华看了一眼董周,目露忧愁,站着未动。 董周皱眉道,“监军,按大晋军律,监军不得领兵出战,否则....” “眼下还顾得了生死与军律?”容语截住他的话,神色冷了下来,复又带着几分凝重, “此役关乎全局,倘若能替中军博得一丝生机,扭转战局,待谢大人来援,咱们可化被动为主动。如若不然,任由局面恶化下去,中军不保,死伤数万人怕还是少的,土木之变大晋死伤五十万,你可记得?” 董周咽了咽嗓,回想白日一波又一波战士如蚂蚁冲入敌军军阵,一个个血rou之躯生死不惧,他又岂能堕了四卫军威名? 眼眸似拨云见月,铿锵应声, “属下这就去点兵!”董周立即折身而出。 “我在辕门等你!” 容语又吩咐马令道,“你去准备五十油袋子,十支神/火/枪...” 马令不复先前轻佻之色,砸了咂嘴,想要说什么,迟疑一瞬,最终一言不发出了营。 容语瞥了一眼他的背影,看向玲华,玲华含着泪,两步当三步慢吞吞走到西侧木架,取下容语的银甲,泪眼盈盈来到她跟前,“监军,您真的要去吗?” 容语神色淡然,“以最小的代价换取胜利,我想任何一位将领坐在这里,都会毫不犹豫。” 她再次抬起双臂,目视前方,神色无波无澜。 玲华眼眶发热,望着她坚毅的侧脸,guntang的泪水滑了下来,她跟了容语半年,已熟悉这位监军的性子,向来话不多,生死看淡,一言一行无可挑剔,这样的人,难怪她主子另眼相待。 一刻钟后,四卫军一千将士聚在辕门。 雪色将夜空照得如银白,寒风凉的彻骨。 一千将士黑甲加身,不约而同望向远处战火纷飞的边墙。城墙上哀殍遍野,一道道身影跌下,如枯叶铺坠。 咚咚的火炮炸响,火光照亮半个天际,漫天的雪花被覆上一层绒光,似细细的毛。 容语伸出手,雪花触手即化,落在她掌心,渗入肌骨里。 此时刚入夜,一定要在黎明前赶到凤鸣坡。 一千将士,不一样的脸,却是一样的肃穆坚定, “诸位,此去凤鸣坡,有去无回,诸位想好了,想要留下来的,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容语话落,其中一个高的将士咧嘴轻笑道,“监军,咱们四卫军乃朝中精锐之师,这一次看着那么多兄弟上阵,我等只能守在大营,早就浑身泛痒,按捺不住了,监军尽管放心,我们都想好了,一千人,一个不退!” “一个不退!”众将齐声。 声音并不响亮,却足够坚定。 仿佛这是一场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远行。 不愧是她的兵。 远处的火光映亮他们每一张鲜活的脸,有笑,有平静,也有人满目忧愁,却无一人生出惧意。 容语抿唇,眼底泛出一抹坚毅的光。 一定要带他们回来。 “出发!” 为了不引人注意,一干人弃马潜行。 不消片刻,一千零一人,便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马令哪里坐得住,与其余将士凑在辕门内的营帐一侧张望,眼瞅着容语一身银甲渐渐缩小成一道光,他斟酌许久,将满口的薄荷叶吐出,脸颊横rou扯了扯,夹杂着陕北口音喝道, “他奶奶的,一个没了根的太监都不怕死,咱们糙老爷们怕什么!” “儿郎们,不怕死的,跟老子上!” 马令将肩上的盔甲一合,头一个冲出去。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将士,匆忙带上头盔,背上油袋,二话不说踵迹潜行。 鞑靼铁骑杀烧抢掠,山河有恙,那么多将士前赴后继披坚执锐,又有谁能置身事外。 这是一场责无旁贷的奔赴。 一个时辰后,容语抵达贺兰山南侧山脚下,正伏在山脚下窥探地形,望见身后草丛里人影晃动,不由失笑。 董周也发现了动静。 待第一道身影从草丛里窜出,他冲对方咧嘴一笑, “哟,还是来了嘛。” 马令摸了一把鼻尖的雪水,瞥了一眼容语,重重哼了一声,“怎么,只许你们四卫军做英雄,咱们陕北卫所的兵就不是兵了?” 复又黑啾啾觑着容语,闷声道,“监军大人,咱们不怕死,可得死的有意义,您得把这事给弄成啊。” 容语豁然一笑,望了望身后跟来的兵士,缓声道,“原先只有五成把握,有了你们便有八成把握,事不宜迟,上山!” 一行人沿着玲华所画图纸中的小道,抄上了山岭。 玲华交待过,贺兰山的山岭有蒙兀的哨兵,容语亲自带了五人,织成一张网在前方排查,马令与董周带着剩余将士踵迹在后。 经过两个时辰翻山越岭,三千将士终于抵达玲华所说那光秃秃的山头。 山头上有十几名蒙兀哨兵,均被容语以银针悄无声息射杀。 这是马令第一次瞧见容语出手,大吃一惊,“董将军,你们家提督这么厉害的吗?” 董周给了个“你还没见过世面”的眼神,“待会杀入敌营,让你瞧瞧我们提督的身手,说句不害躁的话,让我日日给提督提鞋,我都心甘情愿。” 马令连连啧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