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醒 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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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师宴上,各路仙门中人微笑谈起黄壤这个人。此时此刻的她,不再是仙茶镇土妖黄墅之女。而是玉壶仙宗宗主谢红尘的弟子。 人虽然是同一个人,然而身份地位,却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往日功劳,在此时越发闪亮。 黄壤向谢红尘敬过茶,这才站起身来。谢绍冲这才将玉壶仙宗弟子的名牒发放给她,又道:“你的法宝,将由恩师考较过你的修为之后,为你铸炼。” 黄壤应了一声是,谢绍冲是谢红尘的师弟。以前黄壤是他长嫂,谢绍冲对她恭恭敬敬。但现如今,却轮到她要叫一声师叔了。 谢绍冲对这个师侄倒是颇有好感,道:“你是个稳重的孩子,日后要跟随宗主好生修炼。” 黄壤对他轻施一礼,道:“弟子谢师叔教诲。” 谢绍冲满意地道:“过来拜过老祖。” 黄壤这才看向坐在主位的谢灵璧。谢灵璧脸上并没有半点笑容,他记得自己此前并没有见过黄壤。但每每见到此女,却总是心生不适。 黄壤上前拜见,又斟了一盏茶敬他。这一次,她脸上笑容更加真诚了。 ——灵璧老祖,喝了这盏茶,以后我定好生送您上路。 谢灵璧接过黄壤的茶,只是以唇碰了碰杯盏,也算是喝过了。 他阴沉着脸,道:“你既拜入仙宗,以前凡间的作派便要尽数丢弃。若是以为容貌姣好,便骄娇横行,你师父也护不住你。” 这番训斥可谓严厉,黄壤面上连笑容都未减半分。她跪在地上,以额触地,深深叩拜:“老祖训示,弟子谨记。” 大庭广众之下,谢灵璧也并不能与一个刚入宗门的后辈弟子为难。更何况,还是谢红尘的弟子。他只能道:“起来吧。” 说来也是奇怪,这女子容貌端丽,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见之不喜。 而黄壤拜过了谢灵璧,便算是正式入了宗门。 谢红尘站起身来,道:“今日劳动诸位仙友抽空前来,谢某心中不安。这杯酒,特敬诸位。” 他这般说,其余人当然纷纷起身。大家饮了一杯酒,气氛便活跃起来。黄壤的座位在二师兄谢笠旁边。她落座之后,诸人纷纷打量。 便有那怀了别样心思的,一杯酒敬到谢红尘面前。 “恭喜谢宗主喜得爱徒。”那人满面含笑,正是迷花宗宗主柴天嵘。 谢红尘一向随和,见他敬酒,忙也站起身来,道:“为谢某这劣徒,还劳动柴宗主跑一趟,着实是辛苦了。” 柴宗主哈哈一笑,其实谢红尘收徒,既非首徒,帖子又发得仓促。他确实不必千山万山地赶来。派一个主事过来也是心意。 但是他既然来了,自然是有原因的。 柴宗主又看了一眼黄壤,道:“哪里哪里,宗主这声辛苦,在下实不敢当。方才见宗主新收这爱徒,实在是端方柔雅,宗主慧眼识珠,令人钦佩。” 谢红尘自然知道这番奉承之言还有后文,他说:“柴宗主谬赞了。” 柴天嵘脸上笑意更加真诚,道:“实不相瞒,在下这次特地赶来玉壶仙宗,还有另一件事,想同谢宗主商量。” 果然。谢红尘毫不意外,这些个宗主的性情,他太了解了。比如眼前这位柴宗主,就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他道:“柴宗主请讲。” 柴天嵘满脸堆笑,道:“说来也是有缘,在下家中长子,根基已稳,却还未婚配。我这孩子,谢宗主您是见过的。虽说不敢同宗主高足相比,但人品倒也端正。方才我看谢宗主座下这位黄壤姑娘,真是十分喜爱。” 他话说到这里,谢红尘简直连脸上的笑容都要维持不住。席间,另一个人也皱起了眉头——正是司天监监副李禄。 以谢红尘的身份,再是如此恼怒,总不能在这种场合失态。 他放缓呼吸,极力压制心中不快,道:“柴宗主虎父无犬子,令郎自然也是万里挑一。不过阿壤刚刚拜入我门下,学艺未成,不好即刻便另作他想。还请柴宗主体谅。” 柴宗主当然体谅,他知道这事儿不好急于一时,道:“谢宗主说得是。是在下心急了。不过犬子自幼仰慕谢宗主,日日念叨。不知在下是否有此福缘,将他送到玉壶仙宗游学?” 谢红尘不好当众驳他,只得应道:“我宗一向欢迎有志之人前来游学,柴宗主向外门报备即可。” 柴天嵘大喜过望,再三道谢。 谢红尘目光一扫,看向另一桌的黄壤。黄壤手里拿着筷子,一旁的谢笠正悄悄向她介绍在座的宾客。其实里面大多数人,黄壤都认得——她毕竟做了玉壶仙宗一百年的宗主夫人。 这样的大席小宴,林林总总,她总是要出面的。 谢红尘见她只顾与谢笠说话,心中顿时一阵烦闷。 好不容易,酒宴结束。 宾客渐散。黄壤留下来,等一个人。 角落里,黄均慢慢起身,姐妹二人相视一笑,却并没有多少话说。前尘不堪,就仿佛每说上一句话,都是伤疤。所以,她们从不忆当年。黄均笑着道:“前几日我接到你的信,就匆匆赶了过去。幸好没有误你的事。” 而黄壤的回应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明知道你不想回到那个地方,明知道你不想提及旧事。明知道你的心会再次流血。 对不起。 黄均垂下眼眸,道:“不要这么说,我知道你这么做,一定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多年,你一直比jiejie有主意。” 她心中并无怨怼,而黄壤也没有过多地解释。其实就在梦外,她有好多年没有见过黄均了。黄均的夫家是她亲自挑的,是一户家风清正的好人家。 夫家不算大富大贵,但胜在品性敦厚。而且更重要的是,远离仙茶镇,却又需要以育种为业。黄均嫁过去之后,帮家里打理田亩,与夫君也恩爱和睦。 先时,其他兄弟姐妹对黄均这个夫家嗤之以鼻,总还是嫌弃其家世。但后来见黄均日子不错,又心生妒忌。 黄壤有个meimei甚至在黄均生下第一个孩子时,想要跑到这户人家面前说嘴。但一向以端庄温婉之态示人的黄壤亲自将这个meimei的嘴一针一针缝上,之后就没人再敢说三道四了。 啊,这是当年谢红尘怪责她的第二条罪状——仅因口舌是非,便残害兄弟姐妹。 也是,他这样光风霁月的人,身处仙门,远离腌臜。他又怎么会知道凡世安乐有多易碎?口舌是非足以杀人,多少人因此毁却一生? 些许旧事,再提无益。 黄壤问:“家中侄子可还好吗?” “一切安好。”黄均提到这个,唇边不由自主便带了些笑。她说:“前岁我又添了个女儿,家里欢喜得很。我总瞅着她越长越像你,一直想带她来给你看看。可是……” 她没有再说下去,黄壤却很明白——谁会希望把孩子带回那样的一个地方? 这些干干净净的小人儿,沾染了一点点污秽,也会令人心痛欲裂吧? 她吃味地道:“怎么,她也敢有我这般美貌吗?” 黄均失笑,道:“有阿壤三分颜色,已经是貌可倾城了。” 黄壤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道:“这还差不多。” 她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黄均说:“阿壤是打算跟着谢宗主,安心修炼了吗?” 黄壤与她并肩而行,梦外的她,从来没有跟黄均商量过此事。她知道黄均不愿再沾染仙茶镇的任何事,于是也再没有前去打扰她。以至于后来,黄均只是携夫君前往玉壶仙宗,喝了一杯喜酒。 二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对话。 这一刻,黄壤甚至分不清时间。仿佛是梦外的百年前,她想方设法、不择手段地钻营这段良缘。 而黄均站在她眼前。 时间多无情啊。转眼之间,已是百年不见。 她说:“也是,也不是。总之,以后的仙茶镇,jiejie大抵不必再往了。” “是啊。不必再往了。”黄均喃喃道。 黄壤一路将她送到山脚,说:“我就不送了。jiejie保重。” 我不送了,愿噩梦惊散,人间晴朗。保重。 黄壤转身要走。身后,黄均说:“阿壤。” 黄壤停住脚步,黄均说:“忘记那些事,不要永远活在泥潭里。” 啊。黄壤转身上山。姐妹二人沿着相反的方向渐渐分离。 ——我将永远深陷在泥潭里,一遍又一遍去宣泄我的仇恨,驱散我的怨怼和恐惧。这恐怕,是支撑我整个梦境的……唯一的意义。 黄壤没有回头,她不想看见黄均的背影。依恋与不舍是多么奢侈而多余的东西。 她匆匆踏进山门,果见另一个人正在山门下。 李禄! 李禄是有心找黄壤的,但他在这里,却并非本意——何惜金正在同他说话。而更可怕的是,武子丑、张疏酒二人正在同谢绍冲说话。 何惜金显然是听闻了司天监捕杀虺蛇一事,正打听情况。但他一句话说一年,李禄这样温和的禀性,也听得头大如斗。 好在黄壤走了上去,她盈盈一拜,道:“见过何掌门,李监副。” 何惜金一见黄壤,立时露出了前辈的和蔼,他道:“阿、阿、阿壤、姑、姑姑娘,后、后、后生、可、可……可畏!你、你、你日、日、日后……” 不不不,您最可畏。黄壤的笑容似乎变成了一副面具。 李禄得以换气,他迅速走到一边,将张疏酒请了过来。张疏酒一看何惜金在这里说话,立刻疾步行来。听见何惜金的话,张疏酒说:“你日后若是得了闲,可以前来如意剑宗、问心阁和古拳门走动。如今仙门各派盛行游学,互相派遣弟子交流修炼心得。” 何惜金长吁一口气,道:“对!” 反正我日后打死也不会去如意剑宗游学。黄壤心意已决。然而何惜金又道:“育、育、育育种……” 张疏酒说:“育种之事,关乎天下黎民。你虽然拜入仙门,但仙不离道,还望永保慈心,莫要荒废技艺。” 何惜金连连点头,黄壤意外——这位仙门第二宗的宗主拦住她,如此吃力地想要说话。最后却作这般言语。 “两位前辈所言,阿壤必将字字铭记。”黄壤答得恭敬,但心里转过的心思,又不尽相同。她一路走来,见过了太多人心之恶。 从小到大,她身边没几个好人。及至到了现在,师问鱼君临天下、谢灵璧统御仙门,可这二人哪个不是身披仁义,心思狠毒? 而何惜金、张疏酒、武子丑这三人,不知道撕掉这层急公好义的表皮,又会露出怎样的真容。 黄壤心里冷笑,面上却仍恭顺。她将人送到山门前,但实则还是想跟李禄说上几句话。 李禄自然也着急,司天监乃是朝廷所设,和仙门并不对付。之所以没有人为难他,只是因为司天监如今的实力,根本无人在意。 好在谢红宗和武子丑也下了山,何惜金、张疏酒自然也要过去同他打个招呼。他二人一走,黄壤迅速问:“监正如何了?” 李禄陡然松了一口气,还好,还知道记挂我们监正。 他也不要脸了,说:“他……尚可。只是思念姑娘心切,病中也日日念叨。姑娘若能带个物件,以慰我们监正相思之情,那就再好不过了。” “物件?”黄壤十分为难,她搜遍全身,只得一物。 “监副伸手。”黄壤道。李禄忙伸出手,随后,一个花花绿绿的东西被搁到他手上。随后,李禄只觉掌心一烫,随即又痛又痒。 李禄与那只花花绿绿的东西四目相对,汗毛都竖了起来:“……姑娘要带给我们监正的,就是这只……洋辣子?” 黄壤也很抱歉:“我现在只有它了,告诉监正,替我照顾一年。明年相见,我再好生准备礼物,将其换回。” “此物……”李禄想了半天,终于找了一个稍微体面的词:“真是别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