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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奴 第3节

    胡剑雄面露难色。

    “怕什么?”穆遥道,“说。”

    “齐聿若落到朱青庐手中必死无疑。”

    穆遥两根手指拈着汤匙,无声地搅着碗中粥。

    “若叫那然王知道咱们把她的心肝宝贝弄去中京送死,这梁子可就结大了。”

    穆遥面上寒霜凝聚,汤匙“当”地一声坠入碗中,“我怕她丘林清吗?”

    第3章 疯了   莫同我耍花样。

    胡剑雄扑通一声跪下,“老奴绝无此意。”他生怕穆遥发怒,也不等追问,抢在头里解释,“丘林王自打去年坠马,身体便大不如以前,如今北塞的事都是丘林清说了算。郡主细想想,齐聿是丘林清的心肝宝贝,杀了齐聿丘林清必定急眼。惹急了丘林清,咱们以后要怎么同北塞议和呢?”

    穆遥一声冷笑,“崖州城破,丘林氏已是我囊中之物,我为什么要同丘林清议和?”

    胡剑雄恳切地望着她,压着声音道,“郡主,丘林氏强盛固然于我朝不利,但若真叫他亡了,咱们以后就艰难啦!”

    穆遥看他一眼。

    “北塞有丘林氏在,内阁朱相固然要依着咱们,便是那位老祖宗也要高看咱们一眼。丘林氏若烟消云散,咱们——”

    穆遥冷冰冰道,“你这是在唆使我养寇自重吗?胡剑雄你活腻味了吧!”

    胡剑雄将身一伏,以额贴地,诚惶诚恐道,“老奴一片忠心,郡主明鉴。”等了好一时,才听头顶穆遥的声音道,“虽然居心不良,说的倒也不算太错。”

    胡剑雄大大松一口气,抬头舔着脸笑,“郡主教我。”

    “齐聿的消息,不能叫朱青庐知道。”

    “郡主?”

    “朝中如今情状艰难。此次北境一战,咱们需给朝廷谋个五十年太平——道理你不必知道。只需记得丘林氏绝计不能亡在此次。”穆遥慢慢喝粥,“咱们兵临城下要的是城下纳降,年年纳贡。”

    “那齐聿——”

    “先养着吧。”穆遥道,“等咱们杀到北塞王庭,便是给丘林清的一份大礼。”

    “是!”

    穆遥又道,“既是如此,齐聿的消息便要严格保密,这个院子里,除了你我二人,还有效文先生,不能再叫第四个人知道。”

    “老奴昨日已想到了,效文先生送他到飞羽卫时,对外只说是寻常丘林氏亲贵。”胡剑雄道,“日后齐聿交给丘林清,丘林清必定不会卖了咱们。”

    穆遥“嗯”一声,又问,“齐聿怎样?”

    胡剑雄面露难色。

    “怎么?”

    “属实不大好……”胡剑雄愁苦道,“在那井底里关了不知道多久……倒是命大,竟在还剩一口气时叫郡主发现。”

    “胡剑雄,你如今出息了啊。”穆遥冷笑,粥碗“当”地一声大响,顿在案上,“难怪不叫走露齐聿的消息,前边说的话都不是你真心话,你其实是怕齐聿的消息放出去,回头死在你手里,没法子交待吧?”

    胡剑雄难得地结巴起来,“老奴也是没法子……郡主原谅老奴。”

    穆遥站起来,“带我去看看。”

    余效文的医庐设在崖州王府内。二人出了内庭,从后门夹道一路往东。一只脚跨入门口,扑面便是一片热浪袭来。穆遥被热气一扑,生生逼出一层薄汗,抬头便见房中四角都烧着硕大的炭盆,内里是上品银丝炭。

    穆遥皱眉,“烧这么多炭盆做什么?”

    身后胡剑雄啪一掌拍在脑门上,“哎哟”一声,“沈将军昨日递来的军需单子,差点叫我混忘了。”不等穆遥答应,一转眼便没影了。

    余效文抹着汗出来,“郡主来了?”

    “屋子里怎么烧这么热?”穆遥生生被逼出一身汗,一边说话一边除去外裳,“齐聿呢?”

    余效文一言难尽地叹一口气,掀开一侧门帘,“郡主一看便知。”

    穆遥看他一眼,低头入内,极其狭小一间寝房,围着床榻又笼了两个烧得火热的炭盆,靠墙的床角处缩着一个人,四肢收紧,扯着锦被裹住自己的身体,是一个戒备至极的姿态。男人rou眼可见在发烧,嘴唇是血一样的鲜红,因为干裂豁着细小的口子。

    “他——”

    一个字刚出口,男人猛地抬头,苍白无血色的面上神情凶恶,目光凶狠——好像冬日雪原里被人闯了洞xue的幼兽,疯狂却又无助。

    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人的反应。

    眼前一双眼是极深的黑色,没有半点光泽,除了疯狂的戾气一无所有。

    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人的目光。

    穆遥强行按捺心头震惊,回头看一眼余效文,“怎么回事?”

    “他好像——”余效文紧张地咽一下唾液,“不——不大对劲——”

    “怎么说?”

    余效文越发慌张,回头看一眼男人,又抬头看一眼穆遥,摇一摇头,又点一点头,结巴道,“他……他好像——”

    穆遥心中一动,两个字脱口而出,“疯了?”

    一句话仿佛开了什么机括,男人突然拼尽全力地把身体往里缩。他蜷着的地方本来就是一个死角,这么一缩便硬梆梆撞在床后的青砖墙上,砰一声大响。

    男人额角立刻青了一块,隐隐渗出血来。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紧紧地缩着身子,深深埋着头,目光锁在自己脚边一小块青色的床褥上,一动不动。

    穆遥大大皱眉。

    药童斜斜坐在榻边,用木匙舀了药汁喂男人喝药。男人低着头,因为烧热畏寒,身体蜷作一团。木匙触及唇齿便侧首躲避。药童举着木匙追着喂了半日,半点也没喂进去也罢了,倒洒了一枕的药汁子。

    余效文上前帮忙,压住男人肩膀不叫动弹。药童便接着喂药。男人被余效文一碰身体立时绷得僵直,抬起头来。片刻瘆人的安静之后,男人忽然拼死挣扎,手足疯狂挥舞,如同遭受酷刑。

    余效文吓得站起来。这边一松手,那边男人修长的双腿狂乱地踢蹬两下,棉被尽数坠落——

    深青色的枕褥间一个惨白的身体,瘦得惊人。

    穆遥皱眉。

    余效文连忙扑身上前,扯起锦被裹住男人的身体,结结巴巴,“他衣裳太脏,本来要换的。郡主也见了,一有人近身就这个样子……”

    穆遥久在军中,见惯了赤膊军士,倒并不觉得怎样,眼看男人仍在两个人的控制中拼死挣扎,皱眉道,“去让胡剑雄找几个力气大点的过来。”

    药童应一声匆匆跑了。余效文探出一手把药碗放在案上,还不及回头,压着男人的右手腕剧烈疼痛——

    竟然被他狠狠一口咬在腕间。

    余效文忍不住大叫。穆遥上前扯开神志不清的男人,让余效文起身。这边刚刚握住男人双肩,便觉枯瘦的两只手向上攀延,扣在自己双臂之上。穆遥心中一动,好冷的一双手——

    像尖锐的冰。

    穆遥手臂绕到男人颈后,轻轻一点,男人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头颅重重一沉,仰面便倒。穆遥沉默地看着男人倒下,无血色的两条手臂坠在深色的褥间,白得瘆人,臂上几块乌青的淤痕便格外刺目。

    余效文见这情状着实不成体统,匆匆忙忙扯着锦被仍旧给男人裹上。锦被一触及身体,男人无意识地抽搐一下,唇边逸出一下破碎的喉音,如同哭泣。

    余效文看着可怜,他为人纯善,虽然被咬了,反倒替他说话,“郡主别同病人计较——”

    “噤声!”穆遥一语打断。沉默地盯着昏沉中仍不时抽搐的男人,“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自打醒来一直这样,别说喂药了,有人沾身便发疯。”余效文道,“郡主,崖州王烧得太厉害了,拖到天亮决计活不成。若果然要留他性命,需想点法子。”

    “要着落在这人身上的事多了,当然要留他性命。”穆遥目光凝在男人乌沉的眼睫之上,口中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只管去开方煎药。”

    余效文如逢大赦,一溜烟跑没影了。

    “齐聿。”穆遥叫一声。

    男人对自己的名姓仍有反应,久久动一下,眼皮掀起,仰面看她。

    穆遥一直等余效文人影消失才道,“莫同我耍花样。”

    男人目光凝滞,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畏寒厉害,身体除了寒冷什么也感受不到。无法遏制的战栗带得床帐都吱嘎作响。

    “齐聿。”穆遥平静道,“就凭你如今在丘林氏的宠信权势,只要丘林清不倒台,即便是我朝陛下亲至,也不会拿你怎么样,你正常点,我们可以先谈谈。”

    男人大睁着眼,定定地看着穆遥。他抖得越来越厉害,控制不住齿列撞击,格格有声。

    “所以不必同我装疯卖傻。”穆遥续道,“起来自己把药吃了,其他咱们以后再商量。”

    男人沉重地眨一下眼,指尖抠在褥上借力,迟缓而又艰难地支起身子,脊背抵住床板,一点一点坐起来。

    分明什么都听得懂,果然装的——穆遥暗暗冷笑,忍不住讥讽,“崖州王纡尊降贵演这一出好戏也是不易。放心,待我大事得成,必定亲自送你到丘林清面前。”

    男人一只本来撑在床柱借力,不知被哪一个字触动,指尖一松,身体顺着床板滑下来,砰地一声跌在床褥间。他仿佛陷入了极大的恐怖之中,厉声道,“放开,滚!”一时间四肢蜷缩,拼死往床角处躲藏。

    眼前变故大出意外,穆遥本能地慌一下,继而发怒,“去见丘林清你还不乐意?那要不去见朱青庐?朱家老头子只怕很想见到你。”

    男人低垂着眼,神经质地念叨,“滚……滚开……”

    穆遥忍不住,“齐聿,我是谁?”

    第4章 较量   为了往上爬命都能不要的人,做什……

    “滚……滚……”男人无意识地念叨,他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了,不住口重复,“滚……滚……”

    穆遥提高嗓音叫,“齐聿!”

    男人被这一声惊得一个哆嗦,忽然发狂,那声音一下子拔得极高,厉声叫道,“滚——都滚——”一语未毕,掉转头便往后跑。

    墙角除了板壁哪里还有地方?穆遥上前扯住男人手臂,在他又一次要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时把他拉回来。刚一碰触便是一惊——隔过一层衣衫仍能感觉男人焦灼的体温。

    好烫。

    穆遥幼时常听奶娘说,发烧时手若是冷的,那便还未烧到最高时——这人的手冷得像冰,身体居然已经这么烫了。

    男人被她一抓越发疯狂挣扎。穆遥一个恍神,几乎被他挣开,难免发狠,右手下移握住男人手臂,左掌扣住男人脖颈,两边手肘一齐下沉,死死压住,“你疯了吗?”

    男人被她压制便动弹不得,躺在枕上狂乱地摇头,一把极长的发胡乱裹缠在身上,衬得一张脸瘦削苍白到了极致。他仿佛真的疯了,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不住口高声喊叫,内容反反复复就一个“滚”字。

    穆遥使力将他制在榻上。约摸半盏茶工夫,男人叫声渐渐微弱,变作嘶哑的喉音。穆遥还不及松口气,耳听男人喉音竟然变了调子,有沉闷水响,仿佛溺水。

    穆遥心下一惊,右掌探出,握住男人下颔将他扳向自己。烛火的明光中,清晰可见男人雪白的齿列死死咬在舌尖上,粘腻的鲜血正在缓缓渗出,盈在喉间,咕咕作响。穆遥大骇,二指使力一捏,迫他张开口,“齐聿,你是真的疯啊!”

    男人被她捏着便闭不上口,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身体不时战栗,便连被穆遥压制的下颔都在不受控制地抖动。

    穆遥遍身怒意化作冷汗滴下来,很快汗湿重衣。如若晚一步发现,如若他真的死了——又该如何是好?

    她忍不住看一眼掌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