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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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那些在当时无法确认又着实另含深意的眼神,尹秋从没有见过满江雪对旁人展露过。 只有她一个人得到了。 风动,白净的衣袍发出飒飒声响,尹秋鼻尖被冻红了,眼里噙着一层雾,她内伤还没好,身子还虚着,先前被满江雪跑马折腾了一阵,带着病气的面容几分苍白,又有几分微红,说不出来的可怜,却又透着点不自知的欲语还休。 师叔仿佛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尹秋眉目柔和,端详着满江雪,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满江雪抱着她落了地,边走边说:这个问题,你每年都会问我一次。 尹秋小小的困惑了一下,思索间才恍然明白过来:啊,是我的生辰呢。 满江雪说:是呢,你总也记不住。 对于生辰这件事,尹秋在十一岁之前根本就无从得知,若不是满江雪,她怕是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哪天,也许是习惯了无人给她庆生,即便是进入云华宫后的这几年,尹秋也总是不能很快想起来,每年都是满江雪记得比她清楚。 难怪满江雪没有选择今日回宫,而是要在山下多逗留一日,尹秋想到这一层,心里自是有几分动容。 不过师叔说的故人,又是什么人?尹秋抬头朝前方看去,丛丛腊梅之中,高墙围就一方宅院,里头立着两栋小楼,大门上没有牌匾,只挂了两只灯笼,上头也没有落姓。 两人相携着上了阶,叩了门,不多时,里头便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一位老伯开了门,见了满江雪便喜出望外道:哎呀,是小姐回来了!您怎么也不提前捎个信儿来?快快,快入内! 这老伯生得慈眉善目,笑起来和蔼可亲,尹秋尚在为他那一声小姐而感到意外,满江雪又将她往身前带了带,说:这位是尹姑娘。 只听尹秋的姓氏,那老伯便露出了然之色,瞧了瞧尹秋说:尹姑娘么?晓得了,晓得了。咱们这宅子少有客人,姑娘还是我家小姐头一个带到这里来的人哪。 原以为满江雪会说上一句云华弟子之类的话,没想到她会这般郑重其事的介绍自己,尹秋便也行了一礼,说:老人家好。 那老伯见尹秋模样长得漂亮,又彬彬有礼,便也回笑道:姑娘好,姑娘不必客气,外头太冷了,赶紧进去喝杯热茶去去寒罢。 入了内里,满庭腊梅香,白雪照亭台,游湖铺就,桥彴往来,这地方清新别致,一派风雅。 三人入了长廊,穿过一片冰湖登入楼中,尹秋四下顾盼,问满江雪道:师叔什么时候还有这样一处宅院?从前倒是没听你提起过。 满江雪在矮脚几边落了座,顺手替尹秋摘了锦袍,那老伯很快便将热茶送了上来。满江雪说:老宅子了,前几年置的,这都是我娘从前相熟的家仆,他们大多无家可归,我便将人都接了过来,每年得了空就来这儿看看。 尹秋明白了,笑道:所以,这里算是师叔的家了? 满江雪看了看她,说:你若是愿意,往后也能是你的。 尹秋微愣,面上不由带了几分赧然,外头又在这时响起了不少人语声,很快,一行侍女小厮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一个接一个的冲满江雪问安,后头又来了不少上了年纪的阿婆阿婶,众人在屋内和和气气地寒暄谈笑,气氛十分融洽。 等人都退下去,先前那老伯才又提着装了冥纸香烛的竹篮过来,问满江雪道:小姐是这会儿过去,还是坐一坐再去? 满江雪说:现在去罢。 她起了身,将那竹篮接了过来,尹秋见了那里头的东西,当下也就顿悟了满江雪口中的故人是谁,她跟着满江雪出了门,问道:是要去祭拜师叔的娘亲吗? 嗯,满江雪说,在梅林里。 尹秋说:师叔的娘亲,我该怎么称呼? 满江雪说:若是按照辈分她思量片刻,无奈一笑,这个么,我其实也不太清楚。 听她这么说,尹秋不由起了几分玩心,故意问道:我与师叔之间,有什么辈分? 满江雪侧眸瞧了她一眼:你觉得呢? 尹秋笑:我不知道。 满江雪微微翘起了嘴角:你怎会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尹秋看着她,师叔知道的话,不妨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满江雪说,让你见笑了。 尹秋明朗道:那就称呼一声伯母,这总出不了错。 满江雪不假思索地说:你若是愿意 不等她将剩下的话说全,尹秋便慌忙捂住了满江雪的唇,眼神也跟着躲闪起来。 做什么?满江雪低垂着眼睫,眸光清淡地看着尹秋。 别闲聊了,尹秋把手收回去,脸上又红起来,不能叫伯母久等。 满江雪却又在半空抓住了她的手,说:你不让我说完? 尹秋静了一瞬,不大自然地问:师叔想说什么? 满江雪看了她片刻,说:我想说,你若是愿意她说到此处,偏又刻意止住了。 尹秋缓缓笑起来,推了满江雪一下:快走罢。 出了后门,一片梅林铺展开来,花枝摇曳,上头垫着薄雪,花丛深处的空地上,立着一座打扫得十分干净的墓碑。 尹秋折了梅枝放在碑前,又主动吹了火折子点了香烛,风太大,烛火适才亮起来又很快熄灭下去,满江雪看她手忙脚乱,便开口道:心意到了就成,你折的梅枝很漂亮,我娘会喜欢的。 尹秋点点头,挡着风雪烧了点纸钱,抬头问:师叔和伯母长得像么? 满江雪说:大抵是像的,她将尹秋扶起来,又说,不过我小时候,很多人都说我比较像我爹。 尹秋说:那伯母是怎么会嫁到西翎去的? 满江雪回忆少顷,答道:其实这事,我娘也鲜少与我提及,我只知道她是在关外游历时碰巧遇见了我爹,但她那时还不知我爹是谁,只是觉得一见钟情,脾性相投,于是说嫁就嫁了,直到住进了皇家别院,她才晓得我爹是西翎国君。 尹秋说:然后呢? 然后我娘有了身孕,满江雪说,她原本是想走的,但如此一来,走不走也就由不得她做主了。 在满江雪的记忆中,母亲是个不会笑的人。 她在皇家别院统共待了十年,这十年间,满江雪几乎从未见过母亲面带笑容的样子,她倒也不是愁郁,更不是沉闷,仅仅只是冷漠,那种仿佛没有任何情感的冷漠,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满江雪很多。 从满江雪记事起,其实穆德曾经去过好些次皇家别院,那地方还住着其他血统不正的皇嗣和中原女人,但他每次去都不为别人,只为了见一见满江雪母女二人,可他去了多少次,就被拒绝了多少次,母亲不肯见他,连隔门对话也不愿发出一点声音,时间一长,穆德也就心灰意冷,不再去了。 穆德此人虽然是个没有治国之能的昏君,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懂琴棋书画,尤爱烹茶品酒,是个风雅之人,而这样的人,往往也喜好美人,也招美人喜欢,满江雪不知道母亲喜欢穆德哪一点,但他们能有交好之时,必然也是有几分真情的,可这份真情,却是败给了身份的差距,最后演变成了无疾而终。 在别院的那几年,满江雪的日子过得很枯燥,也很单调,她每日除了习文断字,做的最多的事便是练剑,母亲在这方面对她的要求近乎严苛,若是哪日没让母亲满意,满江雪不仅没有饭吃,连觉也没得睡,母亲什么时候点了头,她才能迎来片刻的松懈。 所以这世上其实本没有那么多的天才,绝大多数能被称为天才的人,都必会经历旁人所无法想象的刻苦磨练,满江雪是如此,包括沈曼冬,以及现在的季晚疏也是如此。 外人只看得见她们在剑术上的成就,却未曾窥探过她们为此付出了多少。 一切不为人知的心血,都被天才二字所掩盖,成了理所当然。 而这也就导致满江雪在幼年时期便已惜字如金,心性冷淡,甚至到如今也还给人一种深深的疏离感,母亲给她的影响,是往后余生恐怕都不能消除的东西。 我曾经问过我娘为何要对我那般严厉,梅香飘散在空中,满江雪眼里摇晃着花枝,她低声说,别院里的其他皇嗣都能养尊处优,尽情玩乐,唯独我不能如此,那时候,我总也想不明白。 直到永夜进犯,西翎沦陷,她带着母亲第一次杀出重围逃来中原时,满江雪才终于明白过来母亲的用意。 没有一身好武艺,就只能任人宰割,满江雪说,我娘在多年前,就已经预见到了西翎的落败,所以她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请人教我功夫,为的就是让我能在乱世之中有自保的能力。 可也仅仅只是自保,她做到了保住自己,却没有能力再保住母亲。 所以后来的这些年里,她时常会梦见别院里的自己,在梦里,她比过去更加努力,更加勤奋,可醒来后,身边空空荡荡,努力和勤奋都已没有意义。 风雪流连周身,天地间响起了连贯的低鸣,像是什么人在轻言细语。尹秋把手里最后一枝梅花别在满江雪鬓边,看着她说:师叔不是一个人的,师叔还有我。 满江雪沉默了一下,把尹秋拥在怀里,碰了碰她的额头,笑着说:是呢,还有你。 天色暗下来时,两人又回到小楼当中去。 山中静谧,远离尘世喧嚣,夜晚像是也来得早,宅子里的人都不知去哪里藏了起来,满院不见明晰灯光,廊子里的灯笼也没亮几只,只余楼中燃着几盏要灭不灭的烛火,四处荡着照影,把那里头映衬得虚幻又缥缈。 院儿里种了几大口水缸,水面浮着枯黄的荷叶,灯笼投在那里头,像落了几只圆圆的月亮,鱼儿把那月亮荡碎了,又将尹秋投来的倒影抚平了,尹秋伸出手,沿着游鱼的痕迹虚虚地走了一圈,抬头说:怎么都不见人?这真是我们白天来过的地方吗? 满江雪立在她身后,替尹秋挡住了廊角扑过来的风,说:应是都回屋休息了,我每次祭拜完,他们都不会来打搅,老人家又节省,灯也留的不多。 尹秋说:我饿了,肚子咕咕叫。 满江雪弯下腰,把尹秋扛了起来,说:屋里有饭菜,应该还热着,吃完了消会儿食,楼里还有汤池可以沐浴。 尹秋挂在她肩上,看着水缸里的月亮离她越来越远,尹秋说:师叔现在好爱动手动脚,不是抱就是扛,我能自己走的。 那也没别的人让我又抱又扛,满江雪说,你不乐意? 尹秋无声地笑:这倒没有。 门口摆着两双干净的绣鞋,满江雪扛着尹秋把鞋换了,入了屋也没放她下来,尹秋闻到腊梅的花香,偏过头去看满江雪,满江雪便又顺势将她打横抱在了怀里,尹秋说:这花好看,师叔别摘了,今晚就戴着罢。 满江雪应了声好,抱着人在桌边坐下,火炉上放着蒸锅,里头的饭菜都还热着,两人没有多点灯,就着那昏暗的光线吃了个饱。 珠帘交错,在风里叮当作响,尹秋见长案附近的地面铺了软缎,便蹬了鞋,踩着净袜在那上头滚了两圈。 满江雪端着碗水也跟进来,她倒了两枚丹药喂到尹秋唇边,说:把这个吃了。 尹秋坐起来,和着水吞了药,又倒下去。 累了?满江雪把藤椅上的薄毯扯下来,盖在尹秋身上。 冷。尹秋缩成一团,眯着眼睛看了看周围。 炭火贵,满江雪知道她在找什么,解释道,老人家不舍得买。 尹秋觉得好笑:是不是师叔苛待人了?灯也不舍得点,炭火也不舍得买,这么冷的天,我自己倒是不打紧,可别叫他们凉着。 我便是苛待自己也不会苛待旁人,满江雪说,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小器? 尹秋嬉笑两声,挪着身子枕在满江雪腿上,说:我开玩笑的,师叔要是小器,那天底下就没有不小器的人了。 满江雪笑了笑,倾身靠近长案,伸手取了笔和纸,尹秋见她这动作,便问道:师叔要做什么? 写封信,满江雪说,叫几个人去一趟流苍山,看看是不是真有地底机关。 还是师叔心细,尹秋打着呵欠,这几天事情太多,我都把这茬给忘了。 满江雪说:等我写完就带你去沐浴,先别急着睡,地上铺了缎子还是凉。 尹秋揉了揉眼睛,强行提了几分精神,她仰起头来,满江雪洁白的袖袍罩在她脸上,冰冰凉,又带着熟悉的体香,尹秋把头从袖袍底下歪过去,仰望着满江雪说:我今日不想沐浴,可以吗? 满江雪没看她,神色专注地说:为何?你手臂上的伤已经无碍,可以沾水了,不沐浴怎么睡觉? 尹秋说:我也没出汗,不太想沐浴。 那洗暖和点总行,满江雪说,你不是冷么? 尹秋说:好罢,其实我是太困了,我现在就想睡。 满江雪这才垂下头,看着尹秋说:困得不行了? 尹秋闭着眼睛,点点头说:我已经睡着了。 满江雪搁了笔,摸了摸尹秋的手,又摸了摸她的脸颊,说:你身上这么冰,确定不泡个热水澡? 尹秋迷迷瞪瞪的,翻个身抱住了满江雪的腰,把脸埋在她怀里说:嗯,不要。 满江雪没再接话,又伸手在尹秋身上感受了一□□温,片刻后,她便将尹秋从自己腿上移开,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发觉满江雪突然离开,尹秋很快清醒过来,她裹着薄毯伸长脖子朝外头瞧了瞧,没看见满江雪的身影,尹秋本想追出去看一看,可她实在太困了,此刻也没什么力气站起来,等满江雪再回来时,尹秋已经陷入了浅眠,只差一点就要真的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