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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坐在月明里 第89节

    小陆孩子都上小学了,跟着春芳姐干了好几年了,头回看老板娘掉脸子,也跟着不大痛快,撇撇嘴,“好嘛,你还信不过我!我没万师傅有脸就是了!”

    春芳作势打一下小陆,随即女人间才有的私房态度,说你不知道,高低看我的面,看小音平时和你们一团和气的面,别声张。

    反正啊,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小陆闻言不得了,问春芳姐,个么他不会是有老婆的吧?我看采哥气得不轻的样子。

    邵春芳狠啐一口,呸,他有老婆还敢上门,我倒要看看他属狼的还是属狗的!

    说完,不等小陆反应,就拿着瓶白酒笃笃上楼了。

    *

    楼上包间里头,万师傅一番话,将将落地。

    周学采一拳砸在圆桌上,没有回应的动静,闷闷的,沉重的,哪怕掉进楼下嘈杂的人声济济里,也毫无波澜的。

    三个不同年纪的男人,自有各自沉默的由头。

    不时,门外有人进来,没有敲门,邵春芳手里拿着那瓶烧酒,见里头气氛不对,刚想朝万师傅说话,被他截住了。

    老万接过那瓶酒,旁余话没有,只叫春芳下去,顾你的生意去。

    春芳关心则乱,余光探着丈夫的动静。

    老万朝她使眼色,目光不够力度,他就干脆开口,“放心,你下去,这里出不了什么事。”

    只是,男人间露怯的颜面与眼泪,任何时候都不想给女人看。

    妻子,女儿。他们尽力想扮演的都是勇者,战士,无坚不摧那种。

    万师傅在旁边的边柜上,翻出三个杯子,一一摆在桌边,才拉椅子落座。

    乌云蔽日的氛围里,唯有说客率先开口,也是破局。

    他要学采坐下来,“你既然还听得进去我的话,就坐下来。凡事,有的谈就谈,没的谈也得好好两清明白。要我说,别怪我在外人面前揭你的短。你呀,其余都好,命里唯独缺一样。”

    “缺个爹。”

    圆桌边,相约站着的两个人,闻言面上俱是风波一闪。

    老万说,梁老师再好,终究是女人。自幼识字载文地教你,规矩道理是都通,唯独在这抓大放小上头,没个父亲去掌舵。

    其中软苦,只有过来人才懂。良好的家庭,父与母都不可缺,倒不是谁更重要,而是互为角力,两只手合拢搭起来,下头的小人,才有安全感,敢闯敢拼。

    于是,到了小音这一辈。周学采就铆足劲地弥补,弥补自己欠缺的。

    六家巷,要说周学采不是个合格的父亲,那么也没人了。

    看周家的女儿就知道了,无论是巷弄里,店里,小音都是大家的女儿。

    姑娘生得好,养得好,难得性情也好,俏而勇。“这样的丫头,到了年纪,不找个满意的,那么,父母私心出发,才是一辈子白忙活了。”

    “你说是不是,年轻人?”话题陡然一转,万师傅觑眼,瞧隔着一张圆桌的傅雨旸。

    傅雨旸微微颔首,从外套里摸出烟,分一根给万师傅,后者坦然接过,但是别在耳际上,说现在还是上班时间。

    再想分一根给周学采的时候,当事人也踟蹰了。周学采当然不接,拉开一张椅子,一言不发地坐下了。

    留傅雨旸晚辈人的醒悟,自觉依旧站在那里。

    万师傅看在眼里,也不客套叫他坐。内心局外人出发,你最好多站站,不立立规矩,这气且不会散。不叫你跪下,规规矩矩磕三个头都算是轻的了!

    “他们周家最最讲理的就是老太太,梁老师,六十七岁,还是那么好谈吐,好性情。今天,我老万厚脸皮,越一次规矩,中间人一回,我想事情就是闹到梁老师跟前,她也不会喊打喊杀的。”

    “人长张嘴,就是由人说话的,不谈狡辩,但起码可以分辩。”

    “你今天这么一个人跑来,正经应对的样子。不谈其他,就这份坦荡,我个人是还蛮欢喜的。”

    但态度实在傲慢,老万批评也是点拨,“我不知道你们北方是什么规矩,我们江南这里,姑爷轻易喝不到岳父的茶的,更别谈酒。”

    今儿个,老万破了例,他旋开手里洋河普曲的盖子,把面前三个玻璃杯斟得满满当当的。

    一杯大概三两的样子。瓶子最后还有一口,喝酒的人都懂,最后这一口,大家戏谑成发财酒。老万对瓶嘬到肚子里去了,扔开瓶子。

    面前这三杯是给敢来闯山门的。

    “怎么样,我听春芳话里头,你家世不凡。越是有家教涵养的人家,越要顾忌体面,我也不为难你,不晓得你酒量多少,你量力而行。但这三杯下肚,再清醒的人也得晃荡几分。”

    “你贸贸然上门,有你的思量,但也确实叫人家爹妈为难了。”

    “就怎么论,求人得有求人的样子。你就是再有头有脸,人家周家也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该论的礼,一个都不能少。”

    “你说是不是,傅先生。”

    傅雨旸素来谈判桌上习惯听对方先提条件,他再守擂台。

    今日形势也大差不差,却是满满当当的下马威。且这个下马威还不是主家出的。

    但主家是默许的,沉默就是证明。

    于傅雨旸而言,就是在迎刃而解。

    他无所谓谁人发作他,这一趟过来,他表白清楚他的来意就够了。

    随即,万周二人这头看过去,圆桌那头的人,探手去拨圆桌上的转盘,把给他的三杯酒转到他手边。

    傅雨旸左手来擎杯子,右手落在口袋里。

    闲言不谈,第一杯:

    “去年也在茶馆里,我和您说,大概率不会和您再会了。所以,这一杯,当我打脸也好,赔罪也罢,先为我自己开脱一杯。”

    白酒才潮到嘴边,站着的人,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呛口,即便对于无往不利的人,也是人生百味一口咽的局促。

    傅雨旸弃了空杯,再去端第二杯满当的:

    “小音点头前,我就想来了,当我好胜心作祟,确实我不想打没把握的仗。”傅雨旸只言不提周和音不肯他来的由头,“可能您不想听,我没什么不能承认的,我确实喜欢她,别的男人怎么喜欢她,我就怎么喜欢那种。千方百计想她好,讨她欢心的那种,她大半夜跑来跟我哭,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她爸爸,她一句不敢说,仅仅因为怕爸爸难过。”

    “我听在耳里,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挫败。因为我的喜欢,加之于她,却成了负担。所以这一趟,我无论如何要来,不要她知道。也不是那么肤浅地求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们,周和音始终是周和音,她清楚自己要什么,她也比你们想象得更爱她的家人。这才是我喜欢她的样子。”

    “实在话,没什么不能说的,我这个年纪,先前自然是交往过几个对象,但没一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更没哪个,我要上赶着找到女方父母辩白什么的。你们可以说我傲慢,实则也是感情是感情,婚姻是婚姻。我今天站在这里,也不是求娶婚姻的,而是我父亲该欠你们的,不谈父债子偿,就谈小音少我的那些岁数,我想我也该来一趟。认真告诉你们:我在和你们女儿交往。也实实在在想和她修个圆满。”

    “当然,最后这个想法,任何人都保票不了,包括我自己。但不影响我去构想、营造。”

    话音落,衔杯,囫囵吞。

    这大清早,空腹档口,两杯烧酒下肚,同为男人都懂个中滋味。周学采终究是个谨慎性子,撇开过节不谈,这要是真出点事,他们谁都逃不了。

    他才微微朝前探了个身,万师傅一把扣住他,嘴里嘲讽却是对学采说的,“你善心早干嘛去了?”

    再冷眼旁观地提醒对面人,“当真是个不管不顾的草莽人,你放心把姑娘交给他?”

    傅雨旸缄默肃静的态度。两杯冷酒连续下肚,尽管他拿长篇的话在前头堆簇、缓冲,也挨不过胃中空烧。

    期间正好服务生上菜,茶馆招牌的烫干丝、大煮干丝、各色红枣、花生糖、菓子前头甜菜,刚下笼屉的热腾腾包子、鱼汤面,种种……

    傅雨旸也不得主家允许,这一桌本就是算他的账,他喝酒可以,没说他不能垫一口肚子。

    干脆,他拾起筷子搛一口烫干丝,当着他们的面,细嚼慢咽下肚,嘴里继而的开场白,“比她私下胡乱做的,强过百倍。”

    万师傅得这一句很是受用,“那是,丫头有这个手艺,她就更要上天了。”

    第三杯,傅雨旸停顿了会儿,拿指尖拨杯沿,食指上沾上酒也无妨。他面上依旧沉静不显,正色看对面的周学采,“有句话,我和小音说过很多次,她觉得我儿戏,但我比她想得认真多了。”

    “我即便活到这个年纪,也不大爱孩子,我把她当孩子的喜欢。想她也要她,不想她落到任何人手里。”

    这话一出,听起来像男人酒后的荤话。周学采什么心思不知道,万师傅是吓得不轻,心想,这位主是真敢说啊,也是真敢要人!

    “可她又远胜于我父母的作用,不怕你们笑话,也只是遇到她,我才稀罕到人情世故里的意思。”

    到此,陈情人一番话告一段落,他最后一杯罚酒入口前,结案陈词是简单一句:

    “谢谢你们,也谢谢梁老师,让我遇到一个鲜活有力的周和音。”

    *

    周和音知道事情始末,是邵春芳给她打的电话。

    那头,昨天她原本就请假了,今天再请有点说不过去。

    电话里,她只问春芳女士,“爸爸没有发火?”

    邵春芳冷言嘲讽,“我以为泼出去的水早就一门心思只顾别人了。就凭这一句,我也要告诉你爸爸,起码你闺女心里还是在意你的。”

    “哎呀,你告诉我呀,有没有发火?”

    “发啦,不发,上头那人能到现在都下不来。”

    周和音沉默片刻,才支支吾吾开口,“mama,你就看在我的面上,帮我照看他一会儿吧,给他杯茶。”

    邵春芳唉声叹气,嘴里念咒,说什么难怪世人都重男轻女,女儿都是为别人养的。

    “mama,那是一瓶酒!你叫你年轻的周学采喝喝看!”

    午休空档,小音赶回店里,早市的生意很好,员工在吃中午饭,下午休息几个钟头,晚上忙几桌酒席。

    老板娘有条不紊地安排行当的时候,看到女儿急匆匆赶回来。

    母女俩一照面,周和音就问,“人呢?”

    “还在上头躺着呢。”

    “爸爸呢?”

    “回去歇中觉了。”

    周和音眉眼全是官司,“所以是个怎么定性啊?”

    春芳女士:“没定性是最大的定性。”

    再说楼上那位,“你说他酒量不好吧,到现在也没吐没啰嗦八道;你说他酒量好吧,他又死活赖在这里。”

    赖这个字不大中听。周和音一味作保人的急急,“他要是能走,一定早走了,他那么要面子的人。”

    实情是,直到她上楼去看到几把椅子排着,冷漠一张纸白脸的某人堪堪躺在上头,

    见到周和音进来,他才缓缓撑着力道起身。

    “你怎么样?”进门的人前因后果都不稀罕知道,只问他眼下,怎么样?

    傅雨旸捞她的手来贴他的脸,纸白的脸,却是guntang的。

    “最好的下场,也是最差劲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