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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不以为然:“寒门如何?崔大司马之女还不是嫁给了郗使君。” 那人冷笑:“士族之中,也只崔大司马有如此魄力,不拘出身,只论才用。可惜,崔大司马已故多年了。如今的世道,可不复从前。” 众人嗟叹:“我等平民百姓,看来永无出头之日喽!” …… 郗翰之等已近城门处,百姓之议论自然纷纷落入其耳中。 他毫不变色,仍泰然自若下马,冲苏裕拱手,态度谦恭道:“翰之惭愧,竟令苏相公亲自来迎。” 苏裕双手背后,闻言抚须上前,虚扶他笑道:“鉴安不必自谦,你于东南奋战一载,我不过来此处相迎罢了,不足挂齿。” 话虽如此,然观其神色,与身后数人如出一辙,皆是门阀士族面对下品寒士时,看似言笑如常,实则宛若施舍的模样。 此番场景,一如从前许多次一般。 郗翰之早已料到,从容应对,毫无破绽。 然他身后之随侍,却都稍稍变色,紧绷的面容下,皆隐含怒意。 苏裕看在眼中,却仿佛未察,只笑着命人捧来酒水,亲自与郗翰之对饮一杯,算作接风后,嘱其稍作休整可渡秦淮入城去后,便先领众人登长檐牛车离去。 几乎未提平叛之功劳,甚至连牛车也未替他准备。 郗翰之躬身立道侧相送,直至牛车远行,百姓退散,方缓缓直起腰背,重新上马,往浮航而去。 他面色从容,看不出半分失落不满。 倒是一旁的参军刘澍恩心有不忿,咬牙切齿道:“使君替这些整日只知饮酒作乐,清谈论玄的所谓士族们浴血奋战,守住东南八郡之疆土,如今归来,却受如此冷遇!” 郗翰之坐于马上,黑沉眸光掠过明媚日色下,远处秦淮河面上的淼淼水雾。 他咧唇轻嗤道:“无妨,此等境况,你我早不是头一回经历,何必放在心上?” 刘澍恩闻言,侧目望他,好半晌才将心中不满压下,垂首道:“使君倒是看得开。依我看,建康这些士族,除了崔大司马外,尽是些不能成事的草包,往后,且有的他们仰仗使君的时候!” “嘉奉慎言!”郗翰之本无波动的面色骤然冷下,“这般言语,万不可令旁人听去!” 他本是流民统帅,以区区百人的队伍起家,能为使君,掌兵权,已是格外不同,若再教那些士族们听到这样的话,只怕更要引人非议。 刘澍恩自知失言,不由面色微红,闷声应下,好半晌,方讷讷叹道:“这天下,果然只一个崔大司马,若他仍在,定不会如此待使君……” 他说罢,忽而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咧嘴冲郗翰之促狭笑道:“幸好当年崔公慧眼识珠,将女郎许给了使君。去岁婚仪,那些名门世家子弟,见使君抱得美人归时,嫉妒难掩的模样,实在令人解恨!” 郗翰之不语,侧目瞥他一眼,本是肃然的俊秀面容稍稍松懈,紧抿的唇边也隐隐露出几分笑意。 去岁成婚时,不知有多少士族子弟,打心底里期盼他死在东南的战场上,好教崔家女不必做他这寒门子的妇人。 可他却让那些人失望了。 他不但大获全胜,更完好无损地归来了。 然而不过一瞬,笑意便消散无踪,眉目间渐透出古怪沉思之色。 他记得清楚,他的新妇,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 那日婚仪时,暮色沉沉,烛光摇曳,她庄重柔婉,娇艳动人,缓步而来时的模样,足令他深深印在脑中。 随后便领军南下,也常在夜半梦回时,忆起那道带着羞涩笑意的倩影。 这本是寻常。 他自十五岁起便在军中行走,如今已二十四岁,从来只与军中的粗糙汉子们混在一处,从未见过如崔家女郎那般矜贵美丽的人物,况又是他妇人,艰苦奋战的间隙,总会稍有遐想。 然昨夜,却格外不同。 他昏沉的梦境里,那道婀娜倩影不再模糊遥远得难以触碰,竟变得异常清晰。 清晰到,伸手便能摸到一缕芬芳秀发,垂首便能触到一寸温柔肌肤。 隐约间,甚至瞥见她洁白如凝脂的左胸口处,赫然躺着一朵形如梅花的朱砂痣。 那朱砂痣鲜艳欲滴,在摇曳烛光下闪出艳丽光泽,令他一面沉于旖旎梦境中,一面冷汗涔涔,最后陡然惊醒。 分明只在婚仪那日见过一面,如何梦里的她,千姿百态,栩栩如生,仿佛他的确曾经历过一般? 刘澍恩等未察觉他的怪异出神,方渡浮桥,登秦淮北岸,便被此处往来络绎的行人,与鳞次栉比的店肆吸引住。 “到底是帝王都,繁华热闹,北边乱作那般,此地仍是安逸。”数人说得忿忿不平,心思却早已被引走。 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驱马上前,道:“使君,今日入城,兄弟们都未喝过建康的美酒,未赏过建康的歌舞——” 话中试探请求之意,不言而明。 郗翰之望着身边十余张粗糙疲惫,却难掩兴奋的面目,这才稍稍回神。 想来这一载日夜劳累,已令众人疲惫不堪,此时骤然松懈,还有些难适应。 昨夜的荒唐梦境,定也是因此缘故。 毕竟,他对这门婚事本就是极满意的。 如此,他遂不再多想,只肃然道:“建康不比别处,听闻长干里颇多王侯士族流连,到时定不可与人争执寻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