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 第83节
楚珩正欲捏个理由搪塞,怀里的清晏又转过头来,看着敬王:“父皇让他教……”团子像是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下,继续说:“教孤习字,回头要检查。” 敬王把玩着佛珠的手微微停了一停,过了几息才道:“行吧,那你好好地学,可别让你父皇失望。” 清晏应了一声,和楚珩说:“我们走吧。” “嗯。” 楚珩抱着他绕过敬王,径直朝前走去。 凌熠站在原地,身后的侍从跪下来恭送太子。 “孤”这个自称从清晏口中说出的时候,凌熠有一瞬间的恍神,他和他的长兄齐王,就是在这个字上落后了凌烨一步,一步落从此步步落,到如今,凌烨的儿子都长到懂得这个字寓意的年龄了。 现在只是因为清晏不足六岁,尚未正式入学,依照宫里惯例,日常见面,外臣不必大礼参拜,所以凌熠才可以岿然不动,受下清晏这一声“皇叔”。 可等到下一个三年,再到四方王侯齐齐进京朝觐的时候,国礼先于家礼,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要向太子俯首称臣了。 凌熠攥紧指尖,手里的佛珠承受不住力道,噼啪一声爆出一条裂痕,旁边的心腹见他神色冷凝,四下看了看,放低声音提醒道:“王爷?” 敬王很快回神,容色恢复了一贯的散漫,他侧身向后看了一眼,见那道抱着清晏的身影已经快要走到拐角了。 满座帝都城里恐怕没有谁真正去了解过他,因为所有人都觉得,除了那一张过分韶艳的脸外,这个名叫楚珩的年轻人,再没什么值得称道的特别之处。 可是未知往往意味着变数与危险。 凌熠回忆起那天太庙祭祖时的场景,他隐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这个楚珩如果不处理得当,日后会成为他的隐患。 “沈英柏的meimei沈黛是不是进京了?”敬王低声问道。 侍从称是。 敬王勾了勾嘴角:“这个沈黛,可是当年父皇定给凌烨的准贵妃呢……”敬王眯眼望向楚珩的背影,吩咐道,“寻个合适的时机,送个消息给沈英柏,谨慎些,别让他发觉是本王给的。” 侍从闻言有些犹豫,提醒道:“王爷,太后殿下说过,不能让沈家女嫁进九重阙。这个楚珩甚得帝心,在这上头还有些用处。” “放心。”敬王轻轻摆手,“本王和凌烨也算是一起长大,在这件事上不会看走眼,只要凌烨还想用他的方式兴科举,沈家就和他走不到一条路上去。让堰鹤沈氏先来解决这个楚珩再好不过,宣熙九年了,这就当是本王送给皇兄的新年礼。此所谓——” 敬王唇角轻挑:“赔了夫人又折兵。” * 沿着宫道走了一段路,远离了敬王后,楚珩看着怀里的大白团子,莞尔轻笑道:“小小年纪,还学会假装摔倒了。” 清晏小脸一红,趴在楚珩肩上,他环着楚珩的脖颈,埋了一阵子,才侧过头闷声道:“掌事姑姑教过我的,我是太子,只跪天地神佛还有父皇……嗯,我不想你和三皇叔行礼……” 楚珩看得出来,但却有些好奇,问道:“为什么?” 清晏抬头看着楚珩:“因为父皇最大呀,父皇都没让你行礼,别的人当然也不可以了!” 童言童语,楚珩失笑。 “还有就是,你别告诉别人……”清晏顿了顿,朝后方看了看,附在楚珩耳边,小声道:“我不太喜欢三皇叔,其实我也不喜欢皇祖母……” “到转弯啦,他看不到我了,我要自己走。” …… 太极殿朝贺后,宫道上发生的事被巡视的影卫先行报到了影首凌启处,凌启皱了皱眉:“正月二十过后,敬王就该返回江锦城了,若要做什么,也就是这几天,着人重点看着敬王府的动向。此外,敬王妃和镜雪里有师徒之名,这段时间也注意着些。” 影卫领命而去。 朝贺过后,文武百官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互道着新年祝词。 凌启吩咐完底下影卫,快步追上前方和几位世家主并行的钟平侯楚弘,伸手拦住了他,平淡道:“侯爷留步,陛下有旨,宣您即刻敬诚殿见驾。” 第120章 兄妹 凌启容色平静,从他脸上看不出半点福祸征兆,这位影卫首领历来都是这副情态,可钟平侯楚弘心里却无端一突,陡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在朝中一向稳妥谨慎,若说错处,似乎也只有在御前任职的次子楚珩可能会牵连到他。想起这个儿子,钟平侯心里便是一派复杂。 也不知道是不是父子两个当真八字相冲,这是楚珩归家的第一年,也是钟平侯过得最为糟心的一个年节。昨晚楚珩的那一番话弄得家族年夜饭不欢而散,今早在太极殿也没见到他的人影——元旦朝贺都敢缺席,也不知道是谁给了他这个胆子,往小了说是没规没矩有失仪礼,往大了讲,便是目无君上大不敬,说不准凌启就是为此而来的。 钟平侯揣度了一路,行至敬诚殿正殿时,已经做好准备扛下楚珩所犯之错了。 他因此没有站着等,走到殿中直接跪下行礼,却迟迟不见皇帝圣驾,四周的影卫内侍如同一尊尊静默的雕像,面无表情地肃立在两侧,这让钟平侯愈发肯定此行是祸非福。 内殿里,凌烨正在换衣裳。天子衮服繁复隆重,穿脱都要耗时许久,可他却没让宫女内侍近前伺候,自己逐个逐件儿地解着衣帛佩饰。 高公公就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也不催促,只吩咐人多提了几个熏笼过来,免得凉着陛下。 就这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龙袍终于换好,凌烨又吃了盏茶,这才不紧不慢地抬脚去正殿。 钟平侯楚弘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了,经历过不少风浪,但被皇帝这么赤裸裸地晾着还是头一回,哪怕平日再临危不乱,时间久了,也难免心生忐忑。他跪的膝盖酸疼,脊背上凝了层细密冷汗。 皇帝姗姗来迟,摆手示意他平身。 “楚侯怎么还跪着?朕去换了身衣裳,让楚侯久等了,可别再对朕生出什么意见才好。” 皇帝这话说的莫名其妙,楚弘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再”字,他右眼皮跳了几跳,面上沉着谦恭道:“陛下折煞臣了,臣万万不敢。” “是么,”皇帝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抬起眼帘淡笑道:“不见得吧?” 钟平侯才刚刚起身,闻言膝盖一弯又跪了回去,言辞恳切道:“陛下明鉴!臣绝无此心!” 皇帝不置可否,问道:“你今早没见到楚珩吧?” 钟平侯咬了咬牙,楚珩毕竟是他的儿子,此子无缘无故缺席元旦大朝贺,那可不就是楚家对陛下有意见么? 钟平侯心中郁郁,连忙道:“犬子不肖无礼,不堪大用,难当御前侍墨之责,难承太庙侍祠之荣,实在有负陛下深恩,皆是臣教子不严之过,臣实在未能料到竖子放肆如斯,居然连……” 皇帝放下杯子,打断他的话,倏然道:“因为朕让他去教太子习字了。” 钟平侯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教子不严?”皇帝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淡声道:“你这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漓山?” 钟平侯面色一僵。 “楚珩字写的很不错,笔画起落颇有风骨,你教的?” 钟平侯脸颊涨红,跪在地上没应声。 “那就是漓山教的了,这样看来,你这几句话若是放在你其他几个儿子身上,还算合适。”皇帝漫不经心地说,“但是楚珩,最起码教太子习字绰绰有余,算不得不堪大用,楚侯怎么看?” 皇帝字字诛心,尤其前半句,楚弘脸上抽动几下,艰难应了个“是”字。 “不诚心——”他话一落地,皇帝旋即提高声音,楚弘心头一跳。 “原先影卫报给朕的时候,朕还以为是他们弄错了,如今看来,楚侯是真的对朕有意见。” 楚弘这下才真有些慌了:“陛下——” 皇帝却再次打断他,面上本就浅淡的笑意彻底收敛不见,冷然说:“嘉勇侯世子徐劭曾因妄议御令、言行无状,被朕责命闭门思过。朕以为有了徐劭这个前车之鉴,这样的蠢事不会有人再犯,却不曾想,第一个重蹈覆辙的居然会是你!” 楚弘额上挂着冷汗,他心里隐隐有了一缕猜测,只跪在地上,仍旧恳切道:“陛下!臣不明白,臣万没有……” “不明白?朕看楚侯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无妨,那朕来问你,你是不是觉得楚珩不该当这个御前侍墨,更不配去太庙侍祠,就该安安生生的待在武英殿里,做个有名无实的天子近卫?” 钟平侯心弦一紧,正欲否认,就听皇帝又道:“想好了再答,妄议御令不过闭门思过而已,但欺君罔上可是重罪。” 他顿时哑了声。 皇帝也不需要等他的回答,“砰”地一声拍了御案站起身,殿中内侍遽然跪了一地,他声音压抑着怒火:“这句话朕曾徐劭说一次,现在也对你说一次,朕不管你心里有多少不甘不平,大胤律白纸黑字,天子近卫升迁调补皆凭圣心独裁,楚珩是朕调到御前的,也是朕让他侍祠储君的,别人眼中的好事幸事,到你那反倒成了不守本分的错,成了大庭广众下供你训话的由头。钟平侯,你好得很啊,你到底是觉得楚珩难当重任,还是觉得朕难当重任?” 这话说得极重,楚弘脊背上凝着的冷汗刷地流了下来。其实昨晚叶氏那番话一说完,他就后悔了,这些心思不能当众挑明,一旦传出去,后果可大可小,如今皇帝与东君有了合作,正是与漓山来往的时候,当然不愿听见旁人对楚珩有意见。他事后不是没约束过与宴的族人,可还是被天子影卫知晓了。 钟平侯跪伏在地上,稽首拜了下去,高声道:“陛下!陛下明鉴!臣绝无此心……” “记住你的‘绝无此心’,”皇帝冷冷道,“你也算老臣了,朕给你留几分颜面,闭门思过就免了,回去叫上你那位‘不想让人看笑话’的夫人一起,好好读读大胤律,学学规矩体统,再有下次,就真成帝都独一份的笑话了。” 钟平侯涨红了脸,顿首应是。 皇帝不太耐烦地摆摆手,钟平侯再次行礼,起身告退,还没往外走几步,就见皇帝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开口叫住他:“朕记得,你那个世子是不是最近正打算入朝?” 楚弘心里咯噔一声,当真慌了神,又跪下来道:“是,陛下……” 皇帝立掌打断他,屈指扣了两下御案,说:“年方十七,倒是年轻,朕从前没怎么见过他,也不知其心性如何——” 钟平侯的心高高吊了起来,正欲说话,就见皇帝扫了他几眼,轻描淡写地又道:“不过就看你和叶氏的做派,想来膝下这个世子也还得再磨砺一二。等你们先都学好了做臣子的本分,再说入朝的事吧。” 前面言辞再如何严厉都只是敲打罢了,这句话却如雷殛,真真切切地砸在了钟平侯的心坎上。钟离楚氏是著族世家,楚琛身为世子,在及冠后必定会入朝。可真等到二十岁,那就晚了,各家主膝下嫡系历来都是十七八岁先到底下历练一番,积攒些资历和人脉,待及冠后上手家族事业,于内于外才好服众。 如今皇帝轻飘飘的一句学规矩,也没定个期限,不算惩罚却甚于惩罚,让钟平侯府打掉牙齿和血吞,面子里子都丢了。 楚弘慌忙想要求情,可皇帝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摆摆手道:“行了,该提醒的话朕提醒过你了,大年初一朕就不多留你了,退下罢。” 说完,皇帝也不等钟平侯回应,转身就去了内殿。 * 等凌烨回到明承殿里,已经午时了,楚珩闲着没事,还真带清晏认起了字,见他回来,随口问道:“怎么朝贺要那么久?” 凌烨没跟他说自己去找钟平侯麻烦了,只道:“被些琐事绊住了。” 楚珩点点头,“我和阿晏回来的时候,遇到敬王了。” 影卫已经向凌烨禀报过此事,业已做了应对,凌烨眼神冷了冷,“贼心不死。” “算了,大年初一好好的日子,提他做什么。”凌烨倾身凑到楚珩颈边闻了闻,狐疑道:“你是不是偷偷吃酒了?” “……”楚珩错开视线,“没有,是昨晚子时吃的,就是你给的那杯。” 凌烨不信,看向一旁正在吃蜜瓜的清晏。楚珩根本来不及阻止,大白团子天真而实诚地点了点头。 凌烨好整以暇地看着楚珩。 楚珩辩解道:“元旦喝杯屠苏酒,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应当,但是你前几日旧疾复发都还没好全,这么快就忘了当时怎么和我保证的了?”1 楚珩说不出话了。 于是中午吃饭的时候,凌烨再倒屠苏酒,连大白团子都分了浅浅的一小盏,他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最后靠软磨硬泡才讨了半杯酒,何其艰辛。 翌日,凌烨轻车简从带着楚珩和清晏一起去了城外枕波别苑。 出皇城前,路过长宁大长公主府,凌烨进去拜访了姑母。今日大年初二,按年节风俗,该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但天家血缘淡薄,凌烨也就能和长宁有些情谊在,除此之外,还有个远嫁宛州的meimei,是惠元皇贵妃的女儿,从前和凌烨感情还不错,只是因膝下幼子生病,清和长公主今年未能回来帝都,凌烨与她,也有好几年不曾见过了。 在长宁大长公主府上坐了半个时辰,他们方才启程去城外。 枕波别苑是成德皇后当年的陪嫁,坐落在玉泉山脚下,倚着温泉而建,一年四季风景如画,是散心修养的好去处。