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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娘笑道:“夫人可算来了。老夫人自知晓夫人要来后,一早便命婢到处收拾,光这一张坐榻,都叫婢取了冰来扇了又扇,只怕夫人觉得闷热。” 阿绮一愣,这才渐渐感觉到自己身坐的这张榻上,虽铺了稍厚的软垫,却未有丝毫闷热感,反而有种沁凉舒爽的感觉。 刘夫人笑道:“我节省惯了,夏日用冰,总觉太奢侈,平日用得少。今日你要来,我听闻怀着身孕的妇人都比常人更惧热些,便提前准备了一番。” 阿绮望着刘夫人布满沟壑,面带笑意的面庞,心底涌起暖意。 眼前的妇人,年岁只近半百,若是身在高门士族间,大约还是个精致成熟的妇人模样。 可她年轻时便丧夫,担起了抚育继子的重担,凭着一己之力,将郗翰之拉扯长大,后来又跟着陈家流亡南下,直到两年前找到儿子,才真正地享到了儿子的福。 她也不过是个稍心软,稍笨拙了些的老妇人罢了。 阿绮深吸一口气,尽力将平日里已成习惯的敬而远之的态度抹去,笑着道:“劳婆母费心了。我怀着身孕固然重要,婆母是长辈,也该保重身子,平日万不能苦着自己。” 说着,她望向戚娘。 府中虽有专门的管事管着府中的吃穿用度,可遇上各种拿捏不准的,管事多来找戚娘拿主意,是以戚娘对府中的事知道得甚多。 戚娘一下便明白了阿绮的意思,忙冲刘夫人恭敬笑道:“老夫人,这每日的冰,都是有定例的,老夫人身为长辈,一切用度当是府中最好的,夏日用冰的份例也是最多的。寻常人家难见到冰,是因未建冰窖,无处贮存。可咱们居的是刺史府,底下便有大大的冰窖,贮存起来,不过是多舀几瓢水的事,老夫人千万不必担忧奢费之事。况且,夫人素来家教极严,也最不喜铺张,绝不会有逾越。” 刘夫人听了,这才明白过来,心中不由有些懊恼:“原来是我这老妇见识浅,不晓得这冰是如何弄的,倒白白热了那么多久的时日。” 阿绮抿唇微笑,柔声真挚道:“婆母不必自谦,此事我也有错,身为儿媳,却未细心照料好婆母的日常起居。” 她顿了顿,想起昨日的事,道:“连府中的下人也未管束好,还要徒惹替我忧心。” 刘夫人从来是不大会说话的,平日见这儿媳,也觉虽端庄得体,却并不大平易近人,今日头一回见她如此,除了意外,更有些感叹。 “哎,说起来,那些下人也是我带来的,合该我来管束,倒是儿媳你,从前娘家带来的那些人,却从未出过岔子。我呀,见识浅陋,从前在北方也好,南方也好,若是带着一二个服侍的,尚能管一管,如今家里这样多人,着实无能为力。” 实则忽而自一寻常平民妇人变作使君府中的老夫人,刘夫人一直都未曾习惯。 她心知自己见识浅薄,也因此暗暗羞愧过,是以面对下人们,除了本就有的善良宽厚外,更有几分不敢插手,视而不见的纵容。 阿绮自然听出了她语中的自责与失落,亲自替她斟了碗酸梅汤,以手在碗侧试了试温度,见不甚冰凉,方递过去,微笑道:“这样的事,没有哪个人是生来便会的,婆母身为长辈,若愿亲自管教,自然是最好,若不愿,也自有旁人可代劳。” 说着,她指了指戚娘,道:“戚娘跟在我身边多年,办事素来牢靠,我身边仆婢们的事,便多由她管。婆母若不嫌弃,也可叫她叨扰数日,也无旁的,便将从前我在娘家时,家中给下人们定下的规矩一条条学一学,往后罚也好,赏也罢,都有据可依。” 翠微闻声将已然重新抄录的缣帛取出,奉至刘夫人眼前。 清河崔氏乃百年望族,近年达最盛,家中仆从婢子等多至数千人,自然有清楚的规矩在,平日下人们进出府邸、支取例钱、乃至寻常的吃穿用度、言行举止,都自有章程。 阿绮虽平日待身边的婢子仆从等多宽和,可也从来都不偏不倚地依规矩行事,赏罚分明,恩威并施,才能教人信服。 “如此甚好。”刘夫人垂首去看那摊开的缣帛上一列列字迹,连连点头,叹道:“到底是有成百上千人的大族,这样讲究!” 她伸手去一点点找寻着,到一处停下,仔细读道:“那此番那些人在背后议论主人,便可先罚三月例钱,再——再罚每日做府中劳役一个时辰。” 阿绮含笑点头:“正是,往后婆母若赏罚之间拿不定主意,便都可来看一看。” 说到此处,她面色稍肃,语调真挚,道:“从前我不愿多插手婆母的事,是怕教婆母以为我不敬尊长,可如此,也少了许多该有的关怀,只盼婆母勿要怪罪。” 刘夫人一顿,抬眸望着头一回在自己面前如此说的儿媳,心中也多了几分难言的感慨,连鼻尖也开始泛酸。 她浑浊双目中多了湿意,喉间也微微哽住:“我不怪你,我……从前也曾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盼你也能体谅。” 婆媳二人对视一瞬,忽而都笑了。 阿绮眼底也多了湿意,刘夫人忙道:“女子怀孕时,可不能落泪,在我家乡那里都说,孕哭多了最伤神,你可不能落泪!” 阿绮听着她毫不掩饰的焦急话语,一时又笑了,一面取了帕将眼角水光拭去,一面又教董娘给刘夫人取帕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