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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2节

    侯夫人喜极而泣,直握着少夫人的手,口中念叨福星。少夫人亦眼睫沾泪,十分动容。

    世子一定要好起来呀,绿袖在心中默默祝祷,夫妻二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就是她最大的心愿了。

    这也一定是少夫人的心愿吧。

    思绪飞转,绿袖恍然回神,看着殿堂中央跪着的女子身影。

    已经又过了半个时辰,那脊背仍是挺直,肩膀仍是沉稳。太乙天尊的塑像居高临下,俯视着下首恭敬垂首的信徒。

    无量天尊。绿袖默默地想,世子已在好转,苏醒指日可待,少夫人这般虔诚用心,那九天之上的神灵,一定要保佑她愿望顺遂啊——

    泠琅此时的愿望是什么呢?

    她没有任何愿望。

    她只在疑惑,这个平日里守候了一刻钟便开始打盹的婢女,今儿个精神怎么这么好?

    第2章 梁上君

    事情,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那日,泠琅匍匐于房梁之上,屏气凝神,只露出一只眼,去观察屋内情形。

    梁木乌黑粗壮,很好地隐蔽了身形,是以整整十个时辰,无一人察觉她的所在。

    这并不是一件易事,十个时辰的纹丝不动,未进粒米,她连将呼吸起伏都压到最低,几乎与身下木料融为一体。恍然间,竟隐隐参悟了阿爹所说“物我合一”之境界。

    但她到底不是块木头,屋中相对而谈的两人的身形,一点不差地落到她眼中。

    一位女道,广袖宽袍,清瘦倜傥,举动之间颇有些道骨仙风。

    一位贵妇,锦貂披肩,雍容华贵,此刻正眉头紧锁,面露焦急之色。

    泠琅知道她们此时在讨论何事。

    话题关于那已经昏迷数十日泾川侯世子,江琮。

    江琮素来体虚孱弱,平日里为了清净养病,几乎闭门不出。名医断言他极难活过二十,是以去岁腊月间世子的及冠礼,侯夫人cao办得极为尽心尽力,全府上下都得了赏赐。

    泠琅之所以晓得得那么详细,是因为那日她初来西京,从侯府后门经过。恰逢两个府中小厮站在门外兴奋交谈,赞美侯夫人出手大方阔绰,感叹世子清姿举世无双。

    声音之巨大,措辞之直白热辣,再加上张牙舞爪的肢体动作,引得匆匆赶路的泠琅硬是为这二人驻足,侧耳偷听了片刻。

    西京高门大户,竟养着行事如此粗鲁的小厮。泠琅在心中盘算,还以为京城处处龙潭虎xue,半步行差踏错不得,也不过如此嘛。

    话说回来,在全府上下短暂的欢欣鼓舞过后,世子的精神却是极速衰弱下来,昏睡不醒,药石罔效,府中又是一片愁云惨雾。

    府主人泾川侯过完年便迫不及待去岭南游历,音讯全无,大小事宜只能由侯夫人一手打理,在这火烧眉毛之际——

    府上来了个云游女道。

    这女道是有些传说在身上的,不仅多与贵族名门结交,更能自由出入王廷,同女帝相谈甚欢。传言说她出身于百年前便湮灭了的须节宗,又有人说她师承昆仑。

    众说纷纭,唯一可确信的是,这位道号素灵真人的女道,必定本领高超,仙术过人。她一于西京现身,便有消息灵通的贵族翘首以盼,千方百计要请来府上叙话。

    侯夫人原本不信这些,奈何病榻上的世子已经病入膏肓,同徘徊鬼门关的人无异了。此番听闻素灵真人进京,便动用浑身解数,将仙师请到侯府。

    素灵真人一上门,不看脉象,不观面色,问过生辰八字,便为昏睡不醒的世子卜了一卦。

    这一卦没卜多久,用侯夫人事后对泠琅的话来形容,是“刚得了八字,当即便道出子璋以往病情、发作周期,连昏睡了多久都晓得!无量天尊,真真神了!”

    不等泾川侯夫人追问请教,真人摆摆手,竹筒倒豆子般洋洋洒洒道:

    “世子为乙木命,城墙土,涧下水……纵使名为琮,仍是缺金。此番是命中应有之劫,凶险万分,但若平安化解,可保一生顺遂。”

    “若贫道早一个月来,还可设坛作法,念经祈福。但事已至此,寻常法事已无多大用处,如今唯有一解……”

    梁上君子泠琅听见她接下来的话,几乎要嗤笑出声。

    这盼天盼地盼来的良计,竟然是冲喜。

    这并不是第一回 有人提冲喜,世子病重的头几日,有亲故来府探望,曾委婉提过此事。

    侯夫人性情爽直,向来不信鬼神,又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当着花园中一众下人,劈头便骂了那客人一顿。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若是无用,便是白白多了个年轻寡妇;若是顺遂,这强凑的一对又岂能舒心?与其费力钻研这些,不如想办法把岭南神医找来,别耽搁了正经工夫。”

    这番话掷地有声,堂堂皇皇,震得隐在假山暗处的泠琅感慨万千。

    冲喜之事自然无人再提。世子一病一月,终于又有人开了这个口,堂皇道出冲喜二字。

    侯夫人这回该如何应对?拂袖而去,还是客气请离?

    泠琅细细打量着她的神色,忽然暗觉不对。

    夫人若有所思,竟是被说动了。

    也难怪如此。一来,江琮的病情已到最凶险之时,若是两个月前,夫人还不屑这些旁门左道,如今的确别无他法了。

    二来,这可是素灵真人……且不说这位真人是如何得女帝青眼,名声如何斐然,方才露的那一手,实在是厉害。

    许是瞧出了侯夫人的犹豫迟疑,真人拂尘一甩,坦然微笑道:“夫人不必神伤,世子自有福运在身——”

    她伸出食指,指了指天:“光明晦暗,终有交替变化之时,您且候着罢。”

    这连番动作是潇洒至极,泠琅却心惊胆战,因为真人那指尖不偏不倚,正好指向了正龟缩在梁木之上的自己。

    她差点以为是行踪被发现。

    还未定心,真人接下来的话语让泠琅几乎要从空中跌下来。

    “须得找一个戊申月,甲戌日生,名中含水带金之人。杨柳木润水,双土亦能互相滋养,同世子的八字是再合契不过。”

    这不就是她的生辰吗?连名字含水带金都对得上!

    泠琅毛骨悚然,几欲飞身溜走。

    万不能如此邪门,她从不信什么运势八卦,现下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劳什子仙师知道自己藏在这里,是故意来戏耍的!

    可说完这句,真人起身拱手,行礼后便利落告辞。来去匆匆,身影转瞬便消失在雕花窗棂之后。

    侯夫人送贵客去了,只剩李泠琅一人,仍惊疑未定,反复回味。

    若,若这世间,真有这么玄妙的事呢?

    这也算瞌睡送枕头。因为鬼鬼祟祟、东躲西藏的日子,她实在是受够了。

    过去这半个月,简直不堪回首。

    侯府几道墙,哪道最宽最薄,哪道最利于攀爬行走,她信手拈来。大小园子中有几处假山,哪处最嶙峋奇异,哪处阴沟暗洞最多,她能说得头头是道。

    就连哪个屋子的房梁最干净,也颇有心得。

    事情本不该如此棘手,泠琅不是没干过飞檐走壁、暗中探听的勾当,一身轻功更出神入化。但这泾川侯府,也太过奇怪了些——

    侯府下人,竟有不少练家子。

    初闯侯府那日,因掉以轻心,差点被守门房的小厮发现。彼时她隐于树后,那小厮吸了吸鼻子,疑惑地自问了句:

    “我怎么觉得附近有生人?”

    仅这一句,便叫李泠琅警铃大作,待她潜入府中,更是吃了一大惊。

    左一个烧火阿嬷,下盘稳健,以手作刀劈干柴;右一个扫地老头,力度诡谲,能让院中落叶飘飞不能。

    这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论交手,泠琅没在怕,但她此行是做暗中偷窥之事,只要被发现,便是满盘皆输。

    她已经走到这里,怎肯甘心。

    于是咬牙硬上,徘徊于灰尘遍布之地,流连在犄角旮旯之所,成日提心吊胆,动辄水米断绝。

    如此一来半月,府上八卦秘辛装了一肚子,人憔悴不少,事情却一点进度都无。

    真是岂有此理!

    而如今,那装神弄鬼的素灵真人,如同把过墙梯送到了她跟前……她不能不心动。

    思及这些时日的心酸苦楚,李泠琅把心一横。

    不就是进府?反正她生辰名姓样样符合,也不算坑蒙拐骗,万一她自带气运,真把那病世子渡醒了,也算功德一件。

    若是他没醒,甚至归西,更正正好,反正她事了之后,自然要拂衣而去,到时候还少些牵扯。

    阿爹常叹她胆大包天,若他泉下有知,晓得了女儿如今冲动嫁人,怕是能叹上三天三夜。

    少女缩在房梁上冷笑,一个计划已悄然成型。

    五日后。

    有人找上侯府所经营的药铺,求一份记账筹算之差事。

    那是个年轻少女,聪颖而敏捷。老账房试了好几题,皆被轻松化解,他十分满意,当下便商议起工钱等事宜来。

    正好碰上侯夫人亲自前来过问世子药材,老账房顺势禀告此事,侯夫人本来无心理会这些杂琐,草草看了眼签订好的工契——

    却是愣在当场。

    契上写着:李泠琅,滁州人士,年十八,九月初三生。

    素灵真人的话仿佛还在耳畔:“须得找一个戊申月,甲戌日生,名中含水带金之人。杨柳木润水,双土亦能互相滋养,同世子的八字是再合契不过。”

    而她当时怎么回应的来着?“虽说普天之大,总有女子符合,但子璋哪里等得……”

    结果才几日便等得了。

    若不是真人名声在外,若不是自己今日的确是碰巧前来,她几乎要断定这是个费心忽悠人的局。

    那人此刻正站在她面前。

    细眉亮眸,面容素净,穿着粗布麻衣,梳着寻常发髻。无半点珠玉装饰,却拾掇得干净清爽。

    侯夫人不动声色地问询,对方恭敬地垂首,虽应对从容,但不住摩挲袖口的手指仍是泄露了局促。侯夫人看在眼里,只在心中微微叹息。

    自幼丧母,被身为私塾先生的父亲抚养,十五岁失怙,在滁州守完三年孝,来西京投奔远房亲族……未寻到,便想凭着自身学识本事,来挣口饭吃。

    倒是个自立自强的可怜孩子。

    侯夫人又问起滁州风物,关怀了一番上京路途之疾苦。状似闲谈,暗中却不住揣摩思索,直至确信她所言非虚,是实实在在,恰巧来了药铺寻差事。

    思及病榻上奄奄一息的长子,话头在喉间千回百转,侯夫人犹豫再三,终是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