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路(科举) 第155节
这是明里暗里地在骂沈伯文胆小怕事,不懂还要瞎指挥了。 “可……” 这次开口的是另一个副将,他皱着眉道:“侯爷是主将,纵然重要,可太原府的重要性更甚于侯爷,如同沈大人说的那般, 若是太原府被攻破了, 京都便危在旦夕, 因而守城的人数再多也不过分,高将军还是再考虑考虑。” 这人名叫宋秉洋, 出身广安宋家,虽是旁支,但因为本身颇有本事, 也很受嫡支看重, 他与高定然一向不和, 但此时开口却并不完全是因为单纯反驳对方, 而是心中的确是这么想的。 事实上,沈伯文能说出方才那番话,他也觉得有点惊讶,没想到这个文官监军还当真有点本事,不像以往的都是些酒囊饭袋,只知道压着将士们的军功讨要好处。 然而宋秉洋自认为开口的原因是出于事实道理,但高定然这个暴脾气却认定他是故意同自己作对,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气势汹汹地冲着他:“姓宋的!你要是有什么意见冲着我来,别在这种大事上胡扯八道!” 这意思竟是认为他反驳的话都是不辨真假,故意同高定然作对所说的了。 宋秉洋也是武将,岂能忍他这胡言乱语的污蔑,登时也发了火,二人竟是在帅帐之中动起手来,旁人拉也拉不住,场面一时之间乱作一团。 上首的位置上,赵松源就站在沈伯文的旁边,见状不由得翘了翘嘴角,心中笑了又笑,嘲弄地看了他一眼,暗道这沈延益怕不是自以为当了几天监军,就自以为大权在握,看不懂形势了?这种军务上的事,也是他能插嘴的? 看罢,现在场面都乱起来了,自己倒是想看看他要怎么收场。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免翘得更高了些。 帅帐内动手的动手,吵闹的吵闹,仿佛这不是军营重地,而是什么没人管制的菜市场一般。 而沈伯文却似乎充耳不闻,他在问完方才的话,引起了众人的讨论之后,又重新低下了头,垂下一双清鸿眼眸,视线落在绘制细致的舆图之上,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上面来回移动,心中浮现起这段时间自己从各处获取的种种繁杂资料,不自觉地计算了起来。 至于帐内这些人的闹剧,他压根儿没打算管。 是的,在他看来,高定然等人闹的这一出,与闹剧无异,别看他们在自己面前装的关系颇为不好,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一副粗鲁莽夫的模样,但沈伯文自己心中明白得很,在他们心中,哪怕他们再有不合,但自己这个文官监军,永远都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此时这一出,也不过是他们试探自己的方式之一罢了。 谁说武将就一定是粗鲁无脑?若是当真半点心计都没有,又如何统帅千军,智计百出呢? 沈伯文一直不回应,其他人也就闹得没意思了,高定然与宋秉洋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由得皆面色沉了沉,旁边不明所以的偏将们还在拉扯他们,口中不住地劝道:“你们消停消停,事情还没商议出个所以然来,你们再闹有什么意思。” 试探不出他们想要的结果,高定然与宋秉洋便顺坡下驴,偃旗息鼓。 宋秉洋冷哼了一声:“老刘说得对,我不与你这个没脑子之人计较,罢了罢了。” 方才劝说之人,也就是姓刘的这个偏将一听又不自觉苦了脸色,往旁边一看,果不其然高将军又对这边怒目而视了,口中恨恨道:“姓宋的!你这个阴险狡诈的小人!” 其他人又是一阵拉扯,才总算是消停了。 待到帅帐之中恢复了许久之前的安静,沈伯文才终于抬起头,不冷不热地道:“闹完了?” 半晌都没人说话。 虽然有涨红了脸的年轻将官想开口辩解,却被身边之人给拉住了。 “既然闹完了,就该听本官说话了。” 沈伯文似是瞧不见底下之人们面上的桀骜与不服,还有轻视与怀疑等等,语气平淡地开口道:“盛将军。” “……末将在。” 盛清也没想到沈伯文突然点了自己的名,愣了片刻才起身应道。 “你亲带五千兵马,前去援救定远侯,营救成功则不必回来,二军合一,继续往北,解大同之围。” 他话音落下,帐内顿时一片寂静,半晌后,也不知道是谁“噗”地一声笑出了声,引得还有几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盛清尴尬地站在原地,脚趾抠地,目露纠结,一时不知是该应下还是不该应下。 若不是场合不对,赵松源也想要笑出声了,他得死死憋着才不至于在脸上露出笑意来,这个沈延益啊,还真是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了,居然当真下了军令? 没看这些边关将领们都不把他当回事儿吗?此时此刻,赵松源竟是有些羞与为伍,自己怎么跟这种人皆为文官?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就在帐内奇怪的气氛之中,盛清忽然看见上首的沈大人摩挲着左手边的一块半个巴掌大的东西,抬眼看向自己。 盛清在看清那块东西的模样之后,心中顿时一凛,尴尬和纠结全数消失不见,身子都不自觉地站直了。 沈伯文面上还是那番波澜不惊的神情,开口道:“盛将军可听明白了?” 旁人还在等着看热闹,在心中觉得沈伯文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就听见盛清沉声应下:“回大人的话,末将遵命!” 众人:“……” 高定然倏然愣在原地,猛地转过头看向盛清,随即又看向沈伯文,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道不好,一股事态不由他自己控制的感觉油然而生。 而在他对面所坐的宋秉洋却不似他这般不明所以,收回目光,面上若有所思。 其他将官们基本上也都是他们二人这种情况。 至于赵松源,就是纯粹的愕然了。 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盛清一下子就听命了? 沈伯文却没有要多加解释的意思,将左手的东西收入紫金鱼袋之中,便站起身来,在路过盛清的时候交代了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抬步离开。 …… 军营西面的一座帐中,明明灭灭的灯光映在相对而坐的二人面上。 “沈延益这厮是皇帝亲自任命的监军,定远侯这个主将不在时,的确有调兵遣将的权利。” 先开口这人语气低沉,情绪冷静,竟是方才还在帅帐中脾气暴躁,闹事起来的高定然! 此时的他,面上哪里还有半分鲁莽的样子? 他对面之人穿着一身小兵的衣裳,却不知是什么身份,竟能与他平起平坐,这人语调阴沉,“怎么说都是你这个身份带兵出去更合适,他却选了盛清这个愣头青,这样一来,大人的安排就落空了……” “他会不会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高定然一对粗疏的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若是我不能带兵出城,哪怕是五王子那边得手,换将也轮不到我!”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情绪不佳地道:“先生,您怎么看?” 对面之人听罢,却平缓了语气,轻笑了一声,道:“高将军莫急,这个变化,倒也不算是完全的坏事。” “此话怎讲?”高定然迷惑起来,“还请先生教我。” “咱们原来的打算,是佯攻定远侯,让常朗回来报信,再让你带着一万五的兵马出去援救,到时候临阵换将,你做主将,带着兵马往大同府去,到时候这太原府中只剩五千人,根本不足为惧,五王子带上两万人来攻,他们没有援兵,拿下太原府轻而易举,进而京都也是咱们囊中之物。” 是啊,一开始是这么计划的没错,高定然点了点头,道:“可现在情况变了。” “是。” 对面之人笑了笑,悠然地道:“你不能出城了,可留在太原府中,等到五王子来攻城之时,你能发挥的作用不是更大?” 几乎是一瞬间,高定然就听明白了这人的意思。 他面上挣扎之色顿显,先前的计划之中,哪怕太原府被攻破了,也跟他本人毫无关系,他只是奉命前往大同府解围,来不及赶回来也不能怪他,名声还是清清白白的,可这人后面的计划,却是让自己当开城门的内jian,这城门一旦开了,自己就别想干干净净的了。 对面之人看得分明,轻嗤了一声,才道:“高将军,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容我提醒,杜家那一主一仆,可还没找到。” 听到这里,高定然心中生寒。 凤阳府被破的事,究其原因,盖因杜明发现了渠阁老和自己与大戎之间的来往的证据。 他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沉声道:“不必多说,我答应你就是了。” “甚好。”对面之人笑道。 …… 另一边,盛清刚从沈伯文的住处走出来,屋外又刮起了风,半夜的冷风吹得他脑门上的冷汗都干了。 沈大人方才说的话还牢牢地刻在他的脑海中,让他心有余悸。 伯父遇袭可能是假的?他们军中竟然有大戎的jian细! 前面的消息让他不由得松了口气,然而后面的消息却又令他心情沉重。 但回想起沈大人方才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他又忽然想开了,反正自己只会打仗,那听命行事就行了,那些用脑子的事儿,就交给沈大人这种聪明人好了。 想通以后,盛清不由得豁然开朗,大踏步往自己的营帐方向走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翌日, 盛清就带着五千人马出了军营,沈伯文亲自相送,其他人尽管心思各异, 但基本上也都来了。 ——除了高定然。 他早上派了人过来说他昨夜不幸染了风寒,身体不适,因而不能来送盛将军, 沈伯文听过便罢,谁会相信昨日还壮的能跟宋秉洋在帅帐打架的高将军, 会因为感染了风寒就虚弱不堪到床都起不来了呢? 送走盛清,沈伯文并没有回军营,反而换了身不起眼的青衫, 与谢云光一道走在府城的街上。 放眼望去,太原府的百姓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将军带兵出征,也只不过引得他们议论几句,回头就各干各的去了,顶多是多买点儿粮食存起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 城里的粮食铺门口时常排着长队。 天上忽然下起了雨, 沈伯文与谢云光便站在这家粮食铺对面的廊檐下避雨,不大不小的雨压下了近来裹挟着尘土的风, 空气中没有了那股呛人的味道,反而变成了雨后泥土的清新气味。 沈伯文穿着一袭青衫,视线落在对面四处避雨的百姓们身上, 忽然开口问道:“还是没有杜将军幼子的消息吗?” “是。”谢云光点了点头, 迟疑着道:“不过另外那些人也还没有找到。” 他没好意思说, 除了派出去自己人在找, 他还让人专门盯着另一批人,打算到时候来个黑吃黑,可惜杜家的小少爷太能藏了,直到现在,他们两伙人都没能寻到对方的下落。 “要尽快。” 沈伯文轻轻地叹了口气,收回了视线:“太原府马上就不安稳了,若是到那时还找不到……” 谢云光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顿时心中一凛。 正值此时,雨忽的下得更大了,雨点落在房檐地上,噼啪声作响,竟有倾盆之势,没带伞的百姓们纷纷找地方躲雨,许是他身上的气势不凡,又带着谢云光这样明显的大族护卫,他们身边没人挤过来,反倒空出了一小片地方。 一个老人冲这边急走过来,微微佝偻着腰扛了半袋米,起初许是只见到这边还有地方就走了过来,然而走到跟前才看清沈伯文二人,脚底下便有些踌躇,似是不知该不该继续往前。 沈伯文看得分明,往旁边让了让,主动开口道:“外面雨大,老伯过来避一避吧。” 得了他这句话,这个老人才走了过来,手中的米袋不敢放下,就这么背着弯腰行礼,口中连连道谢:“多谢这位老爷。” “无事。” 沈伯文态度温和地回了一句,随即便不再出声。 老人亦是,往里面缩了缩,就一副专心等雨停的样子,面上却隐隐约约有几分焦急。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便云销雨霁了,碧蓝的天空如同水洗过一般澄澈,甚至还有一道彩虹挂在天际。 周围避雨的百姓们也四散开来,从廊檐下出去了,那个老人混在其中,半点儿不明显。 等到身边无人,沈伯文却忽然开口道:“云光,派人跟着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