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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

    载潋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她只能看见远处人头攒动,她隐隐感觉到头疼,身边的声音不真切,但她却能清楚地听到他们都在叫骂着,戏谑地笑着…围观的人们不明所以地向身戴枷锁的囚徒扔菜叶、鸡蛋还有石子,他们不知道那些人究竟犯了什么罪,只是觉得今日这样的场景不能白白错过。

    地面上满是菜叶,人们踩在泥泞的地上挤来挤去去,抓起地上沾满泥巴的菜叶,再次向走向刑场的囚犯们扔去。

    今日要被斩首的囚犯是六名年轻的男子,载潋看到他们的脸上都挂满了污泥,还有被石子砸出来的鲜血……这六条年轻鲜活的生命踩在干枯肮脏的菜叶和污泥上,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的最终点。

    他们望着围观的百姓,怆然大笑,这些人都是他们曾想拯救的黎民百姓,可这些人却在今日向自己扔沾满污泥的菜叶……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快哉,快哉!…”载潋听到年轻的男人在刀斧落下的那一刻狂笑着呼喊,面对死亡,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他的笑容是那样豁然,眼睛里仿佛写满了诗。

    鲜血宛如艳红的胭脂,迸溅而出,将满地的污秽都染成了炽烈的鲜红色……

    载潋感觉有人用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让她无法呼吸,也无法呼喊。

    她想奔跑,可无论如何用力,身体也无法到达视线所及的远方……

    “复生!…”载潋最终只喊出这两个字来,伴随着这一声剧烈的嘶吼,她猛然睁开了双眼,只见眼前的场景原来是自己的卧房,而自己额头上的汗已将枕头打湿了,眼角的泪一直流进头发里。

    她感觉全身无力,呼吸粗重急促,沉浸在方才的景象里久久无法平复。

    载潋坐直了身子来,仍旧粗重地喘息着,她用衣袖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才看到阿瑟和静心正举着一盏烛灯坐在自己的床前。这已经是她连续第三天做同样的噩梦了。

    “格格,您又做噩梦了…”静心心疼地凑近了半步来,她端过一杯热水,递到载潋手里,又用绢子擦了擦载潋额头上的汗,轻声开口道,“格格,明儿请大夫来瞧瞧吧,您总这样做噩梦,身子也受不住啊。”

    载潋接过静心手里的水杯,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一直在不住地颤抖,热水从杯子里溅出来,将她的被面也打湿了。

    阿瑟也万分担忧地坐到载潋跟前来,抬起手来擦了擦载脸上的泪水,她用一只手环抱住载潋,低着沉声道,“格格又梦见谭大人了吗…”

    载潋点了点头,梦里的场景是那样清晰,他义无反顾地走向了法场,坦然地面对死亡,只留下一地的鲜红……

    八月十三清晨,宫中有太监亲自到醇王府来传旨,说太后心情大好,要传戏听,邀请各府都入宫一同听戏。载沣领旨后,便急匆匆地改换朝服的官帽,并催促各院里都尽快更衣。

    载潋端坐在铜镜前,只见镜中的自己竟已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仿佛大病了一场。从皇上被囚瀛台、复生等人被捕入狱、自己也不得不假意依附在太后身边开始,她的精神就一日比一日差,今日要到太后的身边去,她必须要打足精神来,装出高兴的样子,不能让太后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丫头替我多涂点儿胭脂吧。”载潋拿起一只喜鹊梅花样子的胭脂盒来,交到替自己梳妆的瑛隐手上。静心正巧打了热水进来,见载潋正在梳妆,便在一旁笑道,“今儿格格的精神倒瞧着好多了。”

    载潋无奈地苦笑了笑,见瑛隐在自己脸上点了胭脂与珍珠粉,气色果然显得好多了,只不过这些都只是为了做样子给太后看的,无非是怕太后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让太后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心系皇上的。

    载潋跟随着三名兄长一同入宫,在路上时,兄妹四人见到满城的百姓都聚集在街市上,远远望去一片人头攒动,马车寸步难行,载涛掀着帘子,笑问了一句,“这么多人是去哪儿啊?”

    载沣打下了载涛手里握着的帘子,只怕外头的百姓瞥见了车内,冷冷回答他道,“今日都是往菜市口去的,你别再多问了。”

    载潋同兄长们入宫后,合宫众人都已聚齐在畅音阁戏楼前,载潋望着眼前的飞檐卷翘,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皇上大婚的时候,自己跟着阿玛额娘一起到这里来听戏的场景……

    那天她怅然若失,觉得自己的“湉哥儿”恐怕就要不再属于自己,所有人都沉浸在皇帝大婚的喜悦中,唯独他一人离了席,在春日的小雨淅沥里对她说:“你放心。”

    转眼这里早已改换了场景,曾经万乘之尊的皇帝,已经成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囚徒。而自己也再不是当时那个小孩子,许多的风浪,都要由她自己来承担了。

    载潋看到了太后,她端坐在明亮华丽的观戏阁内,穿着大红色的百蝶氅衣,她身边围绕着许多年轻貌美的格格丫头,从前载潋就知道,皇上最不喜欢徒有美貌的女子,更不喜欢太后身边这些讨好谄媚的美丽女子,皇上总是对智慧者青睐有加。

    载潋想,如今的自己,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总归是依附到太后身边了的,在皇上眼中,自己也和太后身边这些女子无异了吧。

    “奴才恭请皇太后圣安。”载潋跟在兄长们的身后,跪下向太后请了安,太后笑着挥一挥手让他们都起来,道,“载沣啊,快领着你弟弟meimei们起来,去坐吧。”

    载潋又跟着兄长们站起身来,她转过身去四处寻找皇上的身影,不知他究竟在何处…载沣领着弟弟meimei们往醇王府的位置去坐,太后却又侧着头向载潋笑着招手,“潋儿啊,你到我跟前儿来吧!守着我,我喜欢热闹。”

    载潋心中抵触,却分毫也不能表现出来,便笑盈盈着站出来,一路往太后身边走,笑意浓艳道,“是,奴才陪着太后,能守着太后,也是奴才的福气呢。”

    太后坐在观戏楼正中的位置上,两侧分别为各王府与大臣们的位置,太后御座的侧旁还有一处位置,紧邻着观戏楼的玻璃,铺以明黄色的坐垫,布有镀银金壶与青花三清茶杯,显然是为皇上准备的位置,可现在却空无一人。

    众人都落了座,戏台上的大戏也已经开演,太后点了“铡美案”,戏子们都已粉墨登场,可载潋仍旧没有等来皇上。直至戏已唱了一半,载潋才看到皇上身穿着一身墨蓝色的常服从外阔步走来,她冰冷的心像是被瞬间点燃。

    可载潋不能表现自己的情绪,面对着自己日日夜夜用生命守护的人,她只能做出漠不关心的模样来,载潋转身低头捧茶,将茶杯奉到太后的面前,不敢看皇上一眼。

    “儿臣请亲爸爸安。”皇上语气冷淡地跪下请安,像是例行公事一样,他连伪装也不肯,而太后却笑得极为愉悦,挥手让皇上站起来,道,“是皇上到了,来得正是时候,我瞧着这场戏也演到最精彩的地方了,包拯就要把那个负心的陈世美斩首示众了!皇上快坐下看戏吧!”

    载潋听到“斩首四字”四字后,感觉内心拔凉,她目光怔忡地望着对面宽阔的戏台,只见刽子手挥起刀斧,狠狠向囚徒的后颈砍去…白色的囚衣瞬间被红色的墨水染红,如同秋日里红极的枫叶。

    载潋的心被深深触痛,她忽然想起入宫时看到的那些往菜市口赶赴的人群,她猛然明白过来,原来今日的菜市口,也要上演与戏里一样的戏码。

    她梦里的场景忽然变得极为清晰,连同复生一步一步走向法场的脚印都看得无比清晰…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快哉,快哉!…”载潋梦里那段反反复复一直出现的声音再次环绕在她的耳旁,她知道那是复生的快意潇洒的呼喝。

    那六条渴望自由的年轻生命,就在此刻永远终结了,她与她的朋友,也永远无法再次相见。

    载潋无法自控地望向了皇上,只见他微微合着眼眸,睫毛似有泪滴,他没有睁开眼去看戏台上的戏,而太后却身穿着大红色的旗装,直直望着戏台,大笑着用力鼓掌喝彩,“好!好!杀得好!负心的人,都该杀!”

    太后随后便瞧着身边的丫头格格们笑,载潋身边的人都陪着太后一起笑,载潋听到四格格最先开口笑道,“太后,这陈世美是负心汉,死了才能解我心头的气!”

    载潋无比想要去到皇上的身边,可如今她却不能这样做,更没有人敢这样做,替皇上做事,如今就相当于忤逆太后。唯一站在皇上身边的珍妃,已经被太后囚禁在北三所不得出了。

    载潋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泪,挤出笑意来,也跟着众人陪太后笑道,“太后您高兴,奴才也跟着您高兴!”

    太后牵过了载潋的手,拍着她的手背道,“你这丫头这么会说话了,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小时候儿,别人都不敢顶撞我,唯独你敢!”

    皇后此时就坐在太后的身边,她自从变法失败,皇上与太后彻底决裂,就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别人都以为她是太后的侄女,是至高无上的皇后,一定享受着无上的尊荣,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皇上不肯亲近自己,因为自己是太后的侄女;可太后也不喜欢自己,因为自己是皇上的妻子。

    皇后被夹在中间的辛苦与委屈,实在无法对外人诉说。她如今唯一看着亲近的人,只有载潋了。她听到太后如此说,只怕太后又要为难起载潋来,便急忙帮载潋解围道,“皇额娘,潋儿那时候太小了,年幼无知,总会有错处的,您不要和她计较才是。”

    太后却讽刺地笑,“你这样日日板正着也不觉得无趣儿,我和潋儿玩笑呢,你却要说上这么一句败我的兴致!罢了罢了!”

    载潋心疼地看了皇后一眼,只见她也消瘦了不少,在众人面前的神情比从前拘谨了许多。载潋趁着太后忙着和四格格谈笑,挪了半步到皇后面前,搭住了皇后的手轻声劝慰道,“娘娘,潋儿知道要保护自己,请娘娘宽心,珍重身体才是。”

    皇后含着泪点一点头,她以目光望了望孤独坐在远处的皇上,示意载潋要顾及皇上的感受,可载潋却无法将真相尽数告诉皇后,她唯有松开了皇后的手,狠心地转身离去。

    戏台上的大戏才刚落幕,崔玉贵便压着一众太监宫女跪到了畅音阁内。载潋定睛一看,才认出那些人来,竟然都是原先皇上与珍妃宫里的太监与宫女。

    载潋一眼便看到了寇连材、王商与孙佑良,几人都是鼻青脸肿,头发凌乱,衣衫破碎,可见已受了不少的刑。

    “太后…这…”载潋忍不住开口去问,太后挥手示意她别急,悠悠开口道,“这些个奴才们,不懂规矩,挑拨主子做昏聩不孝的事儿,实在是该罚,原先珍妃景仁宫里的下人们,一并都拉出去,处死。”

    载潋心底抽痛,只看到崔玉贵挥了挥手,示意外头候着的小太监们都进来,将戴恩如、念春与知夏都拉了出去,随着他们的哭喊声,载潋的心也一点一点破碎了……

    回首往事,载潋与景仁宫有过许多恩恩怨怨,只如今都烟消云散了,她只恨自己不能保护下珍妃贴心的下人,让她一人在孤寂的北三所挨受折磨。

    “太后!您要睁开眼来看看这天下啊!”载潋听到戏楼外传来一声大喊,抬眼时只见寇连材挣脱了束缚,跪在畅音阁的院落正中间,他抬头直直瞪着太后,字字泣血道,“太后!洋人们之所以凌驾于我们之上,皆因我们固步自封,不思进取,百年来积累成疾!奴才求您还万岁爷自由,让万岁爷继续推行新政,以救国救民啊!”

    载潋听到此话,只觉立刻要昏厥,她还想要想尽一切办法救下皇上身边的太监们,可寇连材这番话一经出口,任何人都无法再挽救他了。

    “这个疯魔的奴才,也胆敢在我面前妄议朝政,实在是不要命了,拉出去一块儿处死。”太后的话如同冬日里的冰霜,不带任何的感情,她的几句话就可以轻易地夺取别人的性命。

    载潋用力扶住身边的桌角,才能使自己不倒下,她望着被越拖越远的寇连材,心中的痛与不舍一层胜过一层…只记得变法如火如荼时,寇连材时常将皇上面临的难题转达给载潋,他也曾说:“能为万岁爷分担一二,就是奴才无上的荣光了。”

    “这些皇上身边儿的奴才们,我本没想杀了他们,只想让他们受点苦头,看日后还敢不敢挑唆皇上轻信小人的话!”太后的气未消,望着被拖走的寇连材狠狠道,“可这个疯了心的奴才,是自己个儿想死,就不能怪我心狠了!”

    载潋望向跪在下面的王商与孙佑良,拼命向他们使眼色,示意他们千万不能顶撞太后,如此才能有一线生机……

    载潋感受到了王商的回应,却没有收到孙佑良的眼神回应。寇连材是孙佑良的师傅,自从孙佑良进入养心殿当差,就一直是跟着寇连材,现在自己的师傅被太后处死,他如何能不悲痛欲绝呢……

    “太后!奴才自知错了,日后一定在皇上身边尽心当差,伺候好万岁爷,再不敢挑唆万岁爷轻信小人之言!”王商重重地给太后磕头,太后才舒缓地一笑。

    太后本不想杀了从前养心殿的太监们,毕竟这些太监们跟在皇上身边时间久了,最得皇上的信任,能更好地得知皇上的心思,若是这些人能为自己所用,岂不比新派去的小太监要可靠多了。

    可见现在王商的态度已经表明了,愿意顺从自己,太后挥了挥手让王商起来,王商却又继续磕头道,“奴才从前有失于勤谨,往后一定勤谨向太后请安!”

    载潋此时此刻只担心地望着孙佑良,只怕他年轻,头脑一热就做出糊涂事来。

    孙佑良望着已经表示要顺从太后的王商,又想起自己师傅对自己的教导,此刻唯有哭号着,“太后!您就杀了我吧!我不会背叛万岁爷,更不会弃师傅而去!”

    载潋心底立时慌乱起来,孙佑良果真还是不明白自己刚才的眼神示意!他不明白,只有暂时的屈服,只有活下去,才能真正保护皇上!

    太后见眼前的小太监倔强,心想留下来也将是祸害,便又示意崔玉贵将他拖走,载潋却立刻笑盈盈地站出来,搭住了太后的手,在她耳边柔声笑道,“太后,您息息怒啊,这个小太监不如留下来,您听奴才说…”

    太后立刻又挥了挥手,崔玉贵便立时松了手,载潋见孙佑良被暂时放开了,才又附在太后耳边低声道,“太后,这个小太监是奴才的人,他原先在宫里当苦差,是奴才想办法让他到皇上身边来的,所以他一直都很感激我。他能得到皇上的信任,也能为我所用,往后您若想问话,奴才从他口中就能得知您想知道的事,不如就留他一命吧!”

    太后听到载潋如此说,立时扬起嘴角来轻笑,她没想到载潋如今竟能如此通透地了解自己的心意,竟要比荣寿公主还更贴心几分了,她转头看着载潋轻笑,笑意却令载潋不寒而栗。

    载潋不敢露出半分的惧意来,唯有竭尽全力地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太后,您说呢,只要留他一命,往后奴才替您打探皇上的消息,可就方便多了。”

    太后点了点头,转头向崔玉贵说,“行了!放开他吧!往后让他和王商回瀛台伺候皇上。”

    太后看完了戏,也处理了想处理的人,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储秀宫休息,她倚在贵妃榻上用茶,问李莲英道,“莲英啊,你说这个载潋,怎么一夜之间就这样会说话了,还这么明白我心里头的想法?”

    李莲英跟在太后身边半生了,一早就能看明白,现在的太后愈发喜欢也愈发信任载潋了,他便迎合着太后道,“从前三格格总要顾及着万岁爷的面子,很多话当着万岁爷的面都不敢说,可如今不用了,她只用孝顺太后您老人家了,自然更贴您的心意了。”

    太后多疑多思,她绝不容许身边留有一个可疑的人,哪怕是自己的外甥女儿载潋。

    太后望了望窗外,正瞧见储秀宫的掌事宫女何荣儿已向王商与孙佑良训完了话,正要送他二人回去。太后忽然想到了试探载潋真心的绝佳办法,她连忙唤李莲英到近前来,吩咐他道,“你去让载潋送他们两人回瀛台,你悄悄跟着,你去替我听听…我不在的时候,载潋都和皇上说什么话?”

    载潋此时正和兄长们在体和殿休息,李莲英来传旨的时候,载潋正一个人怔怔望着窗外发呆,她的精神越来越差了,无人的时候只想休息,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说。

    李莲英进殿后便先向载沣请安道,“奴才给王爷请安了。”而载沣虽身为亲王,却半分也不敢怠慢了李莲英,忙亲自去扶他起来,问道,“李谙达过来,是有懿旨要传?”

    李莲英转头望向载潋笑了笑,又回答载沣道,“醇王爷,奴才是要送王商和孙佑良回瀛台的,可太后又吩咐了别的事儿,所以奴才来求三格格送他二人回去,太后可最信任三格格了。”

    载潋怔忡地望着李莲英,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皇上的变法失败,载潋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了单独见皇上的机会,谁想这个机会竟会来得这样突然,毫无预兆。

    载潋的内心立时雀跃起来,她忍不住坐直了身来,语气中已带了笑意,向李莲英道,“谙达放心交给我吧,我一定将他二人送回瀛台去。”

    李莲英含了腰,脸上带笑,退着步子便退下了。

    载沣心中奇怪,不明白奴才做的事为何要吩咐载潋来做,却又说不清究竟哪里不对,唯有叮嘱载潋道,“meimei路上小心,早些回来。”便再无他话。

    载潋出了体和殿,只见王商与孙佑良已换了干净的衣裳站在殿外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去,见四周无人,便一把攥起他二人的手来,连连哽咽道,“你们总算是平安无事了…好不容易保住这条命,往后要好好爱惜身体…留在皇上身边,一定要记得,时刻替皇上着想……”

    王商见到载潋后也心酸难忍地落泪,如今寇连材已被处死,其余的小太监都被清散,从前时常住到养心殿来的珍妃也被打入了冷宫,唯有载潋是熟识的旧人,如今还能说上几句真心的话。

    孙佑良见到载潋后更是忍不住痛哭流涕,道,“三格格啊,您怎么能背叛了皇上呢…奴才这心里头,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啊!”

    载潋下意识地去捂住了他的嘴,示意他不要再说,在他身前悄声道,“佑良,你怎么不明白,唯有活着,才能护着万岁爷…若像你今日一样顶撞太后,还能活下去吗?”

    孙佑良立刻幡然醒悟,他跪下向载潋赔罪,“格格!是奴才错怪了您!您这样不肯自惜了,不顾凶险,在太后身边委曲求全,今日还救了奴才!奴才当真无以为报……”

    载潋用力拉起他来,对他定定道,“如何无以为报,我要你以后替我护着皇上,若皇上有难,就立即来告诉我,就是对我的报答…”

    李莲英此时去向太后回了话,才又匆匆赶来,赶到时只见载潋与王商、孙佑良三人已经走在长街上了,他没能听到三人之间的对话,心里不禁又悔又恨。

    他只有继续跟紧了,找机会听到载潋会对皇上说什么。

    载潋满心想的都是皇上,一想到即将能够相见,能够畅所欲言,不必再受难诉衷肠的折磨,她的脚步跟着雀跃起来。

    “皇上…皇上…您一定要好好的…”载潋心里不断祈祷着,不觉间已加快了脚步,她希望皇上一切都好,无病无灾,无痛无难。

    阿瑟今日与载潋一同进宫,见她走前忘了披外头的斗篷,又想到她几日来一直梦魇,咳嗽不断。阿瑟只怕载潋受了凉,便拿起斗篷就追了出去。

    阿瑟跑在长街上,她一路向前去追,却看到太后身边的李莲英鬼鬼祟祟地跟在载潋后头。

    阿瑟心里立时就起了疑,她想李莲英仍旧不认得自己,便加快了脚步超过他,趁在李莲英无法看到载潋的拐角处,将此时满心只顾着牵挂皇上的载潋一把拉住,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李莲英在后头跟着!”

    阿瑟将斗篷扔给了载潋,为了不让李莲英产生怀疑,她便趁着李莲英还没跟上来,转身离开了载潋。

    载潋如同被石化,她心心念念期盼着能对皇上说几句话,终于还是化为了泡影。

    她心底凄凉无比,太后终究还是不信任自己,以这种手段来试探自己。若今日没有阿瑟,恐怕就要暴露,从前所做的一切牺牲就都要白费,复生与珍妃的心愿也都要辜负。

    载潋目光决绝冷厉地抬起头去,迎着即将落下的夕阳,她放慢了脚步,她轻声笑了笑,原是自己不该痴心妄想的,到今日的地步,她应该做好这后半生都无法向皇上说出真心话的准备。

    瀛台四面环水,风景优美,载潋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走过翔鸾阁与涵元门,载潋才略回了回头,果真瞧见有一个身影跟在自己身后。

    载潋装作没有发觉,继续向涵元殿内走,她望着这里四四方方的天,想到皇上往后就要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孤岛上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她的心就阵阵抽痛。

    可如今能给皇上仅有的陪伴与保护,也要被隐藏在这层残酷的伪装之下了。

    载潋不敢冒然进去,不敢与他冒然相见。实在太惦念的人,是不敢轻易相见的。她让王商与寇连材先进去瞧瞧皇上,她站在殿外极力忍住了自己想要痛哭的情绪,才缓缓走进涵元殿内。

    载潋看见皇上坐在窗下仍旧读书,纵然到今日,皇上也不肯自甘堕落,仍旧在读书学习。窗外的夕阳落在皇上的侧眸上,仍旧让载潋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触动,她每走一步都感觉内心无比疼痛,眼前这个人,是她愿意付出生命来守护的,可如今,她连一声“安”也不能问。

    “奴才叩请万岁爷圣安!奴才们不孝,奴才们回来迟了!”王商领着孙佑良跪下给载湉请安,载湉闻声立时放下手里的书,自从变法夭折,维新志士被杀,他已许久都没有笑过了,此刻他看到自己信任的人终于回来了,他已经忍不住喜极而泣,他扶起王商二人,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皇上,三格格也回来看您了!”孙佑良也感动地又哭又笑,向载湉开口说道。

    载潋木然地站在远处,她一动未动地望着皇上,她心中的思念早已沸反盈天,可周遭却还是寂静无声。

    载湉心底一沉抽痛,他放开了王商与孙佑良二人,缓缓坐直了身来,他转头看到了载潋,脸上的笑意立刻便消失了。

    孙佑良颇有些失望,他不愿意看见皇上对载潋如此冷淡,他不知道李莲英就在外头,刚想要开口为载潋解释,却被载潋挥手拦下了。

    载潋走进暖阁里来,跪下先向载湉问安,“奴才载潋,叩请皇上圣躬安康。”载湉却冷笑着扭头不肯看她,厌弃之情早已露于言表,“你还来做什么,我们又何苦要再见呢。”

    “奴才叩请皇上圣安。”载潋执拗地又向载湉问安,载湉有些诧异,他转过头来望向跪在地上的载潋,最终仍旧还是将视线挪开了。

    “皇上就不肯回答奴才一句吗,皇上圣躬安康否?”载潋抬起头去问他,她只想要一句“安康”就安心了,而他只冷冷地道了一句,“不必你再假惺惺地替太后问话了。”

    载潋苦笑了笑,点了点头道,“对,对啊,奴才是为太后问话的,可皇上就这么恨我吗?”

    载湉望着载潋,他恨极了这幅容貌。就是眼前的人,让他心死如灰,让他脆弱,让他绝望……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连自己最信任、最爱护、最珍视的人也会背叛自己呢?!这比任何失败都让他更加痛苦。

    “你还要问吗?”载湉讽刺地轻笑着,“你是首鼠两端的告密者!是你的告密,是因为你投向了太后,才让谭嗣同与林旭他们都断送了性命,你比那袁世凯都更加可恶!潋儿啊,你知道我…我心里,曾是多么信任你,多么珍视你…”

    载湉的话才出口,便已追悔莫及,他“痛恨”载潋,应该在她面前表现得冷漠绝情,而不是像刚才一样。

    “多说无益,你既然已经忠于太后,就回到太后身边去吧!往后无事,你不要再来见朕了。”载湉倦怠地挥了挥手,想要赶载潋回去,载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目光仍旧直直注视着载湉,她贪婪地想再多看他几眼。

    “皇上牵挂谁?”载潋忽问出这样一句话来,载湉警觉地抬起头来,他冷冷地笑着,仰头望着载潋,“太后让你问的?”

    载潋没有说话,她不想解释,也没有办法为自己解释。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她想要知道皇上现在最牵挂谁,若是可以,她拼尽全力也要护那些人的周全。

    载湉却也不惧怕,就算是太后要问的话又能如何,他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再失去了,他站起身来盯着载潋的眼睛,厉声道,“也不妨告诉你,朕,牵挂康有为,牵挂珍妃,朕还牵挂谭嗣同,就算他们当中已有人不在了,朕心里也永远都牵挂他们,可是你,在朕心里,已经死了。”

    载潋走出瀛台时夜色已经笼罩,她摸着黑走出孤岛,一路与冷风为伴,回到了宫中。

    她知道李莲英一定已经回去复命了,今日她说的话传到太后耳朵里,一定能消除太后的疑心了。她趁夜色朦胧,一路悄悄地来到扣押珍妃的北三所,这里偏僻冷寂,很少有人来到这里。

    北三所外有看守珍妃的小太监,他们看见载潋来了,心里头不禁也疑惑,载潋只对他们道,“太后吩咐我来给他他拉氏训话,你们都退下去吧。”

    载潋一路摸着黑向内走,只见北三所内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发出微弱的烛光来,她试探着向光源处喊了一声,“珍哥儿?”

    许久没有回应,载潋又喊了一声,“珍主子,是我,载潋,我来看你了。”载潋听到屋内发出翻腾的动静来,小屋墙上的窗都被木板封死了,只有门上有一道狭小的窗口,可以从外面拉开。

    载潋听到里面传来珍妃的声音,“潋儿!潋儿!我在这儿!我在这里!”载潋内心狂喜,她冲上前去,手忙脚乱地将门上的窗口打开,只见珍妃身着单薄,赤着脚站在屋内,她的头发凌乱,脸上全是红肿的巴掌印。

    载潋的眼泪立时便控制不住,她伸进手去,轻轻抚摸着珍妃红肿的脸庞,她心底绞痛,眼前的女子可是皇上最牵挂的女子啊!

    “珍哥儿,你缺什么,你告诉我…告诉我,我明日就给你送过来!”载潋哽咽难抑,泪已落了满面,珍妃却伸出手来擦去载潋脸上的泪,落着泪笑道,“我不要什么,我想要皇上从前赏我的那对镯子,在景仁宫的桌上…”

    载潋用尽全力点头,握紧了她的手道,“我记下了,我一定想办法替你拿到,为你送过来…珍主儿,你要好好儿活着,好好儿…活着…”载潋说至此处,忽然不住地咳嗽了起来,她只感觉喉咙与胸口一阵火辣辣的痛,她咳了许久才平复下来,继续向珍妃道,“皇上说,他最牵挂你,你要好好活着…”

    珍妃心疼地看着载潋,问她道,“潋儿,你怎么了?你病了?请大夫瞧了没有?”

    载潋连连笑着摇一摇头,向珍妃道,“珍主儿别担心我,我没事,我都好,你要好好儿的才是!等着我,我一定替你想办法。”

    珍妃抽开自己的手,她向载潋道,“潋儿你等等!”她转身去找纸笔,匆匆在微弱的光下挥笔写了几句,随后便将两张信纸交到载潋手上。

    “其中一封信是我想托你转交给皇上的!另一张纸你要收好了,将来某一日,若是皇上重新掌权,我若是已不在了,你就把这张纸拿给皇上看,他就会知道是你一直在帮我…你不是太后的人!皇上就会明白你的心!”

    载潋展开那张信纸,只见上面写着“潋儿是全心全意保护万岁爷的人”几字,她的泪将信纸打湿了,载潋拼命摇头,抬头向珍妃道,“珍主儿,你给我这个做什么!若有那一天,皇上重新掌权,你一定要活着从这里走出来,亲口告诉他!我不要你这张纸,我要你好好活着!”

    珍妃含着泪笑道,“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活着…”载潋攥紧了珍妃的手,只希望她能感受到一丝温暖,载潋连连道,“珍哥儿,你好好保重,你的信我一定想办法带给皇上…皇上希望你平安,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载潋回到兄长们身边时已近深夜,她回到体和殿后倒头就睡,这一天已让她身心俱疲了。

    她可以保护下王商与孙佑良,可以为珍妃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是…皇上如今竟是这样痛恨自己啊,她早就想清楚了,只是今日切身去面对,还是让她心痛难耐。

    她为别人带来了力所能及的温暖与保护,可谁会带给她一丝一毫的温暖与保护呢?

    载潋绝望地想着,得不到答案。她躺在床上翻了翻身,她逼迫自己快些入睡,明日晨起,仍要继续这一复一日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