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之上 第34节

    叶之南说：“不帮。”

    玉器杂项拍卖会被乐有薇cao持得像模像样，这次叶之南也想看看。乐有薇一直很骄傲自负，不愿活在别人的荫蔽下，给他当助手的时候，就喜欢力所能及，尽量不让他再费心。如今她是独立拍卖师，不再担任他的助手，若把她的事都揽在身上，她不会喜欢的。

    她不喜欢的事，以后都不做了。

    叶之南恢复理智了，阿豹欣慰：“这就对了，江天都不帮，你也看着吧。”

    美国波士顿是清晨，叶之南带领团队前来和波士顿美术馆协商，争取促成7件至尊级国宝回流。他点开《闲拈针线伴伊坐》视频，从头再看。

    视频叙事视角既照顾了普罗大众的商业口味，又有旁逸斜出的独立性，这个视频能在网上传播广泛，被众多有分量的网民转发，绝不止是水军的功劳。

    连郑好都学着出去游说，说明乐有薇很重视慈善拍卖会，叶之南很有兴趣看她能做到哪一步。等这次和波士顿美术馆谈定回国，乐有薇还打不开局面，就找个由头把它办了。

    乐有薇到达江天办公室，女助理奉上橙汁：“江总还在开会，您先看合同。”

    合同条款很厚道，分阶段支付费用，如果广告投放市场反响好，再另外提成，乐有薇提笔，以郑好的名义签了字。

    传家宝征集令那次策划案，是乐有薇送给江天的人情，江天不愿为慈善拍卖会买单，这次广告创意策划的酬劳，乐有薇拿得心安理得。

    江天从会议室里晃出来，他刚和市场部门就代言人问题开完会。泾渭分明的两种观点，一派认为这年头流量为王，连老牌奢品都在启用各国当红明星，今生珠宝作为新品牌，用新人是找死，砸钱搞营销，可能也砸不出水花；另一派则表示，这未必不是求生之路，今生珠宝主打婚饰，新人和长辈看重的是品质和实惠。

    两派争执不下，江天很为难：“乐，我想帮你，但是用最新鲜的面孔拍广告，是很冒险。而且女明星那边至今还没给你回话，应该对慈善拍卖会兴趣不大。”

    乐有薇笑：“我有新的广告创意了。”

    下午拜访大客户，肖姐对袁婶和梅子等村妇的称呼是“留守活寡妇”，给了乐有薇灵感。

    明清时代，江家林一带俗语有云：“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说的是环境太艰苦，男人们只能外出寻求生路。女人们照顾家里，时常独守空房，“一世夫妻三年半”，哪怕到了今天，竟没能改善多少。

    秦杉来到江家林，组建施工团队，村里在外务工的男人们大部分都回来了。离家近，又有收入，还能照应家人，村民都很感激江爷爷和秦杉。

    百年情缘，往前推，是烽火连天的乱世……小时候，郑爸爸教过《新婚别》，一字一句，闪现在乐有薇脑中：

    结发为妻子，席不暖君床。

    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

    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

    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一幕幕场景也顺势在脑中展开：和平年代的今天，绿树成荫的窗前，老妇人白发苍苍，爱惜地擦拭相框，里面是一幅黑白旧照，镜头推近，照片中是一对新婚夫妇，回忆纷沓而来——

    年轻的夫妇在相馆留下一张合影，权作新婚纪念。新娘样貌娟秀，穿素净的布旗袍，新郎英姿勃发，一身戎装。婚礼寒微仓促，惟一的信物是新娘佩戴的一条红琉璃项链。

    战事吃紧，枕戈待旦，青年遥望头顶的一轮明月，从胸前口袋里摸出合影照片来看，背后是离别之时，她写下的一行秀丽钢笔字：结发为妻子，与君永相望。

    青年手指抚过新婚的誓言，取出钢笔，蘸了红墨水，把照片中妻子戴的那条项链细致地涂成红色。战火无情，中华大地如黑白照片般暗无天日，而她是世间最耀眼的色彩，是心头的朱砂痣。

    过往和当下的画面交织，一只苍老的手抚过黑白照片上的那处红色，镜头拉开，是两鬓花白的老爷子，老妇人颤巍巍地拈去他衣襟上的一根白发，两人相视一笑。

    画外音响起：“前世结发共白首，今生疼你一丝不苟，今生珠宝。”

    一句誓言，一生践诺。江天大赞：“这个好这个好！”

    乐有薇让他这次别着急肯定她，先跟广告公司的人再碰一下，江天越思忖越满意，用最俭省的画面，传达最丰富的信息，而且一扫原先构思里的香艳感，能够拍得很柔情也很温馨，并且直白，是人们立刻能感悟到的“祖辈爱情”。他预感这次创意会成功，举起橙汁杯：“说真的，我很佩服你。”

    乐有薇问：“什么？”

    江天说：“你有一种肯否定自己的魄力，还有拿出更好东西的能力，随机应变的本事一流。”

    乐有薇喝着橙汁：“拍卖场上突发事件很多，我一直在训练自己保持警觉，见风使舵。”

    能在极短时间想出新招，江天夸她反应很快，乐有薇说是受杜甫诗《新婚别》启发。郑爸爸是中学教师，郑好和乐有薇从小就被他勒令练书法，背唐诗宋词。小时候，两个女孩子经常坐不住，入行后，乐有薇很感激。文化和古董联系密切，懂点传统文化，是行走江湖的必备技能。

    江天嘁道：“越是金钱游戏，就越喜欢用文化来标榜。引经据典，牵强附会，有时只是给玩物丧志找个合理的说法。”

    江天的刻薄话说得俏皮，乐有薇并不反驳他，但从古典文化中获得的养分的确让她受益无穷。郑爸爸的潜移默化，久而久之让她养成习惯，跟老藏家和附庸风雅的企业家交流时，屡见奇效。

    江天理解不了乐有薇对慈善拍卖会的坚持，严老太和梅子等人是可怜，但靠个人的力量太渺小，得靠当地政府。他说：“这次算了吧，女明星在网上征集玉佩穗子活动到现在，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热度减退了，跟你合作的可能性不大。”

    乐有薇说：“今天下午跟几个大客户聊了聊，回头介绍你认识，她们在金银玉器上都肯花钱。”

    江天郁闷：“你说我们适合当赚钱的搭子，可能还真是这样。”

    乐有薇笑看他：“不好吗？所以再给我两天时间吧。”

    江天依她：“行吧，过了这两天我再定代言人。”

    乐有薇做好了后天还等不到卢玮回复，就另寻他路的打算，江天送她出门：“以后有能力有条件了，再做慈善拍卖会不迟。你想做下一场拍卖会，秦的紫檀残件在等着你呢。他要是还不干，就饶了他，毕竟还有我爷爷的元青花。”

    夜里的加油站服务区很安静，秦杉买了一瓶纯净水，点开乐有薇发布的视频《闲拈针线伴伊坐》，点击量比下午高得多，评论也多了起来。

    许多人都在问详细地址，说想去江家林旅行，可是冷嘲热讽也不少，秦杉一一看过去，越看越坐不住。

    有人说，给村妇打赏一点钱是小事，但会影响她们的心态；有人抨击拍摄者其心可诛，只想利用村妇敛财，他们言之凿凿：“商业化会毁掉原生态的美好。”

    更有甚者挖苦说，拍摄者连捞钱都端着，犹抱琵琶，又当又立——这条评论被两百多人点了赞，秦杉不懂最后四个字的含义，查了查，刺眼。

    “又当□□又立牌坊。”乐有薇看到了，会很难过吧。秦杉揪着心，关闭了网页。

    那天晚上，乐有薇被张家兄妹侵犯，极力忍着痛，恶人被制服了，她才不再强撑。抱她出门时，她又疼又怕，牙齿都在打战，额头上沁出虚汗，秦杉很想腾出手，为她擦擦汗，可她忽然睁开了眼睛。

    当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下子就烧红了脸，心跳得那么快。

    现在明白了。就是忍不了乐有薇被人欺负。她心里堵的时候，能在一个及时回应她的地方就好了。哪怕说不出有用的话，小薇冰雪聪明，一定明白有人在支持她。

    秦杉点开乐有薇的头像。用文字来表述，于他更顺畅些，也更郑重些。

    电梯口，乐有薇手机叮铃一响，她以为是郑好催她回家，摁开一看，秦杉发来信息。

    旁边的江天手机也响起，秦杉问：“上次你说，客户需要工程设计人员，他们的网址呢？我想看看。”

    江天笑起来：“秦想留在国内了，是为了你吧？我刚回国时，让他留下来，他还说忙完江家林的事就回美国。”

    乐有薇走进电梯，江天往回走，把客户公司名称发给秦杉。早跟他说过，国内建筑业大有可为，回国快两年了，现在脑子才转过弯？

    前面是绿灯，乐有薇把车开到辅道停下，重看秦杉发来的内容，刚才她只扫了一眼。

    秦杉说：“小薇，我看到视频下面那些恶劣言论了，可我不知道说什么话，能让你心里好受些。我在江家林的工作，11月底就能结束，从今天着手留意新工作。你说过，除了做玉器杂项拍卖，还想做明清家具，拍卖我不太懂，但是以前陪江爷爷去过很多拍卖会，对木材也了解一些，以后忙完工作，希望能为你做点事。”

    绿灯转红，乐有薇没走，在车里待了片刻。秦杉喝得烂醉，一想明白了，居然就行动了，对未来的打算，都与她息息相关，并且完全不管她和江天“可能”的关系。

    皖南的山水里，住着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乐有薇确知他的珍贵，虽然不能和他在一起，但想把他放在心里值得珍惜的那一格里。她回了一条：“巧克力和坚果记得分给孩子们吃，一次不要给太多。”她回应不了别的，只能用这句话告诉秦杉，我看到了。

    到家后，乐有薇发现郑好竟然不在家。她打开笔记本电脑，以为视频下面骂声滔天，但翻了翻评论，从下午发布到现在，赞多于弹，有分量的支持者也多了起来。然而，卢玮方面仍未回复，还有哪里可以再做文章？

    第41章

    郑好扑回家，她去见了钱老板：“我和章明宇一唱一和，把他引到慈善拍卖会上了。他看了视频，也说绣得好，我们打算再使使劲，万一女明星不肯掏钱，就找他再问问看。”

    钱老板知道了，叶之南也知道了吧，乐有薇敛眉：“你还没正式入职，别cao心了。”

    从下午到夜里，女明星方面始终不回复，郑好心烦：“卢玮明天还不给个痛快话，我和章明宇就去磕钱老板吧。”

    郑好立功心切，乐有薇不忍再扫兴：“好，把他列为备选。”

    团队工作群里又在各抒已见，乐有薇去洗漱，郑好说：“黄婷和程鹏飞在召唤你。”

    “说我睡着了。”乐有薇知道老同事想让她剪一版示弱风格的视频，但改了不会有多大用，慕强的人多，惜弱者少，真正的关怀从来是稀缺的。

    刷完牙出来，郑好又在看评论，气得直哆嗦，用手遮住手机，不想让乐有薇看到：“说得太气人了！”

    乐有薇扫了几眼，最新的一条热评是：“视频拍得晦涩，还想骗到钱？你不卖俏也不卖惨，谁搭理你？建议对准瞎眼女人多拍几个特写，再让她们哭一哭上有老下有小，男人挣钱少，这样效果才好。”

    赞同这条评论的人不少，表示话糙理不糙。反对的意见也很多，郑好翻看着，顺手点了几个赞，乐有薇看到一条回复：“不赞同。‘我们一定要从容地向光荣者说到光荣。’”

    对方的网名是杉科植物，他的评论得到了大量支持，被顶到前排。郑好说：“秦杉打了引号，我查查是谁的名言。”

    乐有薇盯住这行字咂摸，郑好搜索到它出自骆一禾的诗歌《先锋》：

    世界说需要燃烧

    他燃烧着

    像导火的绒绳

    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

    当然不会有

    凤凰的再生

    当春天到来的时候

    他就是长空下

    最后一场雪

    明日里

    就有那大树长青

    母亲般夏日的雨声

    我们一定要安详地

    对心爱的谈起爱

    我们一定要从容地

    向光荣者说到光荣

    乐有薇踱去书房，铺开宣纸，一字一字写来，写得恣意汪洋。诗很有余味，秦杉懂得她在视频里的表达：爱好使人安详，乐在其中，就能暂时忘记际遇的惨淡，但无疑升华了她的想法，其实她并没想到诗歌里这种更高的层面。

    年轻的诗人病逝于28岁，但他的诗歌仍在世间流传。顾绣也如此，它起源于明代，存世至今。乐有薇凝视着自己写下的诗句，看了许久许久，发出信息：“小杉，谢谢你让我知道这首诗。我想到拍卖会上该说些什么了，如果能做成。”

    拍卖场里多是投资客，但也会出于喜爱，为一只定窑瓷碗轻掷几百万。象牙白色，素净得连一丝花纹都没有，仿若空无一物，他们不见得是为了增值，或是彰显财力，不过是单纯认为它美。

    有人爱烈火烹油，自然也有人爱炊烟袅袅，得再多投入兵力，让美进入他们的视野。乐有薇吩咐郑好：“你跟营销公司再谈谈，加大推广力度。”

    郑好豪情满怀：“我回来的路上就跟营销公司谈好了，夜里他们会多派些人手，把难听的话都骂回去。你不要被气到，喝完牛奶就睡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乐有薇笑，视频底下支持者更多，但关心她的人，只会看到不利的言论，担心她受到伤害。秦杉是这样，郑好也是。但她正相反，只攫取对自己有利的，把它们发挥到最大效应。

    话不能说满了，乐有薇对江家林的人只说试试看，她向江天多要了两天，同样没把握，但是现在，她决定卯足劲，把慈善拍卖会做起来。丛林社会很势利，只要你把事情做成了，你就是对的。

    村妇们对生活咬着牙，不服输，没有出路，手也不闲着。自己做事，掣肘同样无处不在，偏不退让，就要跟那些人对着干，干出一票像样的。

    早晨7点半，乐有薇出门。凌晨时分，江天给她留了言：“明早来我这儿。”

    华夏广场底层商铺的面包店麦香浓郁，乐有薇正吃着，江天晃过来了。他昨夜跟广告公司开了会，他们很喜欢乐有薇的新创意，但建议结尾处安排年轻的孙女带男朋友回来，对他笑说：“喊爷爷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